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吹响了号角,奥莉薇亚扯扯我的披风说:“公爵就寝的时候到了,我要去给他讲故事了。”
“嗯,”我想了想,“记得明天来……如果你觉得他要杀你,也好通知我去勾魂,否则灵魂会散掉的。”后面那个理由是我编造的,我总得编造点理由让她记得回来看我吧。
“知道了。”奥莉薇亚急急忙忙跑回了城堡。
我静静地坐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公爵房间的灯亮着,奥莉薇亚的七弦琴脉脉低语,琴声像水波一样流淌在夜风里。她总是这样一边弹琴一边讲故事,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可是那琴声在耳边,朦胧间好像就是她在我耳边轻轻说话,我还能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
直到公爵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我才离开,我本来想恶狠狠地骂一句:“好色的老野猪!”可是话到嘴边,我觉得有点累,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
飞跃上高高的塔顶,我在一面隐蔽的石墙上叉了一道。奥莉薇亚第一天成为公爵夫人时,我就在这里划了一千零一道痕迹,每天夜里我会叉掉一道。今天我叉掉了第三百四十道,还有六百六十一个夜晚。在石壁边看了一会儿,我又爬上尖塔的最高处,让月光照在我流水般的黑色长披风上,背衬着月光,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又很飘逸吧?我本来还想和阿格尼丝开玩笑的,她居然还没有回去睡觉,贴着我身边飞了一圈才离开的。可是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静悄悄的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公爵熄灭了灯火的房间,我忽然说:“奥莉薇亚,你睡着了么?”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天使圣阿格尼丝的日记:
曼弗雷德已经在利顿城堡的塔尖上坐了三百多个夜晚了,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没有以前那么狡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千零一夜的期限接近的原因。
他要总是这个样子也不错,至少我喜欢,他傻的时候就不会欺负我了。
春天苑里的玫瑰,夏天池塘的雨,秋天阶前的落叶,冬天屋顶的雪。
奥莉薇亚的故事也从四色鱼变成了阿里巴巴,变成了辛巴达,变成了阿拉丁……
时间走得静悄悄,墙壁上的划痕一天天减少。我的黑袍就像利顿城堡塔顶的旗帜,一年到头地飘啊飘。我的镰刀又有一年多没用了,这样下去,我将成为上帝手下第一个失业的死神。
有时候我真的想让阿格尼丝带信给上帝,让他把我调回遥远的东方,继续去读我的哲学书。最后我想想还是算了,东方的小姐们胆子实在太小,如果她们看见我,她们不但不会和我聊天,还会以一种像柳枝飘拂又像落花婉转的美妙姿势晕过去。如果偶尔遇见一两个见了我不晕的小姐,她们十有八九是传说中的女巫,会拿着桃木剑要把我砍成几段。
有一次几个女巫小姐以为我偷偷把灵魂藏在了那种东方式样的长板凳里,我扛着镰刀走出门外好远,还听见她们的桃木剑沉稳有力地砍在那可怜的板凳上。上帝,拯救板凳,原谅她们吧。
我对阿格尼丝说这些的时候,她总是不相信,她会说:“哼,你是舍不得那个女孩!”这让我很迷茫,思考了很长时间以后,我终于承认自己确实有一点舍不得奥莉薇亚。不过,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我想一个人一旦适应了一种新的生活就不容易变回原来的样子,就像我习惯了有奥莉薇亚的日子,就不愿意再扛上镰刀过那种读着哲学书潇洒流浪的生活。就这样吧,直到那第一千零一个夜晚的到来……
有一天晚上我去见奥莉薇亚的时候,她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是么?不会吧?”我回答得心不在焉。
“看,看,看啊!”奥莉薇亚把她随身带的镜子硬推到我面前让我看。
实在挡不住她的顽固,我只好看向镜子里,然后我说:“小姐,能不能请你不要老是随身携带没洗干净的盘子呢?”
奥莉薇亚大吃一惊,把那只还沾着奶酪的盘子凑到自己面前一看,脸好像有点红:“你在这里等等啊,我好像把镜子丢在饭桌上了。”
这个女孩真的是公爵夫人么?我开始想象奥莉薇亚在饭桌边肆无忌惮地梳头的时候,野猪公爵瞪大小眼睛那副惊讶的样子。这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乐天派,她真的以为公爵的城堡是她的家么?
奥莉薇亚转身的时候我拉住了她。“还是和我看星星吧,镜子我家里很多,我自己回去照好了,”我说,“你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奥莉薇亚疑惑地看了看我:“你不是总睡在酒窖里那个白兰地的酒桶旁边的么?”
我一下子哑了,死神确实是没有家的,我们就是一群生与死之间四处流浪的人。我们总是和秃鹰一样,出现在死尸最多的地方。公爵至少可以给奥莉薇亚一个城堡,而我连一个茅草屋也没有。
“这样不好么?”我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很有气质的!”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啊!”奥莉薇亚随风转舵的速度比她那父亲,著名的“拍马骑士”马林男爵还要快。她看到我的脸色,立刻换上一副可爱到几乎谄媚的笑容说,“我陪你看星星,看星星,看星星好喽。”
她扯着我的胳膊像爬树一样爬到高高的大理石栏杆上坐下。远处的卫兵似乎觉得夫人独自坐在栏杆上很危险,刚刚露出一副担心的神色,就听见了奥莉薇亚的大喊:“不要你管!”
在凶悍的夫人面前,卫兵终于让步了。
阳台下面是一条静静的小河,星光倒映在小河里,给每一道水波都描上了银色的边线,像奥莉薇亚那件灿烂的真丝长裙。我就是这样,星光一照,微风一吹,湿润的水气从脚下升起,奥莉薇亚又很难得地摆出乖巧的姿态紧紧挽着我的胳膊陪我看星星,我一下子就觉得有点陶醉,坚信上帝还是爱这个世界的,因为它看起来确实挺美好。于是我决定原谅奥莉薇亚把盘子错当成镜子的过错。
“今天晚上你给老野猪讲什么故事呢?”说完我就发现不对,我直呼她的丈夫为老野猪,不知道她会不会一拳把我捶进小河里。
奥莉薇亚本来堆满笑容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点淡淡的忧愁,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明净的双眼好像也有些黯淡了:“我去讲一个沉睡的国王的故事吧。”
“嗯?”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下,“好像你没有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妒忌老野猪了。
“其实这个故事我自己不是很喜欢,我本来想讲给你听的,不过怕你听了以后觉得没意思,以后就不会跟我念诗集了。”奥莉薇亚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是这样啊。”我没有太在意她的表情。
我对老野猪的妒忌之情减少了几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毕竟好听的故事我都听过了。忽然我瞪大眼睛从栏杆上翻了下来,没人在栏杆上让奥莉薇亚靠着,她也惊慌地跳了下来。
“干什么啊,你?”她一边理着裙子一边埋怨。
“你傻了么?”我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头顶想让这个乐天派再清醒一点,“你不讲个有趣的故事吸引他明天继续听下去,他明天早晨就会杀了你的!”
“知道啊,”奥莉薇亚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很无奈的样子,“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好故事呢?我已经讲了七百一十二个故事给他听,我的故事都快讲完了。”
“那怎么办?”我没有心情拍打她的脑袋了,两张忧虑的脸对望着,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我总不能代替奥莉薇亚弹琴讲故事给老野猪听吧?我讲的故事都很乏味,而且我也不会弹琴,实在不足以吸引他。如果老野猪对战术有兴趣,我倒是可以舞一套镰刀给他看……算了,我想他不会喜欢的。
奥莉薇亚终于又笑了,从皱鼻子开始,她狡猾而又美丽的笑容一点点地重新出现在脸上。“别担心,别担心,不会有事情的,”奥莉薇亚一边摇着我的胳膊一边说,“这个故事骗你不行,骗骗老野猪应该没问题的。”
这次轮到我皱着眉头,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这个时候号角又吹响了。奥莉薇亚慌慌张张地跑去讲她的故事。我皱皱眉头,真见鬼,难道这头猪只有三岁大,睡前要听故事才能睡着么?就算是三岁的猪,屠夫也会嫌老的。
“明天早晨不用带镰刀来勾我的魂,不会有事的。”奥莉薇亚在远处一边做鬼脸,一边打手势,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我知道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贵族小姐的奔跑简直是在侮辱她,不过对于奥莉薇亚,这个词确实很合适。
奥莉薇亚的声音藏在弦间,诉说一个遥远东方的故事。我听不见那个故事,我只是想到,我小的时候在东方,看见印度国王黄金的屋顶,中国皇帝锦绣的皇袍,街头抛刀吐火的艺人,裹着大头巾穿着小短褂的少年,遮着粉色面纱的纤纤少女在土黄色的楼上对少年微笑……琴声像流水,时光像流水,记忆也像流水,如果我们能踩在水波上回到从前,去看曾经流逝的一点一滴,那该是多么美好啊!
我正沉浸在自己很艺术感的幻想里,觉得自己可以写一首诗的时候,忽然琴声停了,灯熄灭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寂静而且寂寞。
似乎奥莉薇亚又一次用故事救了她自己。我尝试把打断的思绪连接起来,于是我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说“我们能踩在水波上回到从前”?为什么我说“我们”呢?关键是为什么我在醒着做梦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是拉着奥莉薇亚的手走在水波上呢?还有我居然觉得奥莉薇亚在对我很温柔地笑,上帝作证,她有多少时候是这么温柔的呢?
我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哲学上的好命题,可以去好好研究我自己的心理活动。于是我轻轻跃起在空中,抖动我的黑袍,无声地飘上了塔顶。我开始很严肃的思考,不过想了整个晚上我也没得到结论。
最后我只得拿那个卫兵的铠甲当镜子用,镜子里的人苍白的脸色,漆黑的头发,好像是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奥莉薇亚那个傻丫头居然说对了么?我竭力摆出一个潇洒的笑容,不过效果似乎更糟糕,至少我愁眉苦脸的时候还像个忧郁的艺术家。
“嗨!”我叹口气,没精打采地回酒窖里做梦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梦见和奥莉薇亚在水波上拉着手走回从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