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着,似是一抹令人窒息的细线,一圈一圈,紧紧缠绕着清幽,几乎无法呼吸。哭得久了,亦是哭得累了,哭得干涩的眼窝中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余热辣辣地疼。
怀中,师父已是了无生息,浑身冰冷。
仿佛还是十多年前,夏日的夜晚,彼时正下着一场雷雨,院中的芭蕉叶子被雨水冲刷着,正散出阵阵清冽的香气。她睡在临窗的榻上,瑟瑟抓着被角。她害怕打雷,师父便坐在她的身边,轻摇羽扇,哄着她入睡。记忆中,师父总是那样淡淡微笑的表情,端庄静雅,鬓发一丝不乱。窗外,偶尔的闪电的蓝光,覆上师父的睫毛,却好似一只蓝色的蝴蝶停驻,是那样的柔和。
她知晓,师父虽然严厉,却待她最好了。原不知,师父竟是自己至亲之人,亦是骨血相连之人。
“师父……小姨……”
清幽低低唤了一声,神情惶惶。
只是没有人回应她,师父再也不会回应她任何话了。颤抖的菱唇,流连在师父冰冷冰冷的额头之上,连带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轩辕无邪立于一旁,也不知如何相劝,手中的火折子已快燃尽,见她哭累了,方将半枚残玉塞入她的手中,劝道:“这玉佩你可要收好了。清幽,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不要过于悲伤了,眼下,我们要紧的是知晓这一切究竟是何人所为,又是什么目的。”
无声哽咽,清幽摇一摇头,哑然道:“我真的不知道,天清谷地处隐秘,极少有人知晓此处。谷中之人又甚少外出,更不用提与外人结仇了。我实在想不出来,何人要行此阴鸷之事。”
轩辕无邪凝眉想了一想,又问道:“记得那次我来天清谷中,见到天蝎谷中人上门寻事,会不会是他们?”
清幽断然摇头,“蓝毒不会的。”
她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中,是谁,是谁如此残忍。
“我瞧着从外边到里面,每具尸体的伤口都十分诡异。后背似是被十字型的枪头刺穿,然前胸的伤口却比后背的伤口明显要宽许多,像是长枪,又不似一般的长枪。瞧着十分奇怪,也不知是什么兵器。”轩辕无邪将清幽自塌边拉起,硬生生地将她自石室中拽出,低低道:“清幽,你放心,我会帮你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你要先振作起来,仔细想想有什么可疑之处。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清幽被他拉出了石室,只觉自己脚下虚浮无力,恍如从噩梦中醒转,而梦魇所带来的焦灼与无力像汗液依附她的身体,让她几近虚脱。
十字型的枪头,前胸的伤口比后背要宽,什么样的兵器才能办到?
她脑中乱如麻绪,轰鸣直响,几乎要将她炸裂一般。
此刻,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洒而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脚底下的青苔石砖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周身都冷彻底,冷成冰。
骤然,一道明亮的闪电自天际划过,将她整个人照得如透明人般。
什么样的兵器才能办到?!一抹熟悉感涌上心头,她见过的!她肯定见过的!十字形的枪头……
是圆月流星枪!
双眸陡然圆睁,有明光自脑海中劈过,瞬间照亮了周遭。那一瞬,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种兵器。
犹记得,东都街头,凤炎遇到了他的师兄寻仇,当时他解下了腰间一柄十寸来长的银色短杆。她眼看着那短杆变为两截,又是一翻,两截变为四段,再来,四又变八。片刻间,银色短杆已是变成一把两米多的长枪。枪头若流星般光芒四射,枪尾却似圆月般玉润柔和。
不正是这般十字形的枪头,后宽前窄么?
难道,是他?!凤炎?!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似要将她湮没。那样的凉,渗入骨髓之中,直激得毛发皆竖。记忆之中,最后一次与凤炎见面,那夜,她骗了他。
他凌厉阴狠的眼神,冷冷盯着她,他的面上闪过一丝暴戾之气。她还记得,他字字咬牙道:“我会让你知道,骗我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的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森森不去。
难道,这就是她所要付出的代价么?
难道,这是凤炎在报复她么?报复她的欺骗?报复她负了凤绝?所以才要她天清谷中所有的人偿命么?
轩辕无邪见她目光凝滞,双肩瑟瑟,不由上前温柔按住她的肩头,低声询问道:“清幽,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却再也无泪水落下。她悲戚道:“我想起来了,只有一种兵器是这般,我见过的,是圆月流星枪……”
轩辕无邪起先一愣,半响才道:“圆月流星枪,那不是——凤炎!日前,我与他在城外小小交战一次,曾见他使过。如今想起来,确实有些类似。”他顿一顿,狭长的凤眸倏地眯起,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惊道:“难怪,你师父临终之前曾说过,凤兮火兮……凤字,炎字不就是火字么?难道,你师父就是指凤炎?会不会是这个意思?”
清幽神情麻木,其实那句话她也听见了,只是不明其意。她摇一摇头,缓缓道:“师父多年来隐居于天清谷中,又怎会与凤秦国的人有所交集呢?即便凤炎来过,师父也应当不知他姓甚名谁才是。”
“可是,看伤口痕迹的确像是圆月流星枪所为,天下间恐再也找不到第二件这般兵器。试问除了凤炎,还能有谁?”轩辕无邪拉着清幽走至天清山庄的前院,他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每一处伤口。
清幽茫茫然望着满地鲜血,只怔怔道:“可他,又是……如何知晓天清山庄的呢……”
此时,雷声隐隐被隔在了厚重的云层之后,一旁的翠树被入庄贯穿的风晃得摇摇欲坠,气氛更是压抑。
轩辕无邪凝眉,目光胶凝似的在庄内停留,缓缓道:“也许,是出了内奸。或者是谁说漏了,也未尝不可能。”
他的话,干脆利落,似刀劈斧削一般贯入她耳中。
清幽脸色一变,声音亦是哑了哑,喃喃道:“内奸?走漏消息?”
那一刻,她陡然想起了先前与凤绝相遇时,他知晓幽冥琵琶和绯腹毒蛇,而这些应当是外人所不能知晓之事。天清谷中,师伯长年不在,只剩下红焰舞与黄雨轩。红焰舞心仪无邪,是断断不可能与凤秦国为伍的。至于小师弟,应该也不可能罢。
心烦意乱,她突然想起是雨轩最先发现天清谷遇袭,并前来找她的,也不知雨轩是否知道些什么。
轻轻挥去发间不断滴落的雨珠,她提高声音喊道:“小师弟!小师弟?!”叫了两遍,却无人回应。
心中更是疑惑,清幽步出天清山庄,她瞧见门口是轩辕无邪的卫队正手持火把守着大门,不由问道:“你们,可有瞧见头前来报信的少年?他没有跟来么?”
黑衣侍卫正身恭敬回道:“他有一同前来,只是入了里面后,上前翻了翻每具尸体,旋即便飞奔出来,纵马朝北去了。”
什么!
清幽一怔,突然有不好的预感略过心间,慌忙又问道:“那你们,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么?”
此时,轩辕无邪自后走近清幽。
黑衣侍卫见他前来,立即拱手道:“庄王殿下!”复又回答清幽,道:“我们问他了,他只说去虎平峡。再想问他去做甚,他已经纵马跑远了。”
“虎平峡?!”轩辕无邪接过话,颇为疑惑道:“那不是凤炎率军所驻扎的地方么?山谷地带,关口狭隘,易守难攻,他一个人去哪里做什么?难道他也瞧出来是凤炎所为,去找他寻仇?”有可能么?虽说黄雨轩是练武奇才,亦在白莲教中任土护法一职。可他毕竟年岁尚小,习武不久,内功底子也不深。他一人独自去找凤炎寻仇,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清幽脑中快速飞转着,她想起了自己与凤炎曾在临江楼中饮茶,当时雨轩曾扮作少女前来卖兰花。她记得,那日凤炎言语动作轻佻,也不知是否是试探小师弟。以凤炎为人的精明程度,也许,仅那一次,他便已经识破了雨轩的身份。
再者,凤炎生的俊邪风雅,一双绿眸犹是醉人,且他是男女通好之人。
男女通好……
她想起了,小师弟近来总是魂不守舍的,常常独自望着月亮发呆,不知所想。她这个小师弟,平日里都是自己与红焰舞还有师父一手带大的,又甚少与谷外接触。虽是男儿,虽是习武,可身上总有那么一分女儿家般的娇弱气。
该不会……
那一刻,她不敢往下去想。
“不好!”她低咒一声,足尖一跃,已是施展轻功飞身上马。转身望着轩辕无邪,眼帘轻轻一颤,她开口道:“无邪,你留在这儿瞧瞧还有什么蛛丝马迹。替我守住天清山庄,我……去去就来。”话语一凝,她深深吸气道:“谢谢你!”旋即蹬马,绝尘而去。
“清幽……你要小心!”无邪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身影,心中怅然若失。她的一声言谢,无疑是与自己益发生疏了。难道,他们就要这般错过彼此了么?
夜色更浓,她在迂回的山谷中策马狂奔。
一道紫色的长电划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她眼前瞬间一亮,接着轰隆隆的雷声便响起来。
雨越下越大,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她的身上,生疼生疼。雨浇透了她的衣裳,顺着额发流进眼中,令她几乎连眼睛都没有办法睁开。
本就奔跑折腾了一日,如今晚上再是赶路,她不免有些体力不支。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再让风一吹,可真是冷,冷得瑟瑟。
一处处山脉被她抛在了身后,也不知这场雨到底下了多久,最后终于渐渐停歇。
风吹过,天上乌云移开,竟然露出一弯皎洁的月亮来。
她奔跑着,奔跑着,直至曙光渐亮。
天色蓝的透亮透亮,洁白的云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不远处,似有金鼓杀戮声隐隐传来,令她心中一紧,直觉要出大事。猛地夹一下马肚,她没命地狂奔着。
转过一弯又一弯,当整个峡谷完全曝在她眼前,她锐利的目光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看见,雨轩好似疯狂了一般,迅捷无伦地掠过重重敌兵,剑尖激起满天飞血。他杀了一个又一个凤秦国士兵,杀到哪处,哪处便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骤然,他猛然抬头,低吼一声,袖袍展动,剑随身起,便要朝凤秦军营中冲去。
立即,两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出营再次迎战。
寒风中,只见他素袍飘卷,白袍上血迹斑斑,在晨阳的照射下似有七彩的光芒在闪动。他拼命地厮杀着,直欲朝里冲去。
“雨轩,快回来!快回来!不要!”清幽远远瞧着,直觉心惊无比,她厉声大吼着。小师弟他是疯了么?即便武功再好的人,想要独自一人闯兵营,想要以一敌千,岂不是送死么?
那一刻,她远远看见,无数凤秦国弓箭手立在木栏箭塔之上,正在拉开弯弓。炫亮的弓箭展开,在晨阳之下好似折射出道道金色的弧弯。
那一瞬,她只觉心跳至喉口,再喊不出半个字来。
凄厉的目光撕破重重箭雨。
她亲眼看着,万千箭矢朝雨轩射去。漫天箭矢,呼啸着飞向她的小师弟,“嗖嗖”之声撕裂了她的心肺。她眼睁睁地看着,弩箭雕翎如骤雨般射向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眼睁睁地看着,雨轩身中无数利箭,缓缓跪落于黄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