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暴风雨夜,暴风雨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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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用了谢谢,车就停在门口。”

回去的路上,髙婕断断续续地哼着一支曲子,“这里下雨的日子”,她只记得副歌的部分,其他的旋律都是自己临时配上的,时快时慢。赵建宏觉得耳熟,很认真地听着,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临下车的时候,她说:

“你在火车上看的那本书可以借给我么?‘离岸’。”

“好的,”赵建宏说,“过两天拿给你。”

“你看完了么?”髙婕说。

“看完了已经。”第二天,赵建宏把“离岸”拿给髙婕的时候,问她晚上要不要去他家吃饭,她马上就答应了,那几天她正好在为吃饭的事情发愁。从那天起,髙婕每天晚上在赵建宏家吃饭。赵建宏下班后买菜做饭,饭后髙婕负责洗碗,待到九点前离开。赵建宏一个人生活惯了,晚饭吃的很简单,髙婕却很讲究。几天后,髙婕趁赵建宏接电话把菜做好了,从那以后,赵建宏就只负责买菜,每天吃饭的时候髙婕会告诉他第二天的菜单,他就按她说的买。对于赵建宏来说,多一个人吃饭没有带来任何变化,省下做饭洗碗的时间可以用来看书,当然看书也是无关紧要的。唯一的麻烦是,下雨天他得送髙婕回家。至于髙婕,她本来就是在放假,每天早上出门散步,吃完午餐回家看书,“离岸”已经看完,她又从赵建宏家里借了别的。她买了一本菜谱放在他家里,晚饭过后他打扫卫生的时候,她可以看看菜谱。总而言之,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就像一个暑假。髙婕把“离岸”还给赵建宏之后,他又从头开始看。她不知道他一直没来得及看完,同时他又是个固执的人。这让她费解,就好像“离岸”里面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他一再地看,而别人永远发现不了。一天晚上,髙婕把菜端到餐桌上,正要盛饭,却看见电饭锅的内胆已经被赵建宏端走放在厨房的角落里,地上放着一块方砖,上面摆着香炉烛台,她刚想问,突然想起以前在黄学文家也见过。赵建宏又把餐桌上的菜也端到地上,他从抽油烟机上面的橱柜里拿出香烛,点上一对蜡烛,插在两侧的烛台上,又点上三支香,用手扇了扇,让火熄灭。髙婕想起这是在拜土地爷,她看着赵建宏双手捏着香,在方砖前跪下,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拜了几拜,把香插进香炉里。她说:

“我也要拜一拜么?”

“不用。”赵建宏在餐桌旁坐下,髙婕也跟着坐下。过了不久,他拿起两叠纸钱又拜了拜,然后拿着纸钱走到阳台。髙婕跟了过去,看着他拿出一只铁皮桶,把纸钱拆开,一张一张搓起来叠在手里合成扇形,用打火机点燃一角放进桶里,然后搓着纸钱等火烧旺,再放进下一组扇形。她拿起另一叠纸钱,学着赵建宏的样子,却学不像。

“我来就行了。”赵建宏摇头阻止她,但不坚决。

“一定要做成这个样子么?”髙婕没有停下来。

“不需要,”赵建宏慢慢地做了一遍动作,“一张一张放进去,能烧得透就行。”

髙婕还在尝试,赵建宏说:

“待会金箔飞进头发里,晚上得洗头了。”髙婕没有回答,她已经放弃了尝试,只把纸钱摊开,两三张一组放进桶里,火舌往上蹿,烟飘进她眼里,她小心地挪动到上风位,每次放进一组就快速地把手缩回,赵建宏看着她笑了。她不明白这个仪式的意义,只是看着自己放进去的纸钱维持着时高时低的火势,这让她感觉平静。

半个月后,赵建宏去潮南参加一项工程的验收,原以为两三天就可以回来,结果因为天气和施工问题耽误了,他不得不留在工地监督施工方进行整改。他出发的那天,髙婕本来打算做黄焖栗子鸡,那是她从小就会的一个菜,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说要去潮南几天。第二天,髙婕去了南澳岛,在青澳湾附近住下,岛上包括青澳湾一共有三处景点,她只看了宋井。

那是一口宋朝挖的四方水井,外观很普通,旁边有块牌子上写着:

“……相传曾挖井三口以供饮用,后为海淹沙没。清光绪十五年此井复出,历年来时隐时现……”这又是一件让髙婕费解的事:一个逃亡的皇帝为了喝水,在海边的沙滩上挖了一口井,因为是海边,才会变得时隐时现,如果来得不巧,也许待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看见。得知赵建宏还要留在潮南,她又在岛上多住了几天,她想知道宋井看不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到潮南的第三天晚上,赵建宏收到周若曦的短信:

“明晚一块吃饭?”赵建宏刚洗完澡,坐在床上看电视。工期很急,施工方连夜赶工,他也经常要待到晚上十点才回酒店。他回了电话:

“我在潮南验收。”

“不是说下个月么?”周若曦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桌上放着一本书,是张文辉的老婆送来的其中一本。外面下着大雨,店里只有一桌客人,他们不怎么说话,一直看着窗外,像是进去躲雨的。

“提前了,上面催,我可能还得待上四五天。”赵建宏说。

“她今天跟我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她要离开汕头。”周若曦站起来,走到流理台边上,给自己倒了杯冷水。

“原来今天已经星期四了。”赵建宏手里拿着遥控器,慢慢地换台。

“这两个月她每个星期都来,我都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下周四会不会想她。”周若曦说。

“她今天说什么了么?”赵建宏说,“我是说她为什么找你。”

“什么都没说,跟以前一样,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周若曦说,“临走的时候她才说她过几天要离开汕头,以后不会再来了。以前我都没怎么搭理她,今天她说要走的时候,我送她到门口,以前我都没送过她,她跟我说谢谢,然后就走了。”赵建宏没说话,他想起髙婕说的话。周若曦说:

“听得到么?”

“听得到,你接着说。”

“我觉得她看上去很难过,”周若曦说,“就是她在门口跟我说谢谢的时候,看上去很难过,也不是说难过,应该是很落寞。”

“你没事吧?”

“没事,我也有点落寞。”

“你在家里?”其实赵建宏想说的是,他不知道落寞是什么样子。

“还没有,”周若曦说,“在店里。”赵建宏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他说:

“你那边下雨了么?”

“对,下大雨,”周若曦看了看窗外,“你那边呢?”

“这边也是。”

“挂了,等你回来再说。”周若曦喝了口水,翻开桌上的书。赵建宏想起髙婕在车上哼的那支曲子,可能是很久以前在周若曦店里听过。一周后,赵建宏在工地淋了雨,那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舒服,加上当晚气象台发布了橙色预警,说受热带气旋“茉莉”影响,全市会有一次大面积的强降雨过程。第二天,他觉得自己有点低烧,请了病假,在酒店里看了一个下午的连续剧,晚饭过后给家里打了电话,很早就睡了。那天是晴天,台风半夜在菲律宾登陆。第三天,赵建宏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低烧没退。他跟酒店前台要了两颗阿司匹林,吃完药又继续睡到中午。午饭后他去了工地,遇见正要离开的部门主管,主管前一天从汕头赶来防风,在工地过了一夜。“身体好点了么?”主管说,“要不一块走吧,我现在回市区。”赵建宏没说话,刚要上车又被施工方喊了回去。主管说:

“你没开车过来吧?没事,我等你。”

“你先走吧,我晚上跟厂家的车回去。”赵建宏说。下午下了一场阵雨,他看工地没什么事,怕又淋了雨,就提前回酒店了。临走他交待厂家的司机,傍晚回去的时候到酒店接他。他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看一会连续剧,又睡了。厂家的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到二楼餐厅吃晚饭,他还在睡觉。他们告诉他,国道积水,晚上回不去。他洗了个脸,站在窗前抽了支烟。落地窗对着一条河沟,水漫到岸上。他看见闪电的光,突然亮起来,又很快暗了,雨水泼到玻璃上,很快被下一阵雨水冲走。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明天估计也回不去了。”他想。下楼的时候,他又想着:

“如果这个酒店现在发生火灾,在暴雨里着火了,看上去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晚饭后,赵建宏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太阳穴底下的肌肉每隔几秒就会出现一次小幅的收缩,这是偏头痛的前兆。他掐灭香烟,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这么做可以让他的感觉慢慢变得迟钝。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上的细微变化,困扰着他的是这种预兆而不是即将开始的偏头痛。他让左脸贴着枕头,已经一个星期了,他还是不习惯这种过于松软的枕头。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髙婕打来电话。手机在窗前的小圆桌上响起,赵建宏走过去接了。

“喂。”赵建宏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被黏在喉咙里。

“你睡了?”髙婕说,“没什么事,就是跟你说一声,我明天回上海。”赵建宏没有完全清醒,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刚才也没有真的睡着。他按了手机侧面的静音键,清了清嗓子,从桌上拿起香烟。

“喂?”髙婕说。

“喂。”赵建宏说完才想起取消静音,又说了一遍,“喂,我听得到,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