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府,次日夜。
因着皇帝亲临,靖国公格雅的丧事办得极其隆重风光,晚上的丧宴更是铺张,极尽奢靡。
夜色,迷蒙而飘渺。
凤翔坐于席间,神色幽深莫测。他暗暗思忖着,这靖国公府上家大业大,一直是他所忌惮的。无奈朝中元老势力稳固,目前不便得罪,北方政局初初稳定,他也暂时不能将靖国公的兵权收回。可今日这顿饭菜,极尽铺张浪费,他不得不考虑下,洛庭威这么雄厚的经济实力,金钱来源自何处?据他所知,自协助他收复北方四郡之后,洛庭威在北方四郡中置了几个马场,虽是收入颇丰,但也不应如此富奢。而这么强的经济实力,若是招兵买马,若是起了反心,将来可是麻烦至极。
原本,他有心慢慢将洛庭威手中的权力收回。然,此时此刻,因着洛云惜在凤绝府中不明不白的死了,如今又尸骨全无。眼下,他若是贸然行事,只怕不妥。
且据他昨日私下了解,这里合府上下,背地里都言是靖国公府上派去的格雅护卫祁奕曾有书信回来密报。大约是言,宁和公主不满左贤王纳侧妃,新婚之夜便起了争执,杀了格雅。后,左贤王偏袒宁和公主,欲杀死祁奕掩盖格雅被害事实真相。所幸祁奕留有后招,十万火急,令书信先回。这才得以令真相没有随着他们的船一同沉没于夜渠之中。
想至此,凤翔略略坐正身,他双眼微眯,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身侧的洛庭威。但见洛庭威一脸神色自然,虽有沉痛之色,却也有几分深沉。他不免心中沉了沉。今日,他曾多次试探洛庭威,只是这洛庭威颇为狡猾,只字不提对凤绝的怨言。
如此,反倒更令他心惊。该死的凤绝,给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而这次的事情,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的多。另外,还有一桩令他深深怀疑的事。空穴不来风,为什么凤绝如此袒护宁和公主?这其中又是什么缘故?
当年东都失守时,他略略知晓凤绝是因一名女子而大意,可是听闻那名女子已经死了。他曾经想详细知晓缘由,可惜凤炎在世的时候也是支支吾吾的,显然也是替那名女子掩饰着什么。以他对凤绝的了解,凤绝决计不可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爱上宁和公主的。那么,这其中又是什么缘故?究竟凤炎是怎么死的?为何他听说凤炎的死与一名女子有关?
原本,他因着尊重弟兄,不去细过问。看来,眼下,他要将从前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才是。那么首先,就从当年东都失守时,左贤王府中幸存的人着手。
他记得,王府的管家,应当是幸免于难的。他想知道,当年那名女子究竟死了没有,又会不会和宁和公主有什么联系。
如果,宁和公主真的有问题。他是绝不会手软的,定要取她性命!
长久,他陷入深思中。
如此,一顿饭便在思量揣摩中度过。
好不容易等到散席,一众亲贵皆是上前恭送。
凤翔大掌一挥,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便直出靖国公府。心中,依旧思量着如何将整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府中精致的石窗缝隙漏下。风,一点点掀起宫灯,明明灭灭地晃着。
凤翔边走边想,注意力皆在心神恍惚间。当一抹寒光乍闪,冷冽的剑锋迎面袭来,他才猛然惊醒后退,但剑锋已透入他腋下寸许,十分危险。
眸色陡沉,凤翔轻移数尺,热气尽收,令身前又是凌厉刺来的剑气递空。身形急旋,带着无穷劲风,一个利落的后空翻,他稳稳落地。精锐的目光,直直望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半边长发,半边蒙面,手持短剑。莫不是,白莲教的黑阙?
凤翔冷哼一声,寒声道:“好一个白莲教,消息还真是灵通,连朕来了夜都都这么快就知晓了。怎么,就你一人孤身前来送死么?你的同伴呢?”冷眸眯起,他的心中划过一丝不郁。
黑阙,黑阙,那个令江书婉心中念念不忘的男子,就是眼前的这个黑阙。只可惜,带着面具,自己无法瞧清楚黑阙的真面目,也不知这黑阙有什么好,值得婉儿这般留恋。
此时,黑阙长身直立,负手持着短剑,他墨黑的衣袍在夜风中翩飞,面具之下,是一脸凝滞。他冷声道:“无需同伴。我来,只问你一件事!”
“呵呵。”凤翔畅快大笑,旋即甩袖道:“你有事问朕?真是有趣,无妨,说来听听。”
黑阙略略低首,双手渐渐收拢,圣道短剑划过冬风,宫灯照耀下,在地上凝成冰凉的影子。他深深望了望凤翔,字字咬牙道:“我只问你,东都旧臣江远道之女,江书婉,如今人在何处,是生是死……”
他的话,渐渐凝滞,眼角有悲伤蔓延。
心中,一抹绝色的影子,由模糊到清晰,又渐渐由清晰到模糊。他怎能忘记,那样纯真可爱的她,是点燃他生活中的一盏明灯。本来,他以为,他的人生,便是在那雪山的巅峰清修,再不会有其他多余的了。
直到,有一天,他下山时,在山间树枝上瞧见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她。
他清楚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映在他的脑海中。
“那换个话题罢,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是谁。你总可以告诉我,我是谁罢。”她的眼眸,如秋水般平静,山泉般清澈。她的唇边,笑如甜美春花。
“喂,我很饿的。能不能不要总是吃苹果?!”
“喂,你是神仙吗?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她乐观,丝毫不因着自己失忆而担心,每天都无忧无虑的笑着。
“啊,可知道你的名字了。黑阙,黑阙,真好听。”她如一个大孩子一般开心而笑。
下山的时候,她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游游荡荡,仿佛一尾鱼儿在身周雀跃着。“喂,你帮我买点胭脂水粉罢,我可是姑娘家,大过年的,总得买身新衣裳罢。”她咕哝着菱唇,“喂,你该不是没有银子罢——”她的话音拖得长长的。
“算了,算了,我自己想想办法罢。赚了钱,我也替你买件新衣裳罢。”她找了一处画摊,现场作了几幅画,当时就卖了个好价钱。想不到,她虽是失忆,才艺却没有忘记,作得如此好画,她应当是名门闺秀罢。如此好姑娘,他应该远离的。静静望着她作画的侧颜,他这才发现她竟是那样美,眉不画而自生翠,眼波流盈。生平第一次心竟会跳得那么快,脸会变得那么滚烫。
是她,打破了他原本静如止水的生活。
“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去报,我们过些平静的日子,不好么?”
“那我等你回来,你要快点哦。”
“黑阙,黑阙,我可找到你了。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了。你再也不用叫我‘喂’了。”
“对不起,黑阙,我的生活并不平静。我的父亲是东都守城,我自小就从旁协助他。这么多年来,我都是此般寂寞度过的,肩上的责任,国家的危难,我不能置之不理。我甚至早都忘却了,自己原本的个性是什么样的……黑阙,我真的需要人帮助……”那一天,再度重逢。她就仿佛变了个人似地,天真的她,想不到原本竟是负载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春日静谧的山间,夜风中,月色里,火折照映下,她静静倚在自己怀中,面色红醉若一枝海棠。“黑阙,你愿意娶我么……”仰起头来,她的目光中满是依恋。
成亲那夜,她的红盖头尚未掀开,攻城的炮声却已是震耳欲聋,城楼上到处陷入一片喊杀声。“黑阙,东都今夜也不知能不能保。拜托你了,去城楼上保护我爹爹。若是今夜城不破,我便在这里等你饮交杯酒。”
“若是城破,你放心,我会立即换装扮作平民离开……这么多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你不要担心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黑阙,但愿我们永远都不要分离。”她突然自后紧紧抱住他,语中满是不舍。
眼前,渐渐白雾蒙蒙。往事,在黑阙眸中纠缠上演,心绪翻滚激荡。
那一刻,凤翔沉默了。他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让人无法揣度下一秒是惊涛骇浪还是波平浪静。半响,他颇有兴味地瞧着黑阙,微微眯了眼睛,道:“哦,江书婉,朕知道。不知,是你何人?”
“结发之妻!”黑阙简短吐出四字。
“是么?”凤翔轻晒,旋即冷笑,再是笑得畅快淋漓,那笑意里不乏倨傲霸气之色,挑衅道:“你的结发之妻么?那为何会是处女?朕可是亲自体验过了呢,绝色的容颜,那可怜又令人心动的低吟,销魂的感受,至今难忘。”
有一瞬间的寂静,几乎能听见北风如何凛冽刮过耳侧,激起滔天波澜。
“什么!混蛋!”黑阙的目光骤然冷若寒冰,漏出几分杀机。双手发出数百道寒光,如一蓬银色细雨直朝凤翔而去……
靖国府中,江书婉本是静静躲避着,她漫不经心地作着画。
屋外,似有侍卫躁动集合着。
一人高喊道:“有刺客,快护驾!”
她的心“砰砰”直跳起来,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