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流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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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间Ⅱ

已经有快三个星期了,妈妈叮嘱薛姝给她爸爸打电话。她觉得在考虑儿女人生未来的课题上,如果作为男人都不能表现出点见地,她本人就更加无能为力了。她看出薛姝脸上转瞬即逝的为难,这让她很焦躁,到底是为难呢?还是完全没往心里去呢?她拿不准女儿,而且越来越拿不准,她的孩子是有些特别之处,但绝不是体现在拥有高超的心计上面。薛姝有显而易见的情绪,但从不攻击家长,她总是很快就变得非常平静,这让妈妈觉得她在逃避。逃避困难,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可是他们怎么能逃避自己的事情呢?

薛姝已经很久没听到爸爸那边的消息了。她私下觉得,除非他发生很悲惨的事情,否则她是没什么必要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他再婚后从没回来过,也很少过问她们母女,而他的第二次婚姻几乎跟离婚是同时发生的。每次不得不提及这个人时,妈妈总是对薛姝露出“看在你分上”的神气,然而薛姝对此并不领情,于是渐渐地,很大一部分怨怒都转移到了薛姝身上。她妈妈最近的舆论变成了,因为薛姝不及那边的“继女”讨喜嘴甜,所以无法得到关注。

“喜欢自己的女儿是要个理由的吧?”薛姝轻描淡写地问。她妈妈愣住了,好像接受了思考的诱惑,但那个念头又离她太远了。她该怎么回答呢?显而易见的事不过是小孩子在抬杠。现实不是事情本来的样子,明摆的样子,而是另外的样子。而且,指责别人不爱自己多么可笑啊。何况,“你这个样儿谁会喜欢你!”她把骂薛姝的话憋在了心里,这是下策,她应该用更圆通的哲学来打动薛姝。“人活在世上是要低头的。”她对女儿说,“不愿意做的事也得咬牙坚持,谁能强得不求人呢?你才开始呢。”烦闷不解超过了为难,但还是一闪而过,薛姝急于逃开。“不就选个学校跟专业吗?还大半年呢。”她最后说。

她学到高中最后一个冬天时,已经不太相信个人的努力。一切都太难了,而且,连老师都感到困难,很多时候他们不是遗弃了责任,而是遗弃了自尊站在讲台上。尴尬,无望,以及奇怪的无忧无虑,充满了教室,时间的长流仿佛出现了一条不可思议的细缝,把这段短暂又迷糊的生活给陷了进去,让人产生了永不完结的错觉,而其实,那更多是对无可指望又悄悄接近的未来的恐惧,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你才清楚,你随时随地、无限地迈入了未来,独自笑着告诉自己,没什么,这没什么。

薛姝还在做着梦,在她疲惫不堪时,那做梦的感觉更像是发昏。总是有彼此不相关的片段自行拼凑,但又组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可薛姝又觉得,她不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发昏时的疲惫远轻松于应付日常生活的疲累,她需要这一点点隔膜。白衣邀请她把她心里的故事写出来,这让她感觉很新鲜,因为写出来意味着在迫切心情的驱使下她有不能独占的消息要传达给他人,可她没有。谜梦,只是她个人的休息。但她仍旧试着写了,可落纸的文字跟她的思想并没太大的关系,她唯一想到的只有白衣,白衣会怎么看她。那些落入别人眼中的文字只成了自我的形象,这是无意义的表达唯一的意义。

然而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她想到了白衣和她的Mr. Mixed Faces。他们好像活着,而且跟她同时活着,她感到奇妙又欣喜。只有自己的世界叫做生活,想到自身以外才叫“Larger Than Life”。她想到了白衣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还有他,一个完美的梦中情人,可想到他活着完美就终结了。一个完美的人怎么会活着呢?人对自己的渴望永远不该太具体,如果他活了你就会跟他闹别扭,对他又踢又打,逼他复活你心中渴望的感觉。因为这时候你已经从对自己的责任中解脱了,只有他该抗起让你愉悦的重担。不该说白衣对薛姝“又踢又打”,不过,她的确对薛姝的故事不太满意。那些文字既不性感也不痛快,老是说些无关的事,读得人昏头涨脑。薛姝不知道什么是无关的,但她听取了白衣的意见,她并没有想得很清楚,所以任何不是完全空泛的话都会对她产生一些影响。然而,她再次写时就又忘诸脑后了。

这一次她忘记了白衣和任何她生活里的人,但是奇怪地,她感觉到,恰恰因为是这样她写了一些跟她自己、跟她的生活有关的东西。她不在乎甚至也不相信爱情小说里的两位主角是必然相爱并出于悲剧的需要不得不分别,或出于“文学”的需要一定要说古怪的话并经历各式各样的戏剧,虽然这些人物并不是她的同学们,但却比一张集体照更深地唤起了她对他们的感觉,正是在写这些“无关”的文字时,她回忆起了生活的瞬间,真正让她高兴的细小的事,悲伤跟不可理喻被逐渐清晰起来的信念梳理清楚,她内心的原貌,以及,她或许能够相信的事。

但是她不能靠这些感动白衣。就算她能表达清楚,白衣也会说那是薛姝的生活,跟她没有关系,她选择被其他能更直接满足她的东西感动,这样,世界就更愉悦了,并且除了愉悦没有其他,连悲伤和愤怒和“迷惘失落”都涌动着賁张的快感。而薛姝像一个庞大缓慢的巨兽无法顺利转身,她就是没法像个愉快轻松的年轻人,这每每让白衣想从对话中脱身,可几乎同时她又从不管是谁造成的不愉快中的脱身了,她如此轻快迅捷,并且,成熟自如,立于不败的愉悦之地。她渐渐地走入薛姝的故事之中,并且很费力地喜欢上了女主人公,她这么做一多半出于友情,另外作为一个新手,薛姝并不算最糟糕的。但是,她的付出却没有回报:故事令人费解地结束了。

“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啊!”“不过喜欢这淡淡的感觉。”

这两行字薛姝看了很久,一时忘言,最后她打字:下次跟你说。同时,她身后的房门再次被无意地推成半开。

后来,她向白衣解释,结局出于避免最终的无聊。那差不多有三天之久了,好在白衣并没在等她,不然这比无聊更无聊的话简直要杀了她。“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会怎样,他有时候像是一个真的活着的人,”薛姝继续写道,“独立于我,不受我控制,我不能强迫他做那些我预先知道结果的事。”

薛姝不安地等待着,过了很久,那段话下面蹦出了一个“嗯”。

薛姝像想起了什么,在得到回复后迅速问:有没有这样的时候,你觉得你心里想的人,是存在的呢?

“也许。”白衣依然答得很慢。

“我觉得,这样相信没有坏处。如果他是独立的活的,他就有你不知道的想法,也许某一天你厌倦了,这样想想你会觉得还有指望。”

指望是一个太过卑微的词,它从没进入过白衣的字典。不过这句话还有更不为她理解的地方。“厌倦?什么意思?”

薛姝觉得她好像从很高的地方“啪嗒”掉在了地上,但悠长的颠簸就是她的生活,她习惯了。有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或两个女人,或一个男人,他们如何在一起不在一起,这样一个螺旋不是太单调了吗?如果它是龙卷风,至少它会冲上九霄,如果它是漩涡,至少它会堕入地心,可它只围着一样东西转,而站在中心就是你自己,这不是太恐怖了吗?

“因为所有的故事,”该如何表达呢,薛姝问自己,“都是围绕你自己转——”

“我自己?”白衣抢了一句。幸好她没什么耐心讨论这件事,否则她简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是作者的意志有多强,还是他们对人物的爱有多深。不过写作这事是需要天份跟感觉的,解释也是解释不清的。算了,为什么不说点高兴的事呢?她还有许多别的事。“现在没法多说。晚上你在吗?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说。”

直到晚上,薛姝都被想道歉的心情折磨着。她既想让白衣明白她的意思,又想让白衣懂得她的态度:她并没在批评谁。可这两者简直没法同时实现,你要么有个好态度,要么舍生忘死地反对一切,因为思考太复杂有太多面了。然而白衣总能让一切迎刃而解,她再次出现时又很快乐,在薛姝问她那件重要的事前,她至少开了三个玩笑。

“是这样,我英语终于过了。”

虽然并不太明白,但薛姝还是找出了最欢天喜地的表情。

接着,白衣第一次说起了她老爸是怎么狠狠地敦促她,折磨她。“其实我并不是很想走。但是走之前,可以去一次日本。”然后是对冬天里的温泉的一系列向往。

“你要去哪儿呢?”

“嗨。移民。”这似乎是白衣很不愿触及的话题,勾起了很多不方便的细节和情绪。

尽管很少谈及个人生活的详情,但白衣还是介绍给薛姝许多陌生的词。她既遥远地知道这些词的意思,但又很难想像它们具体意味着什么。比如,她不可能不知道吃寿司、乘飞机、去日本在字面上的涵义,她能理解它们就像理解美国电影里的热狗店和机器人,可这些陌生的词另富含着其他博大的奥蕴,它们是特别缺乏想像却又特别丰满、骄傲、唯一的东西,它们是物质,任何困难的课题,乃至一种精神,都能被触及,而且你知道、确信你碰到了它,唯有物质是这样自给自足的、独立的世界,一个完美的寿司,一瓶精致的香水,一块方整的奶糖,都携带一条神秘的笑话,堂而皇之地矗立在那儿。要么拥有它享受它,要么憎恨它被它嘲笑,要么,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

薛姝回想起她很小的时候,任何陌生的语言都让她觉得特别好笑。这些记忆老跟冬天有关,她被各种衣服裹成一颗球,被妈妈放在床边,她觉得自己特别难理解,这么圆却还伸着两条短腿儿,她就“哈哈哈”地笑起来。妈妈什么时候才带她出去呢?她只见妈妈满屋子打转,把壶里的水倒干净啊,把茶杯都倒扣在一个圆盘里啊,往写字台玻璃板下塞纸条啊,并问她:什么东西上长斑点呢?大花猫,大老虎,桌子——桌子?对,她指指吃饭圆桌的假木纹理。妈妈那时很年轻,说,哦,那窗帘也是啦。她听到笑得没完没了。有一次说到“什么菜是白的呢”,妈妈说,白菜就是白的;那黄瓜就是黄的咯?她又笑个不停。但是,此时此境,薛姝清楚她不该对任何事感到陌生,每件事背后都有人尽皆知的道理,她自然而然就知道它,就像她小时候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菜都是绿的。你能跟你不认识的人开一个普遍的玩笑,到麦当劳点炒饼,但你不能跟你认识的人开同样的玩笑。

“我们还是可以聊天的啊。”薛姝打了一行。客厅里响起了嘤嘤的说话声。薛姝感到莫名的紧张。白衣回复给她一个叹气,又及:“到了国外就得努力读书了。”薛姝看完“努力读书”四个字,她妈妈推门进了房间。

“接你爸的电话。”薛姝拿过手机,是湿的,沾满汗。她只觉一阵气短,妈妈始终正对着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望着那张严肃阴沉、被她无法预知的怒火烧得变形的脸,她很害怕,低下头。妈妈也看见了“努力读书”,她警戒地向电脑前俯身,短暂的犹豫后,她伸手握住鼠标,一行一行,记录不断被拉下,拉下,拉下。手机里源源不断地传来责备——责备,关切,它们往往是差不多的,她不太有权获知经济和责任划分,她只需知道“要懂事”,她不必为钱操心,要懂事。可怎可能完全懂得呢?事情自己不会自己好起来,她还得努力,努力。妈妈一声不吭地走出去,她掉了很久的泪,但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难过。有那么一瞬,她好像失去了一切,那沉默、威严、愤怒的注视让她觉得她最内在最核心的部份是那么低级,除了耻辱感,和把一切抹除的强烈愿望,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过了好久,她才渐渐喘过气来,也感觉到了发烫的脸跟麻木的指尖。

降雪的前一天冷到了极点。在外面走一会儿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感觉。薛姝的座位在前排的窗前,她还是能感到冷,但感觉不到她的大脑,她头脑空白地坐了一整天。窗口暴露的那块天空仿佛在下沉,越逼越近,就在跃入室内时停住了,灯亮起来,天暗下去,阴云隐入空虚的黑暗,压迫感消失在远天,雪粒从深不可测的天空洒下。慷慨的雪下到了晚自习开始后,但到放学前天地已静止许久。不知谁第一个冲进了夜晚,随后的脚步不停搅拌,从教学楼门前的台阶到校门口已踏出了一条湿湿的小路。路把雪地分割开,不断分开,无数纹路凹进整块洁白,世界不可抑制地又活跃起来。清净的冷空气也让薛姝的身体忆起了几分往日的活泼,她沿着众人的脚步,依循途中孤暗的灯火,向熟悉的方向走去。出校门不远,身后好像响起了欢快的呼声,有她的名字,男男女女,是那群一起读了十几年书的朋友,薛姝回身朝他们摆手,没人看到她淡薄的笑,她又继续走了,不想与人同行。她要一个人走,至少今夜,要是她的心上,或脑海,也能下一场大雪该多好,她不需要任何路,而是保持冰冷,保持这块冻原。

然而不过一天,世界反而因为这身银装更邋遢了。小小的县城像被人强按进了泥水塘再捞出来,到处都湿漉漉的,凡经过之处都画满泥与水的脚印,街道上七零八落的痕跡总像是刚走过一头漫不经心的大象,被冻住的各种气味随雪水融化,湿腥的味道聚成透明的雾,没法逃开。十几个小时,已经有几十茬心事在薛姝的心头长起,她又不能自控地忙碌起来。上一个念头,下一个念头,不分彼此,如同一篝火张出的火舌,时而消长更替,时而同兴共灭。她不可能冰冷,她要供着内心这盏长明的火,像端着生命和俗世生活本身,还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只有她需要这一件一件的事情。她用极短的时间遗忘几乎陪伴她整个高中的幻梦,对于妈妈,或任何其他人,那只是关于爱情的妄想,对现实的逃避,青春期的走神。如果你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就该有不平凡的成就,得到好多好多——东西,拥有唯一的精神财富——满足。可薛姝太平凡了,生命也太平凡了,每分钟都有飞不动的小虫死在冰冷的叶片上,谁又问过它的意义呢?她只能接受别人的意志,伪装的现实意志。然而,又在短得几乎不存在的瞬间,她看到了别的东西,像投影在心灵上延宕未离,那个夜游神复活了。

她抬起头,夜空在无止境地向上向高远处拔离,浑浊的寒雾把来自下界所有的光都吸进体内,天空像是最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沉默,笼罩着万物。薛姝想到她在故事里写过璀璨的星空,可她所经历的夜空常常是今晚这样,她很少看到星星,也辨认不出北斗,可是她懂得被大自然包裹的孤独跟喜悦。这是她唯一的现实,由她自己发现。她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她总觉得用不着的手电筒,无力的光束没升多高就被雾气吞没,可天空那样高邈,也许看不见的地方悬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宇宙中总会有个地方,有双眼睛,能看到薛姝投来的星光。

每晚到家时妈妈的样子总像是等了她很久。“跟大家一起走比较好。”她提醒。薛姝答应说:“好。”妈妈坐在靠近厨房门口的小凳上,耐心地剥蒜。她跨过去,闪进厨房。“饿了吗?”妈妈在身后问。“嗯。”她回答,拧开炉火。水很快沸腾,一把规整的面线整齐入水,透明的蛋清迅速变色、凝固成光洁的白饼,水面不断升起泡沫,窗玻璃上浮起水雾,外面的黑夜变成了白色。“葱立在墙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