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流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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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乐土Ⅰ

江本悟每天的路都夹着花,经过海。

他小时候必须仰着头,赞叹邻居家院中身姿婀娜的梅树,蜷曲伸展的花枝半倚蓝天半倚梦窗。窗前偶尔有位夫人的影子,穿一件米色的罩袍,密而厚实的头发缀在脸旁,她将推拉式的窗推到一边,打通了这个早晨与身后的闺阁;窗子打开的一瞬,女人的脸跃然而出,像是给了他重重一击,他头向后一梗,红着脸溜走。

这样他暗恋了邻居家的夫人一个星期,以小孩子的时间概念,已算得上漫长的苦恋。然而他却忘记了他的深情是何时以及如何消失,现在即使在花季,他也很少留意从隔栅探出的花草,或是那棵孤独的梅树。而若是被问及初恋,他也不会把这一段讲出来,恐怕任何短暂的萌动都不算进来,当然,也不意味着就要算“出去”,因为这些私事是没必要对人和盘托出的。

他现在长得很高很高,也就很少仰头,仿佛也有了尽揽世间风景的信心。他目光随便一甩,就看到墙头和凉台上的盆栽,哪些疏于修剪,哪些盆底的绿苔太厚。梅树下,先生和夫人比肩而立,男的弓腰为树干的健康看诊,夫人跟十年前没太多区别,她合掌,向上望天,一会儿看到了门边经过的江本。

她微笑、致意,不禁想到十几年前那不过是个活泼顽皮的男孩子。而那一家人,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妹妹,都普通极了,只有儿子,如此出众。这个男孩有种特别的气概,无法简单地称之为英俊,那显得太俗气了,她的心轻轻疼了一下,放弃了去定义莫可名状的吸引力,转而想到她自己,她曾是家里最漂亮的女儿——然后,然后,就到了今天早上。而那个离去的年轻男人只有十八岁。

可这个年轻的男人并不觉得他母亲“普通”,而他也从不是单纯的活泼顽皮。他从小就觉得他妈妈至少是疲惫的退色美人,往至多说更是不得了。每天早上看到她时,她已经将长发随意地盘起,然后对他说:嗯。他得到了一天开始的认证,于是坐下,看她轻盈地旋转,像昨夜的舞会还没结束,而魔法还停在那条廉价长裙的裙摆上,指挥它做出最舒展华丽的摆动。他开始吃她端给他的早餐,而她在读报纸,仿佛完全被不重要的新闻吸进去,不管是儿子、丈夫、还是女儿,都不能把她的注意力拔出来。她独立于他们所有人,不需要任何她自己以外的东西。那时他很小,想方设法跟她交谈,从天真烂漫的问题到用淘气的手指将报纸戳破,她没有生气,开始说几句百无聊赖的话。她的话音有咖啡的味道。

江本觉得他本质上是个快乐的人,因为他从小就很少哭,也不会觉得妈妈没有陪他买新的运动鞋或是午饭只带了从面包店买的三明治就说明他妈妈不够温柔,他只按照事情现成的样子来喜欢它们、欣赏它们。他第一次摔破膝盖时只想到了盯着伤口看,好像在探索失落的奇迹。“你真脏。”跟他一起玩的小男孩细声细气的。而他两手捏住伤口两端,“真奇怪,横着拉就会痛,但上下捏在一起就没那么痛。”

他一瘸一拐走回家。妈妈说用水洗洗再贴个创可贴就没事了。他于是又觉得自己做了医生,特别伟大。跟父亲似乎是天生的对头,所以从来没把来自那一方的责骂当一回事,也没有特别去理解那些充满威严的词汇,这些话没有咖啡味。迷人的,嘶哑的,独立的咖啡味。而且,来自妈妈的语言从没有过责备的意味,他甚至不知道妈妈对他的看法。她是他的一场冒险,像一把小刻刀,一只瓢虫,一场感冒,可他对于她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倒是清楚他和妹妹对彼此的看法。他几乎从没欣赏过千里,对她,他总是挑剔不已,但也不觉得他需要一个多么完美的妹妹。他只希望她可以不给她添麻烦,只要跟她一起玩就很烦心。她会说,“这个没意思。”“那个也没意思。”仿佛在短短几年的生命中她已经历过了一切。千里很有对付人的一套办法,那是他们在院子里一起玩的时候,阳光从树顶落向围墙,暗影和昏黄对面分割,光阴的棋局无声地推进。他在千里的招呼下,站起身,静静看着夕阳。

“你的影子。”千里看着地面。

怎么样呢?他也看那拉长的完全的身影。

“你以后也许会长那么高。”千里又说。于是他开始估量那是多高。这时,他妹妹简洁干脆地说:“你会死的,等你长到影子那么高的时候。”

“看到自己全身的影子,就一定会死。”

如果她跟他编造更多的奇闻怪谈他也许不会害怕,可她只说了一句,好像死神正趴在她肩膀传达口讯。

“傻瓜,”他干巴巴地反驳,“地上也有你的影子。”

他再次看向地面时听到了千里笑声。“我一直都在影子里。”她说。

那晚的夕阳不是一寸寸退去的,天布上阴云,庞大的暗影把他和千里还有整栋屋宇都罩上了。他没能知道那影子到底有多长。

之后他问了妈妈几个严肃的关乎生与死的问题,她并没有看出他在担心,她只是很单纯地不喜欢这类对话。对象还是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

“别这样,你不能开朗些吗?”

同样简洁、利索、只有一句,来自这个家庭的另一个女人,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荒芜的空地上。但是意外地,他并没有被这句话刺伤,而是被自己强烈的怨忿刺伤了,好像他的什么好意被人背弃了。不成词句却汹涌的意思从眼睛里流淌出来。她有什么权利这样说呢?她又有什么权利这样要求呢?她为什么不能按他现成的样子来喜欢他,就像他为她所做的那样呢?他就从没要求她是温柔贤惠的不是吗?

他还没升上中学时,就早已不太在乎母亲的一举一动了,他毫不费力地就学会了一般男孩看待母亲的那一套。他好像从不记得他生命中曾有将这个女人视为冒险的时光。他没恨过谁,过去的岁月,许多的笑声和少有的泪水,都不记名。当他更多地靠近伙伴,更多在球场消磨夏天和假期时,他也没想过他主动却又无意地选择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开朗”。

江本很小就加入了篮球队。然而篮球队对他天赋的利用绝及不上他的天赋和淘气男孩的聪明劲儿对篮球的利用。他总是显得自信勇敢,很容易交到朋友,也收获过对手的尊敬,而运动这回事,又让女生变得十分“容易”。不用说那些情书了,他连拆都不拆,他知道这些人又是如何通过一两动作三五音容七八事迹和十全的直觉来揣度他。

他那时候恐怕自命见解高明心智成熟,所以拒绝接受生硬的求爱。要么靠近他的生活彼此理解,要么是美得刺进他眼里的一根针。

今西是个蛮好看的女孩,但她那时习惯于说“我没什么优点”,好像背负杀父之仇必须要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不过,如果有一面能照出幻想的镜子,我们每个人出现在镜中的影像恐怕都很惊人。而少女时代的今西的幻想就是:先失去一切,再得到一切。既实现悲剧的浪漫,又彰显报应在道德上的圆满。她同学们的总结或许更简单明了:今西是我们的牧野杉菜。

对于这个与世界上差不多所有财雄势大的人非敌即友的杉菜小姐的事迹,江本也略知一二,可他从来不觉得她失去过什么,跟一只仰面的乌龟要翻身比起来,所有痛苦和挣扎都显得太苍白了。想到今西每次站在他怀中时都幻想着她的卑微,仿佛她随时都会失去现有的爱情,让江本很烦躁。可就在他觉得他将会顺其自然地远离今西时,他妈妈对这个女孩发表了一番意见。“老抱着书呢。”他知道这是装腔作势的意思。“看来不太开朗。”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他这样说时,千里坐在对面,单手撑脸遮住了嘴,但是她在笑。

今西知道这事很高兴,显然是千里告诉她的。那会儿千里已经上中学了,可从来没摆脱过惹他讨厌的年纪。他品尝到了今西做的饭,搭配蔬菜的鰻鱼盖饭,最上面装饰一层用摊得极薄的鸡蛋切成的金丝,摆成万丈光芒,若非佛光护体简直不配享用。他应该开心,但心上蒙着一抹污翳。难道对母亲的反驳是今西从他身上得到的唯一的爱情吗?

分手的原因,并没被太多人问起。但几乎所有人都从一开始就断定他不会停在今西这样的女孩身边。那段日子很不好过,他不是上午去上补习班,就是下午去,晚上用功到深夜。身体好是很大的优势。原则上,备考时期他是完全没想过要谈恋爱的,但是她自然自若地坐在他身边,跟他一起学习,仿佛他们前面有个共同的未来。

她不仅仅是好看而已。但一开始他并没被针刺到。直到那一次,他和千里在超市里买东西,千里一直低着头,手里掂着个西红柿,“你不打个招呼吗?”她突然说。他呆呆的,像根灯柱,只能亮起小小的圆锥形的一片。“12点钟方向。”不能跟弱智计较的无奈口气。他抬起头,正前方十步以内,她正微笑。他下意识摆手,用了握着西红柿的那一只。她又笑了,很顽皮,倒退两步后转过身。

就是到现在,他人生中遇到的真正的美人也不超过三位。可他那时却表现得并不意外,有副银勒从后面架住了他,他不能自作聪明,或跑得太快。他悄悄地,被理性,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驯服了。

他很快就发现她不够专注,论努力不及今西一半,她很少能一口气读上半个小时书,但发呆的时候脸上那茫然无所谓的表情又能一直维持着。有一天他看到她在纸上持续拼一个单词:Heaven。

Heaven Heaven Heaven

这几个字母漫不经心,在几道习题上连成一小片乌云。而那位书法家并不是不注意整洁,只是写得晃了神。他问她为什么写这个词。她回答说过几个月她要去美国,或者加拿大。“进修英语。”他这样认为,而她的原话是“住一阵子”,仿佛承认要为什么事努力会贬低气质的某个部份。

“虽然是没必要取英语名字的,但是我很想有一个其他的名字,在介绍自己的时候说,I'm Heaven。”

映在他眼中的简直是一个神性的微笑。他觉得他要是能有心情大笑一番倒好了。

这段在本质上很无趣的交往是Miss Heaven在迁就他,他不能否认,但他并没有浪费时间的想法,直到Heaven小姐成为Heaven小姐,一种古怪的荒谬感觉暗暗滋长,并不针对某个人,而是一切,眼睛所能看到的,手头在做的事,还有凡所能想像到人世的经历,都染上苍白绵软的低音调,让他兴奋不起来,只能发出嗡嗡的应和的哼鸣。她跟他聊天,说她的计划,说她要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需不需要上大学呢?”她提问时显得特别天真,仿佛真心认同这是一个特别为难的重大问题。然后她就沉默了,仿佛陷入思考,仿佛陷入混沌。她不说时他也什么都不说,他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渐渐地,在感觉到必要性时他也发不出声,什么都没有,连语言的残渣都没有。这种时刻如同不知不觉落下的灰尘,越来越多,终于他感到举步维艰,即使她的美丽,她的明亮,和周身散发的水果香气,也像是大梦归来留存在脑海中的微弱的错觉。

一晚他在温书时接到了她的电话。他在出门前一直想着她的话:“今晚的星星很亮。”之前他就有种离别的预感,真到了要履行命运的时刻他反而有稍许快乐,感觉到没有意志的自由。他的心在星空下沉默,好像不知道该想点什么才恰当,寒冷是慢悠悠、静悄悄的,把黑色的天空冻在不远不近的头顶,似假还真,仿佛向上伸手,指点明星的亮处,就能从幽深的虚空里融化开一颗星。

见面时,她第一句话问:“难道不冷吗?”“出门时没在意。”他回答。他此刻是恍惚的,不记得穿了几件衣服,不记得几点,连在想什么都忘记了。她的笑容中有年轻女孩动情的痕迹,但并没有温柔的责备。她喜欢他,力量,敏捷,顽皮,不经意和疏忽,男人所有最理所当然的特质,他都拥有,一切、所有、并且更多,因为他好看。可是,好看是多么奇怪的诱惑,引发她强烈的占有欲望,但其实在完全接近时她却被自己搞糊涂了。人们老爱说陈词滥调,“得到了就不稀奇”,可是到底得到了什么呢?她又望着他,最后一次用尽企图,却发现看不清的是自己的面貌。吸引她与她想拥有的仿佛从来就不是一个东西,她心里有个声音喊:“你要去啊,往前冲啊,除了你谁还能办到呢?”她就莽撞地冲上前,但这之后的事就阴郁而不快,如同在溪流变窄处遇到了搁浅的浮尸,用木棍毫无同情地戳探,她一定是在寻找什么,他也当然是活着的,他和她,他们各自的魅力也都活着,可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整个人都跟她毫无关系。只不过,他现在就站在她身后,她忆起童年的幻梦,无论何时何境地都是公主,都该拥有强大温暖的陪伴,就算生活变成浮尸,她的心变成浮尸,但毕竟曾经活过,有过渴望——她有了灵感,真相应该很简单,她希望他爱她。

可是,拥抱的想法又让她泄气。她不知道怎样才算他爱她,更妙的是,他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她有喜爱故作成熟的一面,他们想必为此不停地闹着别扭,把彼此的胃口都腻坏。算了,别再为爱情烦恼了,那等同于茫然不知如何才得满足的内心,等于一整个宇宙的重量,等同于马不停蹄地从一件事逃避到另一件事的生活。她要向另一件工作启程,今晚就谈谈星星好了。

他站在她身后,也仿佛站在整个夜空和世界的背后。她脸上的阴晴不定终于有了结果,她开始指天上的星给他看,她说出了自己没有根据的猜测,绽露出女童的无邪微笑,但他并没被打动,她看穿了他的冷酷,于是转而抒发对于无知的轻描淡写的悔恨。他轻轻笑,说:“为什么不把它命名为Heaven呢?”

“不太好吧。”她垂下眼,冷冷地。

突然,她用了前所未有的声调唤他的名字,口气已完全陌生。

“你有没有想过做一个艺人呢?一个……偶像?”

他疑惑地看着她。她看他的样子好像只出于有趣的打量,他对她已经不再珍贵。

“为什么?”话音干涩。

Miss Heaven像受到了冒犯,无意识地耸耸肩,往前方逃了两步。但她很快勇敢地停住脚步,面向他,脸上是胜利和接近挑衅的笑容。

江本也站住了,面前的她却离他的视线越来越远,像后退的地平线,变直变平,失去了色彩和弧度,如同钉在墙壁上的一朵干花。最后她变成空空的一面镜子,他望进去,没有天堂,没有星空,只有孤零零的,他自己。

在安宁和孤独中,他勤恳地不知不觉地生活了许多年。他记得他从住处到大学之间的路上遇到的野猫,昨天傍晚电车上一个小孩望着他时茫然无辜的神情,冬夜冷气从树枝中带出的清新的香气,但他不记得每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法把生活抽象成几句话。他很安全地生活在永恆的危机中,就像是保险推销员的基本哲学观;此外,他永远在发现匱乏却懒得弥补,比如缺乏朋友、缺乏热情、缺乏爱好、缺乏发自内心的喜悦,当然他也没什么钱,可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样样不缺。困惑一点比无忧无虑要好,免得需要想点什么时候不知所措。

厌倦,生活缺乏刺激,需要女人。这些意见来自于那些大概解决了人生难题的人,其中“生活缺乏刺激”是千里的批评。看书也没多少帮助,没大用的书跟惹人发笑的电视节目类似,你感动了,跟着笑跟着哭,可是心仍是空的,喜怒哀乐不过因为能被嘲笑才被搬上舞台,如果一出悲剧不能被人的眼泪理解它的票房就会枯竭,它就没有价值,本质上我们只是靠喜怒哀乐来理解——也许仅仅是呼应——喜怒哀乐。有大用的书更糟,它把厌倦置换成人生意义,生活变换成本质,女人改写为爱情,总之一切都更抽象、更稀薄、更不可理喻,只有书页更多了。

然而他竟然也没有爱上“旅行”,像所有厌倦的优渥的都市人。对这方面的态度他正朝着危险而不健康的极其不切实际的方向迈进,“我只想到天上捧一捧云”,完全的字面意思,不接受任何比喻,爬雪山、开飞机、高空跳伞都是些修辞方法,他只想吃一颗葡萄达到喝酒的效果。这段时期他变得喜欢吃糖,软糖,硬糖,夹心糖,汽水糖,棉花糖,泡泡糖,苹果但比苹果更甜,香蕉但修正了软腻的口感,香橙永远呈纯正的橘红,葡萄真正变成了透明的紫水晶,草莓让草莓本身黯然失色。糖,是口中的迪士尼乐园。能将幻想实现至不教人失望的地步。

他不知道他周围的人们有没有觉察到他消极失落、乃至有些荒谬的一面。他并不以此为荣,也不觉得个人有什么哲学值得标榜,在至深处,他还是觉得这是莫名其妙的不爽,短暂的病态,他不求他能恢复成多么好的原状,因为他也不相信世上存在一个会让他满意的自己,但是,他渴望恢复他对普通的日常生活的珍爱,因为一朵花是那么美丽,连一支铅笔都教人高兴,漆在笔桿上的绿色是那么均匀。他尽力地抓住简单清爽的心情来生活,哪怕只是一截小小的尾巴。喜欢他的人很多,他习惯于微微低斜着头听人说话,眼睛同时向另一方向转动,思考自己的意见,然后简单明了地说出来。人们不觉得他温和可亲,但同样也不觉得他可怕富于侵略性,他就借助这种不冷不热和不远不近回避他不想发表的意见。在二十岁上下,他给人孤独却不失于忧郁的印象,他还有种很特别的随意态度,很能忽略掉别人的尴尬,也不十分计较个人衣着外表上不够完美之处,很少有事故能影响他的从容,也唯有从容之中,他身上那个失落的昔日少年的光彩一直不明显地闪烁着。他是人群中一个出众却陌生的人,也许三五分钟后你就对他的出众无所谓了,但陌生还是持续着,你无法跟他熟悉起来。

大概没有什么人有那种主动要跟他做朋友的念头,即使是千木良也是被某种厄运打包,送到了他门前。在千木良呕着血拍他的房门前,他只是过道上遇到的一位邻居,或许他们在学校的主干道路上遇到过,但彼此都不知情。那个时候,那个场景,他只是语塞,而千木良仍有一副回避跟犹豫的模样,好像先商量是否去医院才是他真正的意图。千木良被确诊为胃出血,江本在医院打电话通知了他的家人,之后便陪他一起等着。“我一定要住院吗?”千木良嘟囔着,浮在一片白中的小脑袋像随时都可以被抹除。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江本想到他从没到医院探望过谁。医院就像是否定一切的地方,所以白色从各处溢出,仅仅是白色,也让他觉得凌乱,他不知道该看着哪里,也不知道该呼吸那种空气,清洁刺激的药水味,还是即将干死的鲜花。但是这里的否定充满了力量,衰弱否定生命,新生又否定贫竭,一轮一轮,他觉得好累,现在一定有十点了,他想停在某个地方。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吓了一跳。”

江本混沌地应了一声,“第一次见面”,他完全不记得,也不想被告知,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这句话有不同寻常之处。他只是看到千木良那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凝聚起一丝狡黠,也可能是残忍的兴趣,但他觉得那是他的幻觉。他还不认识这个人,也无从判断他的表情。随后,他就遇到了千木良的姐姐,弟弟是一张白纸,姐姐是一张彩色照片,没有三分钟他就从乐于助人的身份中解脱了。而这一晚他的梦中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才醒时似乎还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友美,他记起了那是千木良的姐姐。

千木良似乎有很多面,这一点跟他完全不同。在学校时千木良显得积极、急切,好像总想用最短的时间把一切都搞清楚,他十分羡慕千木良画的机械战警,在千木良能力无限的通道中复杂几次折射成为合理,合理再度折行达成了简洁和美观。尽管千木良尽量不对这些作品表现出骄傲,尽管他故作世故冰冷低调地说:“到现在这个年纪,还以为来学汽车制造是为加入特车二科吗?”但是,看看这些作品,看看知识和理念在不断折叠、变形、彼此突破也彼此支撑的过程中,最终透射、映照出彼此最有价值的部份,江本就懂得这些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也是在大学中唯一一次感觉他所做的事情有高于事情本身的可能,他因为这一点而觉得千木良可爱。

也有很多奇怪的时刻,千木良让他想起千里。他知道他妹妹是个躁动不安、流于表面的都市小姐,可是千里还是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怪诞气息,她从小就特别容易被阴暗的东西所吸引,沉迷于特别的趣味,好像她天生就是来自于别的世界或另外的种族。在她升上中学时,这种趣味更是到了造作矫情的地步。她开始把全部的衣服鞋子都换成黑色,训练自己随时端出奇异的肃穆的表情,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眼泪,他无数次看到她泪汪汪地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仿佛镜中的人不是她。幸亏那时候他们家并不生活在某个正在打仗的或遭灾的隐僻山村,不然千里恐怕早被献上祭坛了。

说起这些事时,千木良眼里会闪出一线光。但是江本知道那并不是发现同类的兴奋,他们的千里没有千木良一半聪明,可是不经意间散发的阴郁感觉却非常相似,就像在起风的旷野散步,齐腰的野草来回摆动,突然天边驶来军舰一般又大又厚重的一块云,于是怎么也走不出它的影子。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知道千木良陷入这样的情绪有更深刻的原因,跟卖弄做作完全无关。

“那段时间的不正常可能跟小团体有关。”

这一段是千木良最感兴趣的故事,但于江本却并非快乐的回忆。千里上中学后有一个密友圈,里面有个很怪异的女孩子,被他叫做“惨白小姐”。惨白小姐曾经送给千里一只死鸽子,江本对这件事反感得要命,但千里讲了一堆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的奇怪哲学,试图把这件事装点得神圣庄严。

“那个孩子好像不是第一次送人死的东西,”他讲述时,千木良目光放了空,表明他正在思考,“可能喜欢做点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的事吧。但是后来,她们班上有其他同学收到了类似的礼物,死老鼠之类的,就有不少同学开始讨厌她了。”

千木良瞪了他一会儿。“是你干的吧?”

“我?”

“模仿犯。为了保护可爱的妹妹。”

江本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强烈的反对,他甚至不知道他对哪一项的反对更多,是模仿犯,还是“可爱的妹妹”。

“你觉得,”他沉着地问,“我妹妹可爱吗?”

“我不知道。”千木良并不不局促,这段小故事令他愉悦,但并不想想得太多。“爱情,不过是属于漂亮女人的。”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亲自判断下。”

“判断什么?令妹娇容?”千木良笑着摇头,“一个人若是对你有这么强的暗示意味的话,最好不要见面。”

江本仿佛从千木良的脸上又看到了那种残忍的兴趣,玩味的轻佻。

大学里的最后一个春天,跟千木良第一次拍门时差不多的晚上,江本迎来了同一位客人。千木良的两颊和眼睛里都跃动着醉意,他提着半打啤酒,邀友共醉的架势。

他们在住宅区铺满月光的小路上漫步,路势起伏绵延,像一条伸向远方的银色缎带,让人想去相信顺其自然就可以到任何地方。两人这一路似御风而行,步步生花,走到哪儿都跟着银白的花雨。江本知道千木良的心情并不好,他能做得太多而得到的太少,他可能从小就熟悉这种感受,他本以为大学毕业将是委屈的终点,但经历了一轮求职,他觉悟他恐怕此生都要安于此状。前几天,他遇到千木良时就看出了他的忧郁,好像在经历一场漫长的低烧,那时千木良晕乎乎地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还不够好。”可是转过天,千木良又学会了认命的微笑,“慢慢也许会好起来。”江本很明白,如果他相信这些话就不会说出来了,因为说出来只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做得到。然后就到了这一晚。

千木良起先说了些又像恭维又像道歉的话,他说有些人是其他人本性的磁石,他在某些人面前会呈现出阴郁和喜怒无常的一面。江本觉得这挺可笑,但原谅了千木良。在自私和不管不顾这方面,千木良都不算很恶劣,但江本没想到其人内心有这么大的罪恶感。设若去掉这些不必要的负担,说不定千木良是能与人自然相处的,他也就不会说这些可笑的话。

“我倒是觉得,”江本笑着,“阴郁是装出来的,平时严肃认真的样子是你的‘本性’。”

一团疑云在千木良的脸上化作苦笑。他心底里有对江本真正的羡慕。

“你不相信人有true color,对吧?”

江本想了想,的确是这样,他对这种事无所谓,为什么忧郁无常就是本性呢?即使假装又怎样呢?那些我们想假装的不正是内心最渴望的吗?千木良总能抓住问题本质,但话题就此打住,就像他过去的某些时刻,在他觉得他终于要想清楚什么的时候,缆车卡住了,他就一直悬在半空。

快走到路口时,他们在路边坐下了。月亮已升至头顶,江本手边的口袋里有三个空了的酒罐。千木良有几分醉意了呢?他又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不止对于眼前,对于记忆中的事江本都不确定起来,他人生中唯一真实的似乎只有一条路,他每天走,穿花过海。他沿思绪回家的路被千木良的声音打断了。

“你觉得一个浪漫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千木良问道。

哦,饶了他吧,他怎么答得出来呢?

“其实……我一向觉得自己非常浪漫,可我的爱情一向不成功。”千木良说下去,“情人节就在那里,你去过了,钻石就在那里,你去买了,这些难道不是最现实主义最缺乏想像力的事吗?你的本性在那里,你就做这么一个人,好像你对你自己瞭若指掌一般,这就是现实的、勇敢的吗?你说得对,我根本不关心我本来是怎样的,我是,也应该是,我自己的一个梦,我就是我梦里面的样子。”

说完他望了一眼江本,笑意在嘴边费力蠕动着。“可是,这是我以前的看法,在我的胃口还没被现在的人倒坏以前。我看书,思考,做模型,一时兴起我就到外面看一看,结果看到这世界的每个人都在发梦,发各种春梦,人人都不管不顾地活在自己那个梦中,不管不顾地把梦里的细节昭告天下!电视剧,明星们,就是教人发春梦的范本,广告,漫画,小说,全世界都在发疯——江本,真正的诗意被侮辱了……”

“或许,或许,”江本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一棵樱树,“你可以忽略掉他们,你是一个——”他想说,“你是一个这么有能力的人,谁能阻止你过自己的生活呢?”但千木良话中那哀伤的怨愤阻止了他。果然,千木良又恢复了平静跟苦涩,他甚至对江本笑了一下,神情如看到一个不知其正在受害的殉道者。

“江本,江本,”他摇着头,“你怎么躲得开呢?人一旦真正思考就会变成少数人,少数人很难生存下去,这是自然法则。少数人甚至不能说自己在思考,因为多数人都认为他们才会思考,随时准备指教你一番。得了,得了,真让人烦心!比如你——”

千木良放弃了。“生活,就是——很难避免的。”他用微乎其微的声音结束了这个话头。“我小时候害怕很多东西,但是真正让我做噩梦却是——”江本表示他猜不出,千木良并不奇怪。“是艺妓。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舞蹈和弹琴的表演,虽然我被教导要去欣赏,但是我感到害怕,你明白吗?那就好比在看一场没有提线的木偶戏,那些女人分明就不像活人,可是谁在指挥她们呢?为什么她们的关节那么像机械的、被操纵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像在崩溃的边缘?我并不是在谈论艺术,可又没有什么比这更接近艺术的本质,模仿现实,矫揉造作地模仿,只为突出人生唯一的现实——身不由己!然后你再看看周围,这文化中所有的艺术,致力于把所有的事都做成假的,‘梦幻的’,连一棵树都像是假的,但统统没能达到矫揉造作的模仿的高度,因为它们努力的方向是让现实消失……”

那棵盛开的樱树一时间从少女变成了一个白发的女人。千木良的话一定拨快了时钟。江本觉得,仿佛有一缕白雾从繁盛的花中升起,带走了夜晚的精神。别再说了,修司,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但是,友美有那样一个娃娃,穿着歌妓的衣服,关节会动。她每次玩那个娃娃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该杀死谁。后来,……我其实可以做得更聪明一点,把娃娃的衣服弄脏,弄掉它的眼睛,它就被抛弃了;但是我有一把锤子,我决定把它砸碎。本来这只是我跟娃娃之间的恩怨,但友美和爸爸妈妈却必需进来捣乱!你知道我说了什么吗?”千木良装出自嘲的口气,“我假装自己发烧糊涂了,说那个娃娃朝我走过来要杀了我!哈哈哈,卑鄙。”

说出“卑鄙”时千木良就像个死人。回去的路上他们沉默了好一阵。江本回味着这个可怕的故事。千木良说那是他和娃娃之间的事,是因为他看到了命运,让他窒息的命运。但在这流于表面温情脉脉的生活中,他则是卑鄙怯懦。江本突然意识到没有人比千木良承受了更多的悲剧,更大的讽刺,他因为毁灭了自己而必须承认他自己是卑鄙的。

“江本,”千木良此时的声音显得温和而无关,“要是人人都有一个梦的话,你心中的自己是怎样的呢?我总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呢?你没有想过当一个明星之类的吗?”

向大众示范如何发春梦吗?估计千木良已经忘记了说过的话。

“是因为长得好看呢?还是有才华呢?还是长得好看就是才华呢?”江本第一次回答起这个问题,但仿佛他已经想了很久。“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你是明星,你自然就会觉得自己又美丽又有才能。做明星最要紧的才能不过是讨人喜欢,讨最多数的人喜欢。”

千木良感到他的玩笑被看重了,他应该使气氛轻松起来,但经历这晚,他可能要在一个深潭中沉沦很久。他又想起了他即将展开的新生活,不得不做工作,不得不忍受的无聊。

“可是,不是取悦这一些人,就是那一些,不是吗?”千木良说道,“你的老板比无知少女难对付多了。”

“这就是‘自由选择’吧。”江本承认了这种幽默。

月夜花海长街。千木良悵然迷蒙。“举杯……资本主义终将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