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暴风雨夜,暴风雨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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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几天后,赵建宏接到髙婕的电话,约他和李思平隔天晚上吃饭,她说,“给你们添了麻烦。”赵建宏没有推辞,直接答应了。当时他正在看小说,就是带去上海的那个“离岸”。之前在上海加上往返的路上也只看了不到一百页,前几个晚上在公司加班,看过的内容也全都忘了,只好从头开始。手机响起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书,接完电话,又继续把第一节看完才给李思平打去电话:

“四儿,明晚有空么?一块吃饭。”

“行啊,”李思平说,“来我家吧,我近日对厨艺略有心得。”

“不是我约你吃饭,”赵建宏说,“是你说挺好那小姑娘约你吃饭,我是给你带话,顺便蹭饭的。”

“也行,那明天见。我说,”李思平说,“那小姑娘真挺好的。”

“吃饭把柚子带上,很久没见她了。”赵建宏说。

“不知道愿不愿意,”李思平说,“她这几天感冒了,没什么精神。”

赵建宏说完时间地点就挂了电话。他走进厨房,流理台上放着晚饭的剩菜,已经加了两个鸡蛋做成卤煮,本来打算明天晚上吃的,现在只好放到后天。他把泡在水槽里的碗筷洗了,又打扫了一下屋子,洗完澡看一会书,就差不多该睡觉了。临睡前开电脑查一下邮箱和QQ,再看一会电视。不加班的时候,每天大概就是这样。加班最多也只到晚上十点,吃完宵夜回家,洗澡睡觉,也是一样。两年前换了公司之后,他按揭买了现在这套房子,彻底从家里搬出来。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就是在这两年里形成的。这种改变主要是被动的,比如说以前一起打球的朋友陆续结婚了,他只好自己去健身房,其他方面也类似。没有变化的是,一周五天正常的上班时间,偶尔出差,一年三至五次相亲,这些还是跟以前一样。相亲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比如他和周若曦就是通过相亲认识的,那是他刚毕业的事了。对于现在的生活方式,他的想法是:“恐怕以后也只能这样了”,也可能是:“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两种想法都不包括周若曦在内。

第二天下午,赵建宏走进茶水间,他把烟放进嘴里,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像一下子到了晚上。他打开日光灯,走到窗前看着天气变化。云层缓慢地聚集,同时光线很快地变暗,然后密集的云层开始下降,停在对面大楼的天台上。这个变化从开始到结束只持续几分钟的时间,正好足够他抽完一支烟。之后一直到下班,天气再没有变化,云没散开,也没下雨。髙婕走出超市,外面已经彻底黑了,刮着大风,她突然变得心情很好,“终于要下雨了。”她想。

气象台发布了黄色预警:受热带气旋“洁丝”影响,在未来24小时内将有一次大雨到暴雨降水过程。赵建宏把车停在髙婕楼下,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他看了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髙婕正在下楼,她喜欢准时而不是提前。

赵建宏点了支烟摇下车窗,抬头看见髙婕朝他走来,就像那天在龙川车站的候车室里一样。突然间天上亮了起来,很快又暗了,紧接着就下起大雨,雨点打在地上,髙婕跑了起来,这个时候才传来远处的雷声。她跑得很快,看见赵建宏正在看着她,就笑了。他也觉得放松,伸手打开车门。她坐进车里,喘着气笑着说,“下雨了。”他把纸巾递给她,正好李思平打来电话。他拿起手机,把纸巾放在她的大腿上。

“实在是不好意思,”李思平说,“我在揭阳,赶不上吃饭了。”

“没事。”赵建宏说。

李思平继续说,他没听见赵建宏的话,“春晓今天回来,我来接她,暴雨飞机没法降落。不好意思,本来该早点跟你说的。”

“没事。”赵建宏说。

“我手机快没电了,”李思平说,“改天我请你们吃饭,今天实在不好意思。”

“去哪吃?”赵建宏挂了电话,跟髙婕说,“二房东在揭阳,赶不回来。”

“嗯。”髙婕摇摇头。赵建宏带她去了一家日本人开的小饭馆。

那里位置偏僻,赵建宏几年前在附近租房住过一段时间。两栋商品楼之间构成一个三角形的角落,饭馆就在其中一个角上,门面很小。掀开帘子,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收银台后面,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戴一副玳瑁色老花镜,低头翻看一本正方形布面册子。他看见赵建宏和髙婕进门,合上册子,摘下眼镜,走到收银台前面,向两人鞠躬,“欢迎光临。”他的普通话发音标准,但是语调不对,像是外国人。髙婕正想问赵建宏,他却一脸严肃地向老板点头,“今天还有没有三文鱼头?”

老板看着赵建宏,微笑着点头,同时朝店内摆手,请他们坐下。在髙婕看来,这完全是一脸茫然的表情,而赵建宏却好像满意地向老板再一次点头。她跟着他往餐桌走去,觉得滑稽。店里除了他们两人,只有另外一桌客人,看样子已经吃过晚饭,在低声地说话。

“老板是日本人?”髙婕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已经回到收银台后面。

“嗯。”赵建宏把菜单转过来,推到髙婕面前,回头抬手招呼服务员过来,“老板的故事说来话长,回头再告诉你。”

服务员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纸笔,站在桌边等着,没有说话。“一份蟹子沙拉,一份烤三文鱼头,一份柴鱼豆腐,一份盐渍茄子。”赵建宏说。

“一份蒸蛋,一份味噌汤。”髙婕说,她本来想点秋刀鱼,但是赵建宏已经要了烤三文鱼头。服务员说:

“蒸蛋和味噌汤都是单人份的。”

“你要么?”髙婕问赵建宏。

“不要,”赵建宏对服务员说,“还要两碗米饭。”

髙婕看着服务员走开,“现在可以说了么?”她说。

“你说老板的故事?”

服务员很快又回来,“抱歉,今天没有盐渍茄子,厨师建议换成萝卜,可以么?”他对赵建宏说。

“好。”赵建宏说。

“好的,打扰了。”服务员说完又走开了。

“说吧。”髙婕说。

“这件事我也是听说的,”赵建宏喝了一口玄米茶,“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他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小,现在又故意降低了,髙婕不得不往前挪了挪,她想回头看一眼,却听见他嘴里发出“啧”的一声。她只好停下来,冲他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他是日本人,不过他来汕头已经十来年了,这家店也开了很久了,去年才翻新的。”赵建宏说,“他原来是个私家侦探。”

“啊?别扯了。”髙婕打断了赵建宏,“国际私家侦探?福清帮杀了山口组老大,逃到汕头?”

赵建宏笑了,没发出声音。他转身向服务员做了一个“烟灰缸”的动作,点上香烟。他的感冒已经差不多好了,但是一抽烟喉咙还是有点发痒。等到服务员放下烟灰缸,他磕了烟灰,把烟架在烟灰缸上,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他是来找他老婆的。”

“请继续编。”髙婕觉得太荒诞了,这个故事显然是赵建宏瞎说的,可是也让人难过,他的声音听上去就是一副难过的声音,同时也有点可笑。

“他今年五十出头,当年也就四十来岁。”赵建宏说,“他本来就怀疑他老婆外面有人,暗中监视她,大概是针孔相机什么之类的,细节方面我不清楚,你自己想象一下。结果,真的发现他老婆在跟一个男人约会。他没有说出来,继续跟踪他老婆,还有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反正他确实是这么做了。过了一段时间,具体持续了多久我不清楚,他老婆失踪了,同一天那个男人也失踪了。”

服务员端上来蟹子沙拉、盐渍萝卜和味噌汤。“米饭,谢谢。”赵建宏说。他吃了一口蟹子沙拉,继续说,“那个神秘的男人是汕头人,在日本做生意,这些那个私家侦探早就知道了,他办完签证就来了汕头。”他夹起一片萝卜尝了一口,放进碗里。服务员放下两碗米饭走开。髙婕说:

“然后呢?”

“没有然后,”赵建宏就着饭把碗里的萝卜吃掉,“然后他开了这家店。”

“他找到他老婆了么?”髙婕感觉老板,也就是那个私家侦探,就站在身后看着她。

“当然找到了,”赵建宏说,“他是个很专业的私家侦探。他找到他老婆,知道她跟那个商人住在一起,就这样。”

“等等,那个商人家里没有老婆么?”髙婕夹起一点蟹子沙拉放进嘴里。

“有。”赵建宏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商人在汕头有老婆孩子,这些私家侦探早就已经查出来了。商人家在潮阳,就是汕头的一个区,他在市区给日本女人另外买了一套房子,他家人不知道这个女人。”

“他没有自己回日本,也没有带他老婆回去,而是留下来开了一个饭馆?”髙婕也尝了一片萝卜,味道让人受不了。

“有什么问题,”赵建宏闻到淡淡的烧焦味,烟灰缸上的香烟已经烧到滤嘴,他把烟掐灭,“这是最合理的做法。”

“换成是你,你也会留下来开饭馆?”髙婕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礼貌的话。

“不一定会开饭馆。”赵建宏说。

“开饭馆需要钱吧?”髙婕说。

“对,”赵建宏说,“他把东京的房子卖了。”

“就是说他来汕头之前已经没打算回去?”髙婕说。

“他找到他老婆之后又回日本把房子卖了,然后才回来开饭馆。”

服务员第二次端上来的是柴鱼豆腐和蒸蛋。蒸蛋只有很小一盅,髙婕舀了一勺到碗里,把蒸蛋和勺子放在赵建宏面前,他也舀了一勺。十几分钟后,服务员端来烤三文鱼头,在这之前他们没有说话,另外那一桌客人也还没走,一直在低声交谈,捂着嘴笑。赵建宏几乎都在吃萝卜,髙婕把蒸蛋吃完之后,就只吃了几小口蟹子沙拉,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吃的,以至于那半个烤三文鱼头的出现显得很隆重。

“会选择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开饭馆的应该是厨师吧?”髙婕说。

赵建宏夹起鱼鳃边上的肉,“最开始是老板自己当厨师,后来翻新之后才换了人。”他说。

“他在这里待了十年。”髙婕说。

“嗯。”赵建宏说,声音很低,就像喉咙不舒服轻轻哼了一声,髙婕几乎听不见。

“想想也挺难过的。”髙婕说,“他一直单身么?”

“可能是吧,”赵建宏说,“他就住在店里,厨房后面有个房间。”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知道的全说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赵建宏说,“我以前就住在这附近。”

“这些都是你编的吧?”

“嗯,”赵建宏说,“以前住这附近的时候编的。”他想了想,有一些是刚才临时想到的,不过他没说出来。

髙婕回头看了老板一眼,“我也有一个故事。”她说。

“说来听听。”

“我也是来汕头找人的,”髙婕说,“这是真的。”

“你会做上海菜么?”赵建宏想起在火车上第一次看见髙婕的时候,她从人群里走出来坐在他对面,表现得好像那是她的座位一样,其实她手里拿的是站票。他当时就发现了。

“汕头有上海菜的饭馆么?”髙婕说。

“很少。”赵建宏说,“你继续。”

“我来找我男朋友,以前的男朋友。”

“找到了么?”赵建宏记得髙婕跟旁边的男人说自己是来汕头参加同学的婚礼。

“找到了。他正在准备婚礼。”

赵建宏对这种伤心的故事没兴趣,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另外那桌客人结账,老板把他们送到门口,看上去是在向他们道谢,每个人都在笑着。老板掀起帘子,外面还在下着大雨,客人从雨伞架上拿起雨伞走了,老板还站在门口朝外面点头,直到他们离开。髙婕不擅长讲故事,她一开始就说出了结局,现在故事已经说完,之前的情节变得不再重要。

“然后你有什么打算?”赵建宏看见手机的LED灯在闪,是周若曦半个小时之前发来的短信,短信上说:

“她昨天又来了。”

“没有打算。我前不久失业了,四处走走吧。”髙婕说。赵建宏终于笑了,他回复短信:

“跟以前一样?”

“挺倒霉的。”髙婕也笑了。

“说不上倒霉。”赵建宏说。

周若曦回复,“嗯。”

赵建宏看完把手机放下。髙婕想跟他解释,这个故事,准确地说是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里面有某种暗示,就像私家侦探的故事一样,她想要通过跟别人讲述来找到故事里被她错过的部分。她想,私家侦探的故事也不一定就是编的,她对赵建宏一点都不了解,根本判断不了真假。周若曦又发来一条短信:

“我跟张文辉在一起不到半年,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来找我。我该怎么办?”

“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赵建宏又点上一支烟,他暂时不知道怎么回复周若曦。髙婕朝他伸出两根手指,他从烟盒里抽出半截香烟,她拿了烟,他又帮她打着火。她吸了一小口,做出一副听故事的姿势,他继续说,“故事很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我有个开咖啡馆的朋友,女的,她几年前谈了一个男朋友,没多久就分手了,后来再没有联系。前不久突然有个女人到她店里,自称是她前男友的老婆。这个自称别人老婆的女人看上去只是去找她聊天而已,每周一次,聊几句就走。”他抬了抬放在桌沿上的手,表示故事结束,动作很小,但是髙婕看见了。

“说完了?”

“说完了。”

“这个故事应该不止这么简单。”髙婕伸手越过桌上的餐盘磕烟灰。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赵建宏把烟灰缸放在桌子中间。

“只是聊天而已。”髙婕说。

“她就是不理解为什么只是聊天而已。”赵建宏说。

“她的前男友很重要么?”髙婕拿起茶杯,里面已经空了。

“不重要,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不到半年。”赵建宏朝服务员举起茶杯。

“那就是你的朋友很重要,或者她的前男友的老婆认为她的丈夫很重要。”服务员提着茶壶过来倒茶,髙婕说,“买单。”

“好的,稍等。”髙婕付了账,他们走出饭馆。老板照旧摘下眼镜,合上册子,走到收银台前面向他们道谢,然后又掀起帘子送他们出门。外面还在下雨,老板放下帘子,从收银台下面取出一把折叠伞借给他们。赵建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