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履霜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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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张姓酒客脸上堆笑,伸出三根油腻腻、圆乎乎的手指拈起酒杯,先冲苏仲施以致意,而后仰脖将杯中酒一干而尽,遂接过苏仲的话头,说道:“说起来,那晚上事事透着诡异。临睡前,田岸槐也曾上来嘱咐了一番,还是什么劳什子的鬼母拜月,叫我们不必理会。临走,居然把油灯也带走了,说是储仓杂物繁多,容易走水。我把姓田的送到门口,他忽然回头问我:‘贵客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曾听过娃娃鱼么?’我说:‘听过听过,这物事虽然少见,但在巴蜀之地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罕物,兄弟所幸不但见过,还曾一饱口福。那真是肉质鲜嫩,人间美味。啖食一口,齿香三年呐。’姓田的笑道:‘我这楼后山涧之中,便有这娃娃鱼出没,如今正值夏末生息之时,难免呼号求偶,声如小儿夜啼。若是扰了贵客清梦,还请包涵一二。待得明日,老汉命人捉上几尾,拾掇干净,为贵客饯行。’我说:‘老人家客气了。承您的情,别说只是鸹噪几声,今夜这帮畜生便是喊破了天,我也只当是送眠的小曲儿。待到明日再亲口狠狠地报个饱仇!’那姓田的与我相视哈哈一笑,出门下楼去了。

我掩上门,转身过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与我同宿的三位武师已各自靠在一角,抱着装了兵刃的包裹闭目养神。这三人之中,一个姓王,两个姓赵。这姓王的单名一个昙字,是咱们万茗茶庄重庆府分号李掌柜的外甥,刚过了而立之年,白净的面皮,长身硕立,一双倒三角眼贼忒兮兮的往外透着股坏劲儿。据说他少年时独自离家周游名山大川,拜名师、访高友,既练就了一身的本事,也习了一骨子粗鄙的江湖气,吃喝嫖赌吹那叫件件都会,神仙老虎狗却也样样来得。跟这种人凑一块儿,倒是不易寂寞。那姓赵的两个人呢,本是叔侄。年长的叫赵正,四十出头,惯爱穿一身深青色的粗布裋褐,胡子拉碴,不说话时脸上的横肉也会莫名地一抖一抖的,这人平日里不苟言笑,甚是无趣。年轻的那个叫赵元,不满二十,大约是受他二叔的影响,也是爱穿一身深青色裋褐,唯交领处略有不同,却是一袭茶白色,可惜总是蒙了一层油污似的,不大干净。这小子的性格跟他二叔恰恰相反,简直是猴精转世,一路上没有半刻消停;双手更是片刻空闲不得,弹弓打鸟,飞蝗弹雀。最爱的是左右手将一把匕首在背后抛接,那刀尖儿只在他天灵盖儿上弄影儿,看得人心惊胆战。舞到兴处,飞刃脱手,击隼钉蛇,却也罕有不中。奇怪的是,除非闹得实在过分,否则他那个闷蛋二叔是绝对不管他的。

我回到自己铺位上,刚坐下,那姓赵的猴精便靠了过来,一手搭着我的肩膀,问我何为娃娃鱼。我瞧他那好奇的神情着实可笑,心头一转,遂说道:‘这娃娃鱼嘛,乃山水之英托化而成的灵物,相传禹王治水之时,蜀中川洪壅塞,浊浪滔天,苦无泄口。禹王乘黄龙入蜀,以龙角触高山,裂石为缺,排淤清塞,沟通三江。那时节巫峡尚未疏通,巫山脚下仍是浩浩汤汤一片汪洋,有一条千年黑鱼吸取日精月华,得道成精,在此作祟。它每每兴风作浪,以往来渔户为食,令周边百姓苦不堪言。禹王怜恤百姓之苦,遂命黄龙入水除害。那黑鱼精听闻这个消息,自知不敌,于是深潜入水,匿藏在江底的淤泥深窟之下,不敢现身,妄图躲过一劫。那黄龙遍寻黑鱼精不得,不能回去复命,便心生一计,假意遁走,而后悄然化作一名渔夫驾着渔舟往来于巫峡一带,明里撒网捕鱼,实则以己为饵,要诱那黑鱼精出来。

如是这般三个多月,那黑鱼精久不食人肉,终于按捺不住,从洞窟里穿梭出来,一个打挺跃出江面,堪堪地正遇上黄龙幻化的渔夫。也是命数使然,叫这一对冤家撞个正着,黑鱼精施展手段,兴风作浪,将黄龙的渔舟掀了个底朝天。待入水要吃那渔夫时,却见一条金灿灿、恶狠狠的黄龙目露凶光,冲自己穿了过来。黑鱼精心知中计,转身便逃,那黄龙挨了这些日子,等的便是这一刻,哪里能让黑鱼精轻易溜掉。一个边打边逃,一个边打边追,各自施展平身最得意的手段,拼个你死我活。这一场大战一打便是十天十夜,两个恶物翻江倒海,碎山裂石,在群山恶涧中冲撞来回,以至于贯通了三峡,从川中打到荆湖,最终黄龙技高一筹,在鄱阳湖湖畔将黑鱼精毙命正法,枭其首级,曝晒成干后,带回川中向禹王缴旨复命。禹王闻讯大喜,将黄龙敕封为川中水部正神,专司震慑水中精魅;又许川中百姓为黄龙建庙兴祠,使之得享人间香火,万年不绝。

却说那黑鱼精生前留下了三个子嗣,尚在幼年,母亲死后,无人供养,遂浮出水面,呼唤母亲,祈求母亲早日回家,其叫声如同凡人的婴儿哭泣,于是过往的人们便把他们叫做娃娃鱼。一日,黄龙腾云路过,听见这三条娃娃鱼呼唤母亲回家的叫声是那么的情真意切,遂被他们的孝心所感动,决定替死去的黑鱼精抚育这三条娃娃鱼,收养他们做了自己的义儿,以免他们将来行差踏错,重蹈其母的覆辙。黄龙剪下自己龙爪上的指甲,让这三条娃娃鱼吃下,遂令他们长出四条腿来,从此这三条娃娃鱼如同鲤鱼过了龙门,不再是鱼精,而成为了半龙半鱼的异兽祥瑞。其珍贵稀有,堪比龙肝凤髓,凡人得食一口,有增寿十年之效……’

我正说的热闹,那王昙笑嘻嘻站起身来,晃了晃身子,对赵元道:‘你听他在那里瞎说。’说着便摸到门边,要开门出去。我问道:‘哪里去?’他先从门缝里往外瞅了瞅,回头嘿嘿一笑,道:‘这屋里生坐着难受,我去会一个相好的。适才用饭之时与她定下了蓝桥之会,约好二更时分到寨东溪边柳树下相见,死约会不见不散。我估摸着这点儿也差不多了,且帮我看好家伙什,我带着不便。’我打趣道:‘休要胡说,咱们初来乍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蛮荒地界,哪有什么人跟你约了什么劳什子的蓝桥之会。我看定是出去做贼,你还是趁早打住吧,仔细被人拿住,打折你的脊梁骨。’那赵元也在一旁接嘴道:‘就是就是,我们一直在一处,吃饭时我便坐在你旁边,不曾看见外人与你说过一句话,定是骗我们来着,快快从实招来。’王昙一脸鄙夷的讪笑道:‘小屁孩毛还没长齐,晓得什么。这寨子我与木管事头前早已来过一回,机缘巧合处下一个相好的,有什么稀奇?方才用饭之时,你像个牲口似的胡吃海嚼,哪有留心过什么。当时田寨主命人斟酒,不是有个花儿似的姑娘抱了一坛子梅子酒过来吗?她给你们都只斟了一碗,独我喝了一碗,她又斟了一碗,亲手捧来递与我,交接之时在我手心里挠了两下,接着抽手回去捻了捻她脖子上压领的扣环,这是示意我约定的时辰和地点。她退出去后,再有人来斟酒时,已是换了个人儿了……’

王昙推开房门,依栏略略张望,随即纵身跃栏而下。我笑道:‘你看他那猴急的样儿,哪是去什么绮梦重温。我看八成是中了苗女的****,巴巴的去求人解蛊才是真的。’说完起身,刚要把门掩上,姓赵那猴精来了精神,伸手一挡,说道:‘我倒想去看看他勾搭上的是个什么妖精。若真有有什么闪失,也好帮衬一下。’赵元那后半句话显然是说给他二叔听的,他回头望了赵正一眼,见赵正并不开口阻拦,心下高兴,侧着身子溜出门外,越过护栏,纵身向前一穿,已是不见了踪影。我倚在门边,放眼望了望四周,已然是静谧的一片,天上的浓云一时蔽住了明月,整个苗寨和群山在黑暗之中彻底地融为一片,寻不着一丝光亮。迎面的一阵微风竟也意外地吹来了透骨的寒意,我不由得蜷了蜷身子,把袍子拉得更紧了些,整个人缩回屋里,顺手把门给掩上了。

没了月光,门里比门外更黑了,我转身过来,猛然间有点不辨方向的晕眩。

‘左前六步,扶墙坐下即可。’是赵正的声音。

我和赵正那个闷葫芦向来话不投机,独处时更是没了言语,想不到此刻他竟能在一片黑暗之中觉察了我的窘态,出言相助。我也不言语,拱手施礼谢过,依言而前,果然在第六步时扶墙坐下,坐到了软绵绵的被褥上。

既然闷坐着无话可说,我也只能合眼企盼早些入睡,然而却意外地翻来覆去不能成眠。漫长的辗转反侧中月亮悄然走出了云阵,早前的树影从花窗的镂空中又投射进来,在我面前的墙上摇曳扭曲,即使我合上了眼,那乱影依然在我的心眼内晃动不休。

就在这迷迷糊糊的煎熬中,我依稀听到了婴孩的夜啼声。

那声音不大,却似乎离得很近,有一声没一声地,并不连贯。我想起田岸槐嘱托之话,心下了然,原来这便是娃娃鱼的叫声,倒真的与小儿啼声相似,我张某活了大半辈子,算是长了见识了。正寻思着,忽然间眼前墙壁上一个披头散发黑影掠过,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坐了起来,却听见里屋的窗户啪嗒一响,似乎什么东西进来了。这间屋子本是储仓,窗户的位置本就高出常人一头,真不知什么东西能这么轻易地便从那么高的地方轻巧地进到屋子里来。我望了望赵正,只见他靠在墙角,屏住呼吸,正凝神细听里屋的动静,原本紧抱于他怀中的用布包裹着的雁翎刀缓缓地露出了刀柄。

这屋子被正中间垒起来的几十口装着粮食的麻袋隔成了里外两处,内外几乎隔断不能相视,唯靠近我被褥位置的一处结合部因堆叠不够严实而留下了一道半尺来长的缝隙,使我略略能够借着照进屋内的月光窥探到里屋不大的一片地方。

这时,原本若有若无的婴儿的哭声也听不见了,整个屋子彻底安静下来,静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仍在呼吸。我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身子,把头斜过去,凑在那条缝隙前往里探视,却发现眼前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忽然间两个白点一晃,我眼前一亮,又猛然一黑,脸上一阵剧疼传来,本能地往后一缩。我分明感到一个爪子从我脸上一直滑到我的脖子,只差一点便要捏碎我的喉骨!幸亏了赵正闪身上前一脚踢开那爪子,又一脚把我踢到墙角,我才捡了一条小命。赵正也不说话,一手抓住麻袋,持刀一翻一跃便从堆叠的麻袋上翻过里屋去了。我惊魂未定,脸上火辣辣,甚至能感觉到鲜血的火热,嗓子更是疼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听得里屋一阵呼哧之声,嘭地一响,一人撞开麻袋从里往外飞跌出来,而后倒在门边不再动弹,手里还捏着半把没有尖儿的刀。

我不用看便知道门边倒着的是谁,此刻脑子里想着逃,手脚却完全不听使唤。眼前那个披头散发的模糊的影子所散发出来的摄人的寒气,仿佛一把冰刀般直抵住我的心口。我一边拼命地想把自己藏在暗影里,一边却又矛盾地丝毫不敢动弹。因为我心里明白得很,只要我动一下,下场便将和赵正一般无二。那东西就是从地府里上来收命的无常,想活命便不能刺激他。

就在我命悬一线之际,那诡异的小儿啼哭声又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叫人听得极为真切,分明就在这屋里!那东西顿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飘到了里屋的一个大木箱子前面。

婴孩在箱子里!

那东西躬身下去,举手一划,一个金属物件掉落在地板上。他掰开箱盖,探手下去,一手一个,提拎出两个狸猫般大小的奶娃子!那两个奶娃子大约是被眼前的东西吓唬住了,突然老实地不哭不叫,如果不是他们不停挥动挣扎着的手脚,我几乎要以为他们已是两个死物。那怪物瞅瞅两个奶娃子,似乎在一动不动地发怔。就在这一刻,箱子里突然蹦出一个人影来,电光火石之间嘭地一下把之前那东西连同两个奶娃子一起击得破壁而出,在木墙上留下一个大窟窿。那东西啊地尖叫一声,划破长夜,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箱中人紧跟着跃出屋去,我便听见楼下猛地锣鼓齐鸣,随着火光晃动,人声也鼎沸起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走到门口,蹲在赵正旁边,伸手望他的鼻下探了探,发觉他果然早已没了鼻息,这才惊恐地拉开门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穿了出去,下楼去寻木管事他们。说起来我这条老命,其实是赵正兄弟拿他自己的命换来的。这场大恩大德,我张某人今生今世是还不了了,只盼着天可怜见,叫我来生有知,再遇上赵正兄弟轮回转世,我必当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以报答他今生对我的活命再造之恩。”那张姓酒客说罢,将杯中酒往地上洒了一半,再仰脖饮了个干净,顺便不经意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叹了口气,呆坐着若有所思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