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宸国永庆一年,凤秦国万和七年。
五月二十八,东宸国与凤秦国于东都北城门外举行谈判,双方皆不肯让步,不欢而散。边境剑拔弩张,大规模的战事一触即发。
六月初,上万名凤秦国骑兵超小路直闯七庄城,一路所向披靡,七庄城内军队出动八千军士救援,结果伤亡惨重,仅数百人逃回七庄城中。由此役战看来,凤秦国此次出兵,不仅仅志在东都,而是想将九江以北一举吞并。
六月中,轩辕无邪安排朝臣百官,以及幼帝轩辕若离悄悄地迁往九江以南,改帝都为南都。至此,九江以北全线为防,百姓逐步撤离,只余重兵要臣镇守东都要塞,以备不患。只是,不知缘何,幼帝轩辕若离在撤退南都的途中,也不知染何怪病,竟是从此昏迷不醒。帝星临危,令人心更是惶惶。
六月二十,东宸国军队假装出城巡逻,实是转移凤秦国的注意力,一支精锐的轻骑兵自山间绕道,从后方突袭,与凤秦国部队短兵相接,激战一刻,双方主力相继赶到,爆发大规模战斗。兵戎相见,此次,凤秦国主力遭受一定程度冲击,损失不小。
此后一月间,凤秦国数次攻城,虽是未果,可东都北门已是岌岌可危。
七月二十,晨。
天还没有大亮,东方才开始发白。黑色的天空渐渐在褪色,空气里还充满着夜的香气,得月楼中,有轻灵的脚步声伴随着金钗碰撞,叮铃响着。
清幽转首。江书婉身着喜服,那样鲜亮的红色,和着她喜悦娇羞的面容,如闪电般照彻了整个房间。一袭大红暗花金丝双层广绫衫,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极是炫丽。
因着战事紧迫,书婉的出嫁没有准备太过繁复的程序,也不能大肆宴请宾客。只是一早从得月楼出嫁,迎去北城门拜天地,晚上备了小宴而已。其实所谓的小宴,实则等于无宴。城楼之上的人,至多喝上一杯水酒,便要赶去巡防。
因为,这是一场举办于战火纷飞,擂鼓轰鸣之下的婚宴。
摇摇欲坠的北城楼,东都,也不知还能保住几天。
而恰恰正是这样的非常时候,这样的婚宴,才格外令人感动。
清幽唇边和婉的笑意似掠过湖面的清风,她取过身旁的红盖头,柔声道:“很美,很好看。待晚上黑阙见了你,只怕此生再也离不开你了呢。”舒心的笑着,黑阙此人,她后来曾远远地瞧过一眼,看起来为人正直,也很简单,无疑是书婉最好的归宿了。如此,她也就放心了。
书婉含羞垂眸,低低道:“清幽,你笑话我呢。”她突然伸手,握住清幽略凉的双手,由衷道:“今晚,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宴席么?”虽然,她明知道,不会有几人能来参加她的婚宴。除了要守城的,她的朋友,皆身份特殊,彼此都不方便见面。可是,她还是由衷的希望清幽能来,如此也无憾了。
清幽笑笑,将红盖头笼上书婉头顶的凤冠,遮住她那光华四射的容貌。眼角,这才消无声息地落下泪来,声音隐去涩然,缓缓道:“书婉,眼下凤秦国还在攻城。我有点事要出去下,尽量……会赶回来的。”其实,她心知,此一去,她不会再回来。
“去吧!”清幽拉着江书婉,推开房门。
最后一缕月色,轻轻落在书婉身上,正红色这般喜气的华服也被勾勒出淡清色的光泽,朦胧的,像是被惊醒的梦。清风流连,吹起裙裾层层盈动若飞。江书婉牵住清幽的衣裳,低低不舍道:“那你一定要来啊,我等你!”
“好!”清幽虽是浅笑着应下,可今日,她,肯定要食言了。
远处,不知名的夏虫传来“咝咝”鸣声,细细密密,似下着小雨般,更令她心中更是烦闷。瞧着书婉渐行渐远的身影。她转身往后门而去,背上幽冥琵琶,跃上一早就备下的马,迎着晨曦而去。
今日,便是她与凤炎决战的日子!
一路纵马狂奔,她超小道正出北城门。
近至城门时,但听见震天的马蹄声响起,数匹骏马疾驰而来。清幽忽觉眼皮突突急跳,只见来骑疾驰如风,马首均插着紫色腾龙军旗。马上士兵厉声叫道:“让开,让开!十万火急!所有人等,速速闪开!”马鞭不断抽打身下骏马,数骑如闪电般从清幽身侧掠过。
清幽暗惊,马上插的是紫色腾龙军旗,而且士兵头上军帽插素,这是大将阵亡,城楼告急时才能使用的。难道说,东宸国的前锋将领已不幸罹难?
那一刻,她的心中滞涩,眼神黯淡。如今,狼烟四起,国家陷入危机,难道从此真要江山风雨摇,百姓流离了吗?
只可惜,她再也无能为力了。她已经,尽力了。
虎平崖,故名思意,便是虎平峡上的悬崖。站在虎平崖上,向下眺去,便是那郁郁葱葱的峡谷地带。无数道小沟汇集到崖下,成为一道深河,而河的两边,是绝壁陡峭,衬着那河涧激流,别是一番美景。
令人奇怪的是,山下山间皆是郁郁葱葱,可这崖顶却是寸草不生的。放眼望去,唯有焦红焦红的尘土。
虎平崖极陡,非武功超绝之人无法攀登。
清幽施展轻功,背着幽冥琵琶,沿着崖壁向上攀爬,不多时已是来到山顶。一跃其上,她的视线,落在一抹长身直立的墨绿色身影之上。
凤炎负手而立,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身后,是一轮初升的巨大红日,霞光万丈,将他英挺的轮廓描画的更深更硬。
天光更亮,晨曦已是由青紫色变成熊熊大火的血红色。周遭静静的,只能听见风吹过脸颊的呼啸声。一阵接着一阵。
凤炎明绿色的眸子眯成一道描金线,直直注视着她。她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是那飞扬的棕红色发丝在晨曦的挥洒下,格外耀眼。那日箭塔之下,他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瞧清楚,今日一见,始觉那棕发慑人心魄,美极媚极。
清幽缓缓立直身躯,自肩上解下幽冥琵琶,亦是掸去一身的尘土与碎枝。
动作不急不缓,其实她并不急,今日她有足够的时间,今后所有的时间。
秀眉一扬,菱唇微启,她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为何?我一向很守信。”凤炎轩眉一挑,双手环胸,淡淡问道。
“今日早晨,我来的时候,瞧见你们又发起一轮攻城。想来虎平峡中,亦是会与城外驻守的我军交战。我以为,你身为主帅,必定不会前来我这里送死了。”清幽寻了一处平坦的大石,撩起裙摆,依依坐下。
她抱着琵琶,只以蓝布仔细擦拭着每一根琴弦,神情极为专注。
白玉镶嵌,黑色的琴弦,白玉调音杆,琴头缀着一颗硕大的黑色珍珠。白与黑,搭配得如此完美,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琵琶了。想必便是传闻中的幽冥琵琶。
清幽依旧垂眸,她仔细擦拭着琴身,每一处皆十分认真。师父说过,幽冥琵琶是有灵性的,你待它若自己的亲人,它便会听懂你的心,你便能驾驭它。
“你的圆月流星枪呢?”她淡淡问着。方才,她上下瞥了他几眼,他似是没有带一剑兵器于身,煞是奇怪。
凤炎只笑笑,摇头道:“圆月流星枪,对付你么?用不着的。”
“那真是可惜,我本想亲手折断了它,好替师门报仇。”她顿一顿,缓缓道:“今日,我有一事要问清楚你。我天清谷中,所有死去之人,均是中了圆月流星枪而毙命。这点,你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辨的么?”她并没有抬头,只因,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苦痛脆弱。
凤炎一愣,明绿的眼眸中有滔天惊云掠过,旋即眯起。他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终归于一片平静。
“我的确去过天清谷。”深深吸一口气,他颔首道。
“那我便没有冤枉你了?”
“呵呵。”他勾唇笑了笑,也不否认。
缓缓向她走近,他伸手,却是慢慢抚上她的发髻,慢慢,一点点抚摸着。俯身在她耳边说道:“清幽,你这样一袭棕红发丝,是承袭于谁?这么美的颜色,世间独有。”
她偏一偏头,避开他的碰触,冷声答道:“不知道!即便曾经有人知晓,如今也无人告诉我了。”心境,骤然一紧,她的师父、她的小姨,必定是知晓她身世的,可如今却长眠於地下,再也不会告诉她了。
不过,这有什么要紧的。
人的一生,还不是要归于尘土。什么样的身世,于她,都无所谓了。
凤炎微愕。他退后一步,似是不忍,半响才道:“你既然要为黄雨轩报仇,怎的,还不动手?”
清幽正在拭琴的手突然凝滞,几乎要僵在了那里。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心口,痛,好痛!他不提雨轩便罢,他一提,她心中更是痛得麻木。
那一日,小师弟死在她的怀中。他的血,这样一点一点浸透了她的衣衫。那样鲜艳的血色,洇在她雪白的衣襟上,她的心也因着他的血碎成粉末,漫天漫地地四散开去,再不能成行。
闭一闭眸,清幽颤声道:“雨轩,他只有十五岁而已……你……”她很想说,你何其残忍,可终是没有说出口。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残忍?凤绝待她情真意切,可她不禁欺骗了他,还刺了他一刀。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凤炎。
一切,本就是她的错,起因也是她。
凤炎似要开口说话。
“你听!”清幽却骤然伸出一指凑至唇间,示意他噤声,低低道:“你听,那是号角声,还有大队人马的铁蹄声!是虎平峡,开战了!你们凤秦国的精锐之师,如今却没有主帅,你说,会不会因此大败而归?”
眼下,纵是七月炎夏,可山顶却是寒风凛冽,一点都不热。
凤炎只身走近崖边一步,朝底下望去。眺目所及处,皆是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此刻这天际朝霞般,令人沉醉。
此情此景,他的心中却突然生了几许空茫的凄凉。就算天下都是他凤秦国所有,可他要的,却始终没有得到……
静默片刻,他沉沉答道:“即便是败了一次两次,又何妨?总有一日,凤秦国的铁骑,将会踏遍这里的每一寸疆土!”长指一伸,他指向了南方高低起伏的山川平原。言语中,颇有辽阔激荡之意。
清幽转首,亦是朝远远的九江望去。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果然是,************,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
注视了片刻,她垂眸,继续以蓝布擦拭着琴首,神情极是认真,字字似是无意,只缓缓道出:“不管将来会如何,可惜,你都无缘见到了!”
她的话,透出一分幽冷的杀意,语调并不高,也并不冷,听着却令人心生寒凉。
凤炎面无表情,并不在意。只是寻了离她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坐下。
彼此间,再无语。
也许,他们都想知晓今日底下虎平崖的战事究竟会如何。
静寂的等待,夹杂着偶尔传来的金鼓嘶鸣声,杀戮声,刀剑相撞声。那样轻,如果你不凝神,是根本无法听清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很长,似又很短。
头顶上方,一轮红日缓缓移动。直至无路可去,缀在了西天边,缀在青山蓝天之中。此时的夕阳如同那闪耀的红宝石般,轻轻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骤然,一缕细长的鸣金声尖锐响起。而那样胜利的声音,似能激荡人心,清幽的唇边,亦是在那一瞬,绽开了如花的笑靥。那是,东宸国军队特有的鸣金声,声音尖而长,不似凤秦国的,声音沉又闷。她知晓,这意味着,虎平峡之战,是东宸国胜利了。
那是否,也意味着,正受围攻的东都,又逃过了一次劫难呢?
夕阳西下,今晚书婉的喜宴,只怕就要开席,她终究要食言了。可这又何妨?只要书婉能从此幸福便好。
那一刻,凤炎瞧见清幽眸露欣喜之色,心内竟是微微不忍。其实她并不知晓,虎平峡之战,凤秦国只是虚晃拖延,李代桃僵,真正精锐的主力,此刻应该还在攻城。也许,天未黑时,便能攻克城门。这般做法,凤秦国的损失亦将是惨重,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生死决战的最后机会了。否然,战事拖得越久,战线拉得越长,只会人心涣散。
依依坐在崖边,他自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漫不经心地朝崖下丢去。动作优雅闲适,像是朝一汪平静的湖中丢着石子般,一道一道,划破了这华丽浓醉的山水之色。
一颗,又一颗。
其中的一枚小圆球,同石子一起下坠着,下坠着,突然“哧”地一声,在半空中绽成美丽的红色火花。这其实是,信号弹的一种,不过较小罢了。
清幽低低垂眸,复又将幽冥琵琶仔细擦了一遍,她的唇边掠过似笑非笑之意,徐徐问道:“凤炎,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你听。”
坐正身,她试着调了调音,陡然一个高音直破云霄,在空中不断回旋着,又突然隐去。
凤炎望着清幽,绿眸中漾出一丝柔和的清波,缓声道:“既然你是东宸国人,就弹一曲《临江月?元宵》,如何?”
清幽一怔,手微微颤抖着。
《临江月?元宵》,是一年多前,东都失守后,民间广为流传的词曲。其情其景,闻者落泪,十分动情感人。
晚风中,她几近纯白的衣衫裙摆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直欲飞卷。
“好!”她低低应道。
只以此曲,送他们最后一程,也当是无怨了。
凤炎默然立起身,眼前的她,素白素白的肌肤,素白素白的长袍,棕红的发丝盈盈及腰,那样沉静的姿态与神情,却让人感觉她全身上下每一处皆是灵动的、柔婉的,而这种动与静的组合如此奇妙,令人目眩。
然,最美最美的,还是她的一双眼睛,清亮得不沾染任何俗尘的气息。
也许,她本不该卷入这么多的纷繁尘世之中,她也并不适合。
那样漆黑的眼眸,像是最纯粹的黑宝石。只是,此时此刻,仿佛人世间的一切沧桑都在那双眼中一一沉淀,透出超脱于世的空灵。
那一刻,她幽幽抬眸,纯黑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他一怔,似在那一刻碰触到了她的灵魂,看至她的心底。他看到了,她心底无处可诉的悲凉;他亦是看到了,她心底迷茫的绝望;他甚至看到了,她心底不寻常的平静与淡然。那是一种,看彻生死的平静与淡然。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是想与自己一起消失在纷扰的凡尘中……
“那我开始了。”她淡淡说着,清润的声音,仿佛泉水般趟过这寸草不生的山崖。
面容静敛,她轻抚琴首。纤长手指在弦上一划,音符就如珠玉般蹦跳了出来,和着瑟瑟风声,像是融为一体,却又清晰可辨。
客路哪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
花弄影,月流辉。
分明一觉华胥梦……
回首冬风泪满衣……
琴音低沉舒缓、连绵不断,似一江静水东流。时而淋漓尽致,时而音回云霄,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又似无边秋叶飘飘落地,就好似昔日在秋风中飘摇的东都。
渐渐,琴音滚滚,数声急骤,如银浆乍裂,蛟龙狂吼,千帆过江。那一刻,两军对垒,杀声震天,眼前仿佛是东都不幸沦陷,百姓流离失所。而万物凋敝的冬天,终于来临。
琴音更悲,道尽了亡都之苦,百姓之痛。悲观与绝望像湿润的水气般弥漫在他们身周。
终曲,琴音由高亢渐转低回。最后一段,洋洋洒洒,宛如春风拂面,新叶再生,百花含苞待放,生意盎然。即便是垂死挣扎,总犹存一线希望。
家国仇恨,与他们,本是无错的。
错只错在,他们不该,卷入这纷杂的尘世中。
不如,归去……
最后一个琴音渐止,清幽依旧面容平静,只以食指指尖轻轻勾起一根琴弦,拉成极弯极弯的弧度,好似一把金羽弓,正拉满弓弦。此时她全身的内力,皆灌注于指尖。
天籁魔音,举世无双。
弦断音断,尽皆人亡。
此刻,只消她拉断琴弦,他与她,便能一同堕入万恶的地狱之中。是罪也好,是孽也好,自有天断……
“惜惜,不要!”
“惜惜,不要杀他!”
骤然,连着两声凄厉的呼喊,令清幽倏然一惊,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是他,他怎会来?
风簌簌,夹着他熟悉的气息朝自己铺卷而来,令她心中更是慌乱无措,原本的平静完全被打破。
突然,她只觉手腕一软一酸,竟是松开了琴弦。因着她的分心,琴弦,并未断。
一刹那,寒光飞过,在无边的霞色中好似最冷的流星,直朝凤炎而去。
几乎是同时,鲜血自凤炎的喉头涌出,尽数喷在她雪白雪白的衣衫之上。那红,艳过莲花的颜色。那血,那血——那滚烫的鲜血,他的血,就这样喷在她的胸前,她的脸上。
伸手去触,一片温热潮湿的黏腻。
不可置信地睁圆双眸,陡然望入凤炎逐渐黯淡的绿眸之中。夕阳映在他身上,周身如镀金边。
这样的场景,她永不会忘记,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
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觉得有银针刺入她的手腕,令她松了琴弦。可是,他若是没有受天籁魔音的控制,又为何要这么做?他,为何要死在自己手中……
“不——”凄厉的呼喊声,久久回荡在了寸草不生的崖顶。
凤绝一迭冲至凤炎身边,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绵绵不断地输入真气。只以另一手胡乱地擦拭着凤炎唇边汩汩而流的鲜血。可是,筋脉全断,即便是神医转世,也是无能为力的。
是她,用幽冥琵琶,用天籁魔音,震断了凤炎的筋脉。
他,亲眼所见……
太过残酷的真相,残酷至让他喘不过气来,体内血液流动速度似停止了一般,他只是怔怔望着清幽,浑身瑟瑟发抖。渐渐,凤绝剧烈喘息起来,如冰火在骨中相煎,内息似一个个漩涡滚过五脏六腑,他猛然转首,漆黑的眸中满是痛恨,大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恨你!”
霞光那么猛烈,那样血红,灼痛了她的头脑。眼中望去,触到那一双焦灼与苦痛的双眼,仿佛一双利剑直直刺入她的心间。
凤炎紧紧握住凤绝的手,微微一笑。
清幽怔怔望着,望着凤炎这突然的笑,只觉那笑异常温暖,她想不到这个时候了他的脸上还会有这样的笑容。
夏日的傍晚,原是这般的冷。凤炎只觉眼前渐渐朦胧,忍着全身剧痛,他一字一字道:“三弟,凤秦国,不能没有铁血黑鹰……祖祖辈辈的训戒,父皇的遗愿……有太多太多……尚未达成,你答应我,你不会再爱她……”
“皇兄……”凤绝眸中皆是痛色。双膝缓缓跪地,底下皆是棱角分明的粗石,扎入衣料中,刺入膝盖,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心中空洞的感觉,像是瞬间失去了所依。他愤然咬破薄唇,一任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
那一瞬,他并没有看向清幽。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他的身体如被狂风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不由自主地软下去。
霞色漫天,晚风簌簌中。
他声音若清冷罡风,字字承诺道:“我凤绝,今,对着凤秦国列祖列宗起誓,若是我再爱那个——妖女,愿受万箭穿心!从此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凤炎似是累了,他缓缓滑下,静静伏在凤绝的肩头,似在点头,又似在摇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英挺的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坠落于黄土之中,洇入,不复可见。好似一朵又一朵缠绵的花,缓缓绽放着。
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粒药丸。本是雪白的药丸,此刻却沾染了他指尖的鲜红,分外刺目。放入凤绝的手中,凤炎极力舒展着自己因痛楚而扭曲的俊颜。那急促的气息,好似帘卷西风,他叹道:“三弟,往后我不能再陪伴你了。这是……三生忘情蛊……吃了它,忘了她,你还是凤秦国那受万人景仰的……左贤王……铁血黑鹰……亦是我凤秦国一统江山的希望……”
他冰冷的指尖,自凤绝手中,一分一分抽离。
此刻夕阳完全坠落,只余最后一抹血红,正衬着黯沉的墨黑,铺天盖地朝他们逼迫而来。
陡然,凤炎用尽全身最后内力,爆出一团白色雾气,强劲的风,将清幽与凤绝一同扫落虎平崖。
凤绝骤然明白过来,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往后踢飞,他下意识地伸手,大喝道:“皇兄,不要!”
可“哧”地一声,他只来得及将凤炎墨绿色的袍子扯下一角,转瞬便飞出崖口,飞向半空,直向崖下倒飞而去。
清幽亦是被凤炎震落山崖,眼中所见最后的景象,是他静默立于崖上,墨绿色的眼眸注视着自己,好像对自己笑了一笑。
天,瞬间黑暗,不复光明。
“轰!”地一声,山云,随之颤了一颤。
随着一声巨响,一团似蘑菇般的火云,在虎平崖上缓缓绽放,如同地狱之花,盛开在了最美的山顶。
碎石,漫天而飞;热浪,滚滚而来。
“不要!不要!”凤绝凄厉大喊着。
凤炎!不要,不要引爆雷火,不要灰飞烟灭……不要连尸骨都无……
不要……不要……
可惜,被热浪席卷拍下,他无法运起真气朝上去,只得急速下坠着,下坠着。崖上的一切转瞬不见,他却只得不断地从那云端坠落。岩石,树枝,在他身侧猎猎刮过,却是飞速上升着。
那一刻,清幽闭上双眸。崖虽高万丈,她有绝世武功在身,可以轻而易举地平缓落地。可此时此刻,她只想,粉身碎骨!她只想,就此解脱,所有的情,所有的恨,都随之烟消云散。
风,簌簌在耳畔回响,呼啸着,阴森地好似来自地狱的召唤。
夜色,迅速在大地中蔓延。
此时此刻,她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在风中旋转,只觉,心内一片平静。
落势太快,纷乱的碎石跟着她一起落下,沉闷的暗夜中,就像漫天星辰如雨般落下……
然,就快落地之时,就在她期待解脱之时,一缕极细极细的丝线,一圈一圈地缠绕住她,倏地将她在寒风中拉住。睁眸的瞬间,她瞧清楚了,自己不过离地一尺而已。
是天丝,是天丝紧紧缠住了她,阻止了她的坠落。天丝,又倏地放开,清幽堪堪着落,挣扎着爬起来。
抬头,却望入他痛苦的双眸中。心,如同有千把利刃在同时绞割,偏又无力反抗,只能任它血肉模糊,痛入五脏六腑。
双手一松,怀中,幽冥琵琶,“锵”地一声落地,震出哀凉的弦音。
“你杀了我罢。”她静静说着,突然上前一步,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双手捧于手心,奉于他面前。
凤绝面无表情,他缓缓取过清幽手中的长剑,剑尖抵住她的胸前。
崖下,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只听到山风劲吹,树叶轻舞。
她婉约的面容,无一丝波澜,亦无一丝害怕,有的,只是等待死亡的沉静。
静寂如水。
落地时始知今夜的天,竟是格外的闷热,不似山顶的清凉。而山间的雨,往往是突然而至的。
骤然,一个响雷滚过,闷热的天气被一场罕见的雷雨打破。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在地上激起阵阵迷蒙的白雾,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长剑,随着滚雷震动,掉落于地……
突然站直身,凤绝双拳紧握,仰天长啸,啸声中饱含悲愤,如静夜中初起的狂风,卷过山野,卷起层层风涛,啸声过处,似是有风雨交加,雷电齐鸣,似与他啸声应和,是为凤炎的死哀鸣悲泣。
雨,越下越大,将他们的衣衫尽数打湿。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爱上你,是我错了!可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凤绝突然上前,揪住她,狠命地摇晃着,切齿的声音在漫天风雨中瑟瑟发颤。伸手,扼住她纤细的喉咙,只消轻轻一下,便能拧断她的脖子,却始终下不了手。
清幽脸上已分不清什么时泪水,什么是雨水,心痛至无法言语,眼前一片模糊。她的声音里,尽是软弱的乞求,“绝,求你了。你杀了我罢,好不好?”
凤绝陡然松开了她,踉跄两步。
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心头那一团痛苦之火。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电闪雷鸣间,他颤着手,自怀中取出凤炎给他的三生忘情蛊……
真的,要忘了她么?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大婚的晚上,凤冠霞帔之下,她清丽的容颜,炫丽的红色,瞬间照亮了怡园。
他怎能忘记,她雪白如玉的肌肤,是如何在他身下一寸一寸绽放。他怎能忘记,那般美好蚀骨的快感,几乎将他的灵魂都飘扬至天边。他又怎能忘记,她无情地刺入那一刀。
云端与地狱,她令他一同坠落。
鲜血与疼痛,都化作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如何能忘?他不想忘,也不舍忘……
清幽定定注视着他手中的三生忘情蛊,眸中划过一抹哀凉之色,如果可以忘了一切,该有多好。他不杀她,他始终不肯杀了她。可她,也不知要靠什么去支撑着,即便活下去,也只是生不如死。
突然,她只觉喉间一滑,竟是一枚冰凉的药丸滑入腹中。那样清凉的感觉,瞬间游走全身,奇迹般地将她体内所有的纷繁杂乱一一平复。心绪,渐渐平静。
才惊觉,他竟然,将三生忘情蛊给她服下。
凤绝默然低首,凝望着雨水溅起的地面,几乎凝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墨黑的长发间,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水。
出乎意料的是,他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只余冰冷的声音,在风雨雷电中,清晰响起:
“白清幽……”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那一刻,她明白,他不肯再叫她惜惜了。
“你走罢,忘记了过去,这世间便再也没有惜惜了。我心中的惜惜,已经死了。”
“而你,只是白清幽……”
“天涯海角,任你去哪,都与我再无关。我不会再爱你。即便日后你我……相见,亦如相忘……”
强烈的蓝紫色的电光,直劈而下,将他们彼此骤然隔开。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
相见,亦如相忘。
这一刻,清幽只觉脑中愈来愈静,而那是一种可怕的安静。好似有一股力量,正将她的记忆,缓缓抽离,一点点地剥去。只觉,眼前愈来愈模糊。
真的忘了,就是一种解脱么?
其实,跌落崖下的时候,她瞬间就想明白了。凤炎,已经替他们选了一条最好的路。没有什么,比凤炎给他们选择的更好了。
可如今,他却将唯一的三生忘情蛊给了她。
突然,她转身,飞快自己跑向来时的地方,寻到自己的马,轻身一纵,飞奔离去。
凤绝缓缓闭眸,复又睁开,他俯身捡起她先前掉落的琵琶,黑白琴身,本是沾满了泥泞,此刻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望着她的背影远去,这一次,他没有去追……
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狠狠地疼。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打散了她的长发,风雨阻绊了她的脚步,有焦雷轰倒了树顶的枝条,几乎砸到了她。
她浑不在意,只拼命地纵马奔跑。
离得越远越好,趁着她的记忆还没有完全丧失,能离开多远便是多远,再不回来……
夜色,一分浓过一分。
一路狂奔。
大雨不断地将她浇透,雨水,有着清冷而萧疏的意味,可却并不能令她的头脑清醒,脑中渐渐模糊,愈来愈模糊……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是黑夜还是白昼,更不知身在何方,直至精疲力竭。
终,脑中一片空白。她自马上跌下,最后一缕意识烟消云散,旋即陷入一片茫茫黑暗……忘了罢,都忘了罢,还是全部忘了好……
可,怕只怕,天涯绝路有尽时,树欲静,风却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