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止,竟有明月移出云层,柔和地洒下一地光芒。
峡谷边的花草树木,重重叠叠,在夜风中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月光照在树叶上,闪烁着若明若暗的寒光。
凤炎抬手,折下身侧的一缕枝条,随意摆动着。漫无目的,亦是心思烦乱,偶尔,他抬头望向头顶的苍穹,依依凝立。
背后,传来了落脚踩上青草的声音,“沙沙”直响。
凤炎肃然一凛,五指逐渐用力收紧。只是他指尖冰凉,如同从冰河中捞出般。
夜风忽劲,火折的火星,随之摇晃。一人一袭墨黑长袍,踏破月色,从幽暗中缓缓走来。衣衫翩飞,在夜风中飘飘拂拂,眉间鬓角,满是风尘落拓之色,好似从千山万水间行来。
黑阙立住,负手立于树下,深邃的目光望着前方的凤炎,淡淡问道:“怎么,你终于肯见我了?不准备躲一辈子么?”这一年多来,凤炎总是有意避着他,任凭他如何都碰不上。
“躲你?”凤炎轻轻一嗤,冷声道:“就因为杀了该杀之人么?没那个必要!我敬你是师兄,不想与你交手罢了。”
“凤炎,你竟然还对师父语出不敬!”黑阙似是怒了,手中寒光一闪,圣道短剑出鞘。如同一波秋水荡漾,映着月色,炫丽夺目。
凤炎也不答话,微一低头,恰逢一阵夜风卷起,他的长衫随风而鼓,猎猎作响。片刻后,他有如冰雪般冷冽的声音响起,字字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自幼是师父养大,自然不同于旁人。我只恨,当时没有多刺她几枪!让她死的太便宜了!”
黑阙神色骤冷,压下心头滔天骇浪,再看向凤炎,只觉他的眼神如寒如冰霜,冷如利刃。木然一怔,他愣愣问道:“师弟,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无需知道!既然你执意替师父报仇,我便送你一程!今日,她当在九泉之下相候,与你一续师徒缘分!”凤炎不再多言,手腕突然下沉,再起时,圆月流星枪已是刺向黑阙胸前膻中、紫宫二穴。
黑阙右足忽然一旋,踏上圆月流星枪,借力一飘,身子在空中数个盘旋,已如鹤冲九天,避开凤炎致命的一击。
“蓬蓬”声响起,两人身形在峡谷中飞舞翻腾,时上时下,如影附形,斗得是难分难解。
黑阙长发在山风中轻轻飘拂,他感觉凤炎身上涌动着一股寒流,如巨龙呼啸,又如北风般凛冽。心下疑惑,他催动着体内真气,无穷剑气渐渐卷成气团,皆凝在圣道短剑尖,尽数涌向那股寒流。
剑气与寒气轻轻碰撞,将他们彼此皆大力弹开。凤炎微微蹙眉。
黑阙身形摇晃,他双眼猛然睁大道:“果然是辟寒功!看来,是你偷学了本门的禁练的阴毒武功。想来你被师父发现,这才痛下杀手,夺了圆月流星枪!凤炎,你好狠毒!”
“哈哈……”凤炎似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一般,他骤然大笑起来,笑得不可遏制,连自己也难以想象,他的喉咙里竟有这样畅快的笑声迸发。他的师兄,真是心思太纯了。若是自己,也有这般单纯的心思,该有多好?只可惜,自己是没有这样好命的。他注定了,只能与暗夜为伍。
“你受死罢!”凤炎及地跃起,身形猛移,圆月流星枪击出,带着无穷劲气直攻向黑阙。黑阙身形旋转,离地数尺,双臂轻扬,袖中射出无数道剑气将凤炎的攻势一一接下。轻身一纵,他舞动着圣道短剑,咄咄反击。
寒气当空,如黑云压顶,巨浪涛天,凤炎顿觉被一幕剑雨相阻。
寒流与剑网在峡谷中纠缠胶结,转瞬间,已是上百招在风云中流转,始终难分高下。
此刻,远处的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得更黑了。
天,就要亮了!
骤然,不远处的军营之中,似传来了金鼓杀戮的喊声。凤炎神情一凛,心内一颤,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身子一个恍惚。但见眼前圣道短剑,有如漫天光华在他身前凝聚。他闪躲不及,只得任凭剑刃自肩头划过。
一时剧痛无比,一道殷红的血迹沿剑刃蜿蜒而下,滴入黄土之中。他手中的圆月流星枪再也握不稳,亦是随之掉落于地。
黑阙从容收剑,负手而立,双目复杂难言,他望着凤炎,并不言语。他犹豫着,要不要此时出手。军营中传来的金鼓之声,他也听见了,他虽是东宸国人,可他素来不关心国事纠纷。心知凤炎为何分神,他不愿趁人之危。
凤炎见他不出手,却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师兄,道亦道,不如无道!你过于讲究原则,终有一日,你会对这世间大失所望的。”他忽然仰头大笑,一脚踢起圆月流星枪,只见它挟着龙吟之声,如流星一般直直射向黑阙。
黑阙一个闪身,已是牢牢接住。
光影闪动,凤炎身形消失在峡谷尽头,空中依旧传来他苍寂的声音,“师兄,后会无期!”
黑阙呆了一瞬,望着手中的圆月流星枪,半响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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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炎几个纵跃,穿行于峡谷间,片刻已是匆匆赶回军营,知有人来袭,他立即登上箭塔。
彼时,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织成密密的蛛网,低低朝他迫来。不知缘何,只觉心中惴惴。
向下望去,满目皆是折断了的羽箭以及遍地的横尸。还有一人,似是——黄雨轩!
不远处,一抹久违的白色身影正纵马朝这边飞奔而来。
清幽眼见凤秦国的铁骑就要卷过雨轩的身体,心内剧痛,她一声冷喝,长剑脱手,如一道闪电般,飞过原野,直直扫向骑兵的马腿,横扫一圈,但见马儿嘶鸣叠叠响起,一众卫队跌落马来。
待到奔得近时,清幽双掌连击,漫天真气激得凤秦卫队纷纷退回营中,马儿亦是四散逃去。她自马背上飞身跃起,横空越过,俯身一捞,顷刻间已是将雨轩中箭的身躯搂在怀中。
箭台之上,一波箭雨潇潇落下。
清幽拂袖一挥,怀抱着雨轩,双足连踢。耳畔,是“嗒嗒”地羽箭落地声,清晰响起。因要顾着雨轩不再中箭,她躲避得有些困难。一枚冷剑自她发梢掠过,“嗖”地一声,那一刻,她是那样接近死亡。可她却浑然顾不上,只一味抱着雨轩,身子剧烈颤抖着。棕红色的发丝,在朝霞中丝丝飘扬,如火焰般绚丽。
那样的绝艳,凤炎有着片刻的闪神,眼见着弓箭手又是搭上羽箭,拉满弦弓,他不由一惊,厉声喝止道:“谁让你们放箭的,都给我退下!”
近前一步,他立于高高的箭台之上,望着台下的她。
清幽微抬的目光,正好对上箭塔之上的凤炎,有恨意自她眉宇间掠过。瞪住他片刻,才缓缓望向怀中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的雨轩。
双目一痛,却干涸得再也流不出眼泪,她颤抖着伸出手去,一根,又一根,将雨轩身上的箭矢用力拔出。
“噗”声连连,黑血流淌,黄雨轩身上的箭洞一个个呈现。血,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至她纯白的衣襟之上,开出一朵朵惨烈的鲜红。
那一瞬,清幽眼前一黑,双目再无法聚焦,只觉眼前是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吞没一切。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地搅啊搅。
她一根根利箭拔着,眼中痛悔之意渐浓。本是平静的天清谷,却因着她的任性,她的执意要出谷,连遭变故,师兄,师父,再是小师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自己。天清谷亦是被毁。这,教她来日有何面目面对自己尚云游四海的师伯。
凤炎正身立于箭塔之上,默然不语。他的背后好似有万丈朝阳的金光,逆光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双绿眸折射出点点幽深的光芒。
当最后一根箭被拔去时,黄雨轩幽幽吐出最后一口气。他的脸,苍白如棉纸;他的气息,微薄得如同牵住风筝的一缕细线,仿佛一阵风都能断绝。
他挣扎着,陡然抓住清幽的手,似拼劲最后的力气,颤声道:“师姐……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他的……都是我害……”
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头,轻轻地从她肩胛滑落,慢慢坠至她的臂弯。他便那样无声无息地停泊在她怀中,再无一缕气息。
泪水,一点一点漫下眼角。
她不知道,她竟然还有没有流干的泪。
晨风清新,却卷着浓浓的血腥味钻入她的鼻间。万丈朝阳下,她瞧见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却不幸被鲜血染红。
仿佛还是他清朗稚嫩的声音徐徐来自身后,“师姐,天上为什么会有星星?”
她笑着回答他:“小师弟,听说,人死了便会化作星辰在天边闪烁,保护着自己的亲人。”
可如今,他也化作了天边那闪烁的晨星……
他死了……
清幽缓缓自地上站起,紧闭的双眸,颤抖的身躯。那一瞬,凤炎清晰地看见,两行泪水,自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那泪水,似都带上了几分血红。
她慢慢仰起头来,视线模糊中,只觉旭日如此刺眼,恍如雨轩天真若阳光的笑容。她再也无法抑住心头一阵狂似一阵的巨浪,仰头长吼一声:“凤——炎!”
渐渐,她平定下心神。“哧”地一声,她扯下裙摆大片的白色布帛,丢掷于黄土之上。左手,猛然挑起地上长剑,寒光乍闪,剑刃割过她的右臂。鲜血,涔涔落下,凝聚在剑尖,点点滴落于白帛之上。
剑尖轻动,血书立就。
骤然,她运力一抛,长剑直飞上空,带着尖锐的啸声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又急速落下,剑尖直直插入凤炎身侧箭塔的木桩之上。
“吱嘎”一声,接着又是“吱嘎”一声。
是木桩缓缓开裂的声音。
凤炎接过血书。
身侧,有副将瞧了一眼那血书,战战兢兢地问道:“元帅?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凤炎沉默片刻,缓缓道:“这是——生死宿命帖!”
“生死宿命帖?!”副将更是疑惑。
凤炎唇角略勾,淡淡一笑道:“江湖中的做法,给本王两个月的时间善后,与虎平崖一决生死,直至有一方死亡为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关乎国家!也无关乎其他!”顿一顿,他字字道:“只是本王与她,两个人之间的决斗!生死由命!”
倏地一掌,他击向身旁的木桩,但见长剑自木桩内震出,在空中断为数截,片片跌落于黄土之中,亦是跌落于清幽身前。
她怔怔瞧了片刻,抱起雨轩已是冰冷的身躯,转身离去。
断剑为誓!
她知晓。他,接受了她的生死宿命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