书城专栏履霜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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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雨如注。

这是南宋宝祐五年六月川黔交界的惟忠镇镇边上一家名叫顺风客栈的老店。自古以来,川盐由此入黔,故往来多为盐客脚夫。此刻,老店外大雨滂沱,恰是留客的天气;店内西北角上簇拥着七八个脚夫村汉,将两名酒客紧围了一圈,凝神细听其中一名酒客讲述一段诡异的奇闻:

“苏某人的曾祖原是在汴京禁军当差的武人,高宗爷南狩时所幸从龙到了江南;韩忠武黄天荡大破金兀术,我曾祖也是出了死力的。再后来世事辗转,到了我祖父那一辈儿,终弃武从文,迁往川北巴州定居,从此诗书置业,耕读传家。原指望着后人出息,不必刀头舔血,也能凭文章考取一官半职,报效天恩。只可惜文昌星偏照,不眷吾姓。几十年下来,族中解试方三人、类试无一中。家父健在之时,对我仍寄予厚望,督导不休。奈何我资质驽钝,不堪雕琢,自十六岁参加解试,至三十九岁尚无一介功名在身。后来家父得了川中一位老神仙的指点方才明白,原来这川中苏姓的文气千百年共聚了一石的分量,东坡学士独得八斗,二苏平分一斗,余下一斗方为其余苏姓共有,福厚者多占,福薄者少分。自三苏之后,川中苏姓文气只余三分二厘,我命不济,勉强分得一毫之余,今生注定科举无望。”

这说话的苏姓酒客单名一个仲字,字文举,约莫四十出头,淡眉点目,肤色微紫,脸廓紧而柔和,交颈处露出浆洗成深白色的里衣领子,外边套的是一件牙色圆领细麻襕衫,下系着黑腰带。渐白及胸的长须随着其下颌开闭而不时扫动,露出胸口落落几点酒渍。他似有还无地打了一个酒嗝,接着伸出左手扶了扶头上深青色的平头小样,屈指在太阳穴处轻弹了一下,头颅解嘲似的微微晃了两晃,右手前两只手指拈起一件李子大小的极普通的白瓷杯,中指不时回叩着杯壁。他微眯着双眼,泛红的双颊徜徉出七分酒意,仿佛前尘往事的无奈与惊骇已随着酒力的激荡化为一段半醉半醒的梦境呓语。

“家父经此打击,不久驾鹤西往。我自知不孝,却也不敢与天命作对。宝祐二年,我年届不惑,功名的旧梦早已化为对下一代的期许。谁料前一年朝廷刚冤杀了余青天,王夜叉便恶魂失镇,化为旱魃作祟,以致川北诸州颗粒无收。朝廷继余青天之后,不得已委了新帅坐镇四川,总揽军政,全力赈灾。说来也巧,这新来的总帅也是姓余,川中父老都说,大鱼回了天河,新来的总帅是条小鱼。这小鱼兴不了风作不了浪,跃不过龙门遣不动龙神,无水即死,自救尚且不暇,如何顾得了百姓,治得了旱情?果不其然,咱们百姓苦挨了一冬,越年春末,胡帅汪德臣又因去年利州大旱歉收,军粮不济,率军入寇我川北夺粮。我蜀中方换了新帅,抗战不力,坐失隆庆府,以致门户大开,川北四州惨遭北兵抄掠。小鱼慌不自持,更是无暇兼顾天灾兵祸,是以盛夏未至,川北诸州十里八乡已是除了人面,寻不着一丝菜色。所幸苏某当时还有些许先见之明,急匆匆贱卖了仅余的几亩祖产,拖家带口的往南去投奔我在大宁监的堂兄。果然我前脚刚到大宁,便听说巴州饿殍引致时疫四起,境内生者十不居三,唉……幸赖我堂兄在大宁监万茗茶庄给杜大善人做账房先生,颇有些门路。蒙他牵线搭桥,在万茗茶庄为我谋了个客贩的职位,我这一房才算保全了下来。”

苏仲呡了一口黄酒,咂咂嘴,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接着道:

“在座诸位都是盐场中往来过活的老人,我也不怕实话实说。大宁监虽自古产盐,然所居多为盐户,平日也就只买得起茶沫子而已。杜大善人在大宁监左近开了七座茶庄连号,这茶他卖给谁去?不说你们不知道,杜大善人他明面儿上是茶商,暗地里却是我川东数一数二的大盐枭!白天卖的是毛尖,晚上走的便是私盐,这在大宁监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他老人家手眼通天,左手把着宰相府的大门,右手遮了大宁监的官衙,官盐便是私盐,私盐就是官盐,官家的盐钞盐券在他家便是如厕的手纸,没的糟蹋地儿。大鱼在日,尚有三分忌讳;小鱼主川,已是沆瀣一气。以前有那不懂事眼热发昏敢去官府告发的,当晚那状纸便能押在大善人的案桌上,终是个没了下文。自古以来,这盐铁之利便是官营,西南之地,虽广有数千里,却唯蜀盛产井盐,故我朝自真宗皇帝起便奉行以盐制夷之策,利用川盐羁縻周边百夷;夷人买盐,难如登天。是以虽说川盐古来价贵,如今每斤课税之后更是高达两百余文,但只要运到滇黔百夷之地,当地的头人便敢拿金豆子跟你换。这天下最发财的买卖,除了做官,便是盐商。我这茶庄客贩,若望明了说,不过是替杜大善人转运私盐的伙计罢了。”

苏仲叹了口气,继续道:“五月初九,我迎来了在茶庄的第一件差事——随队转运四百斤川茶去思州。这当然是官面上的说法,其实我们是要经思州前往矩州,再由矩州转往罗殿,与当地百夷做买卖。前一年北虏间道灭了大理国,我大宋锁边闭市,绝了大理这一路的榷盐买卖,弄得那边几乎闹了盐荒,只能靠几口老井和吐蕃流传过去的些许青白盐勉强度日,盐价自然比川盐还贵。咱们川盐就算不过境止到罗殿,那价钱也是噌噌噌地望天上翻了几个番儿呢。这大宁监往罗殿,原本最好走的一条路是打重庆府过遵义军转矩州,可惜这天赐发财的当口,偏赶上当时遵义军的王军使与咱们杜大善人小有不睦。那姓王的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咱们怕他寻了由头生事,不敢踩他的地界,只好多费周折绕道而行。

我们马队一行共十二匹驮马,一名引头、三名客贩、四名武师。引头的是杜大善人一手拉拔起来的老亲随,饶州人,我们人前唤作木管事,私下敬称木老哥的,年岁五十上下,人极是精明干练,这一路上赶路住店、令行禁止,一律由他持总。我们初九接令,初十出发,临行妻儿赶来送我,还被几个老客笑话了一番。五月十二,马队南下到了夔州,先经水路溯江而上直取涪州,再由涪州往白马盐场提盐一百斤后仍由水路转往黔州,而黔州去往思州,便只有陆路可行了。说来我们这一路上,左手拿着制使府的堪合,右手拎着大宁监的照引,所行那是畅通无阻,各路驿站也是伺候周到,直到黔州往思州这一段路上,渐入不毛,左右十分荒凉,才吃了不少苦头。

六月初三,马队来到思州境内一个名为洪头寨的地方。此地虽是苗人聚居之所,但于我大宋治下日久,多沐圣化,当地头人便是个汉姓为田全名岸槐的半百老汉,相貌精瘦而矍铄。别看他衣着略显斑斓,那一口的西南官话却颇为地道,似乎与木管事还是旧识,见面之时极为亲热。我奉命卸了一包十斤左右的盐袋给姓田的送去,结果当晚我们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他家的木楼上。当夜排宴,山珍果酿,腊肉熏肠的招呼倒也别有一番风味。酒足饭饱之后,田岸槐便亲自安排我们留宿。他家这座木楼共分三层,下层是马厩,咱们马队里那名姓董的老武师不须吩咐便自顾自地照例又去马厩里将就下来,而木管事、我和一位陆姓客贩则遵从安排住到了木楼中层左厢的客房。木楼的上层较大,本是储仓,田岸槐命人将靠门的半边归置出来,铺上被褥,安置这位张兄——苏仲用拈住酒杯的右手食指虚点了自己左首那名矮胖的青衣酒客一下——与其余三位武师入宿。安排妥当,田岸槐忽然嘱咐了我们几句很奇怪的话。他说:

‘各位贵客远来辛苦,早些歇息。今晚敝处恰逢鬼母拜月,见之不祥。我料虽有异响,却与诸位绝不想干,尽可泰然安睡,闲事莫理。’

说罢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他这番话讲得我们云山雾罩,这时令既不是仲秋也不是十五,拜什么月?这鬼母又是哪一方的山魅野魈?这人真真地好笑,他若不提,我们包管一顿饱睡到天亮,管他什么鬼母拜月还是拜日。如今说开了,倒弄得我们心里落下个疙瘩,不挠心痒,挠又挠不着,真是害人不浅。我望了望木管事,却见他似笑非笑地微眯了双眼,说道:

‘这鬼母嘛,我倒曾听人说起过一位。我以前在华藏寺礼佛,听一僧人讲说释门诸神,曾提起在过去之世,世间尚无佛陀。有一天,天竺王舍城有一修道的苦行沙门,独觉成圣,国王大悦,为其大开****,召四方慕道之人赶往王舍城朝圣,共沐祥瑞。有一牧人的妻子虽有孕在身,仍不辞辛苦前往朝圣,因途中偶遇五百外出的王舍城人也回城朝圣,于是便结伴同行。行至半途,牧人之妻因旅途劳累过度不幸流产,遂向同行之人呼唤求救。岂料那群同行的王舍城人一怕因救助牧人之妻耽搁行程,赶不及朝圣的****;二怕妇人流产,总归不祥,血污秽物有碍运程。结果五百人中无一真男儿,全都不肯向一弱女子略施援手,竟抛下牧人之妻,径直而去。牧人之妻又痛又恨,心中怨毒至极,竟拖着身子一步步爬到王舍城朝拜那位独觉圣人。她以随身所携的一囊酪浆向人换得五百庵摩罗果来供养圣人,并以此功德布施,发下恶愿,来生要化作夜叉,投生在王舍城,吃遍那五百王舍城人的后代小儿。誓毕,气绝身亡。独觉圣人以无上神通感知到牧人之妻来世与佛有缘,故助其成愿。果然,牧人之妻于释迦牟尼之世托化为王舍城中的夜叉之女,后又嫁与一夜叉为妻,生子五百,夜夜捕捉城中的幼儿为食,甚至于还以这些幼儿来喂养自己的小孩,王舍城人又恨又怕,遂呼其为鬼母。

后来佛陀知其前因,有意点化于她,于是趁鬼母出外捕食人间幼儿之时,施展神通,将鬼母的五百子悉数带走,藏在自己的食钵之中。鬼母回家后遍寻儿子不着,自然上天下地诸天大索,可惜仍无所获,只得去向佛陀求助。佛陀借机点化鬼母说‘你的儿子们此刻被我收在食钵之内,其性命看似在我掌握之中,其生死实在你一念之间。你因前生恶愿,今世日日以城中幼儿为食,是只为报前生之果,不曾想今日果将为来世之报!同为人母,你以城中小儿为食,可曾念及过那些被你吃掉孩子的母亲所遭受的失子之痛?她们的悲痛,即与你此刻一般无二;她们的怨毒,已为你来世必遭恶报种下前因。你若能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从此立誓不再捕食人间小儿,则不但于你能了了来世业报,即便是你的孩子,也能脱今日之厄。’鬼母默不作声,跪倒在地,磕头有如捣蒜。佛陀不为已甚,便将食钵一翻,放出鬼母的儿子们来,鬼母遂领着儿子们拜别而去。说也奇怪,从此以后,鬼母不再捕食人间小儿,反而以自身神通弘扬佛法,护持妇孺,遂成一方护法正神。人们溯及起源,敬称其为鬼子母神。这便是我所知的鬼母,不知与田寨主所言之物有没有干系;若其是另有所指,想来百夷之地,自古多有邪祀,却也不足为奇。咱们只须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都乏了,早些歇着吧。’

说完也不解外衣,便靠在竹榻上假寐。我同陆姓客贩打了个趣,一面将话题渐渐说开,一面也吹了灯和衣入睡。初时也不闻什么异响,鸟啼狼嚎,早已司空见惯。偶有山风呼啸,或田鼠野獾经过,弄得草木悉悉索索,却也并不十分怕人。我迷迷糊糊睡至中夜,忽闻一女惊呼划破长夜,苗寨中恍如炸锅一般,锣钹齐鸣,光亮四起,人声鼎沸,如入闹市,熙熙攘攘不知呼喝为何。木管事翻身而起,推开竹窗往下探视,我凑过去瞧了一眼,只见苗寨男女早已一涌而出,三百来人点起火把,或操刀挽弓,或手持竹耙,将一苗女围在竹楼前的空坝中央。那苗女瘫跪在地上,抱着一个东西,呼天抢地,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天地间所有的悲情从她一腔哭声中完全迸发出来,泪干涕尽,继之以血;闻者黯然,听者伤心。

我正一头雾水不知就里,幸赖木管事颇善苗语,听那苗女泣诉半天,心中已是有了头绪,目光却紧锁住那群苗人,也不回头,口中道:‘那苗女的两个娃子,一个被人弄死了,一个被人掳走了。’我心头一紧,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之前田岸槐说的“鬼母拜月”之事。这时,田岸槐开口了,声色严厉,仿佛正在喝斥那苗女;那苗女似乎不甘一味挨训,也带着哭腔冲田岸槐叽里呱啦地回斥一番。大约是那苗女的话中提到了我们,田岸槐忽然抬头向我们窗口望来,他那干瘪而矍铄的脸被周围苗人所持火把上那闪烁晃动的火光映得诡异而狰狞;我不期的与他那冰冷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对视了一眼,猛然间心里有点发毛,不由得把头往后一缩,却看见木管事依旧倚窗紧盯着楼下,分明毫不回避地与田岸槐打了个照面。我喊了声:‘木管事’。木管事仍不回头,喉头‘嗯’地应了一声。我正要再说话时,却瞅见房门忽然被人吱呀一声半推开来,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从门打开的缝隙里穿了进来,语带慌张地用压细了的嗓子喊了一声:‘木管事,出事了。’我认得这说话的声音正是张兄的,再定眼看时,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事,便请张兄来讲吧。”苏仲说完,移杯过去轻轻碰了那位张姓酒客面前的酒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