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城,北门刑场,天气晴朗。
今日的太阳刚从东方升起,皑皑积雪上夜间冻结起来的一层薄冰尚未融化,映着天色的影子,似琉璃璀璨。
大街之上,疏疏两两走着几个行人。蓝毒扮作寻常百姓,在积雪的道路上晃荡而过。骤然,他的身后隐隐传来马蹄车辙声,沉闷如奔雷。
他不由凝神伫立。身侧,几处屋檐上挂满冰条,象是一串串闪闪烁烁的水晶念珠,此刻正折射出道道晶莹的光芒,凝在他俊美的侧面,皆是冷冽的线条。
“让开,让开!”
两名黑衣皇宫锦卫于头前开道,面目冷滞,大喝道。随之身后是一叠士兵,个个手中执着长枪,密密围着一辆囚车而来。
蓝毒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他远远望向囚车之后,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待看清楚后面压阵之人,那气魄浑然,如一道黑色屏障般慢慢逼近。他心头一沉,面色逐渐阴沉下去。
想不到,今日坐镇刑场之人,竟是凤绝亲临。
蓝毒退后两步,略略垂首,以免引起他人注意。一任马嘶萧萧自耳边猎猎刮过,他心中暗忖着,如果今天的对手是凤绝,那还真是有些麻烦。事情,比他预想的要糟糕。
待大队人马奔往刑场而去时,他亦是跟随着前去瞧热闹的百姓一同涌向半圆型的刑场。这处广场,是凤秦国再次入主东都后所建,地处北门,空地呈半圆型,后面的街道皆是依着半圆而改建。空地的对面,便是一条可以并行通过四辆马车的笔直官道。道上铺设着青砖,压平夯实,道旁栽种大树,直望过去,便如一支脱弦的利箭。
如此地形,他一早便侦查过了,很像夜都中的布局。其实这般地形于他们极其不利,因为视野开阔,可以撤退之处是一览无遗。
蓝毒深深吸一口气,修长一手,已是渐渐隐入袖中。
抬眸,望了望碧玺般的蓝天,只见那云朵在阳光里飘来飘去,朵朵皆像是她的倩影,不由心思漂浮起来。昨日清幽只身去闯皇宫,也不知眼下的情况如何。虽是相约在刑场前等她一同前来劫人,可依目前的情况看来:凤绝坐镇,他不想让她出面为难。
不如他自己单独行动……
想到这里,身边的人群骚动起来,如潮水般推着他涌上前去,不时有人呼道:“快开始了,快要行刑了。”涌着涌着,便再不能前行,似是被重重官兵以银枪挡住。
透过重重人影望去,但见囚车中下来一名黑衣男子,低垂着头,不见容貌。
蓝毒见时机已到,便自袖间放出一枚信号弹。
“等等,不要!”骤然,清冽的女音自身后响起,熟悉的气息亦是随之靠近。
蓝毒一怔,方觉一只素白的手搭上他的肩头,转首间见是清幽。他惊愕间,已是来不及收回手,但听“嗖”的一声,一枚火焰般的信号弹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这焰火与旁的信号弹大不相同。不仅升得极高,且笔直笔直的,在明亮的天幕中拉出一道血红血红的光弧,夹带着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焰火一直升到最高处,才听到“砰”一声闷响,火焰绽开了妖冶的烟花,血红血红似开出一朵彤云,纵横四射的光羽,割裂开明净的蓝天,交错绽放划出眩目的弧迹,炸出无数细碎的粉末,将半边天际都映得发灰。
锦卫官兵及一众百姓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烟火弹,不由皆好奇地朝上望去。漫漫天空里似是云山云海。就像是有谁扯开了一块大灰布,将天空囫囵个儿全给遮起来。似有无穷无尽的雪花,零零落落,飘飘洒洒。
落在脸上,麻麻痒痒的。
凤绝脸色大变,他自刑台上飞跃而下,冷喝道:“快躲开,不要看了,有毒!”手中清绝剑如龙狂舞,瞬间劈下数面金穗“凤”字旌旗。振臂一挥,层层帷幕好似雨帘般拉开,自空中平铺开来。
只可惜,旌旗能遮住的地方毕竟有限。一众百姓官兵皆是中毒软软倒下,陷入暂时的昏迷之中。原本人潮济济的广场,好似一下子便空了、静了。只余蓝毒、清幽、凤绝以及几十名被凤绝救下的锦卫滞立。
清幽慌忙拉了拉蓝毒的衣摆,小声道:“快让红莲堂的人别现身,这是个陷阱,台上之人根本就不是黑阙。”
蓝毒摇一摇头,皱眉道:“恐怕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十数名黑衣人自各个小巷子冲了出来,他们各个手中握着寒光闪耀的青峰剑。瞬间便上前与黑衣锦卫缠斗一起。双方的武功皆是不凡,红莲堂的杀手皆是训练有素,而黑衣锦卫亦是皇宫禁军中顶尖的高手。只是,明显黑衣锦卫的人数要多一些。
蓝毒眼见形势不好,他低咒一声,手腕一翻,数枚“黄泉”金针自袖间急速飞出,直朝那些黑衣锦卫而去。
凤绝身形急旋间卷起阵阵寒风,手中天丝铺天盖地散出,以柔克刚,顷刻间击落了蓝毒掷出的金针。目光,自清幽身上淡淡扫过,他的眉心微微一动,旋即隐去神色。
蓝毒俊眉拧起,轻抿薄唇。他轻轻抽出腰间的软剑,便欲上前迎战。
清幽望着凤绝英挺的轮廓,那淡漠的表情,忽觉一层层悲翻涌上心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中,她拽了拽蓝毒,轻声道:“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蓝毒偏首,“过上几百招,拖个半日还是可以的。你去带红莲堂的人先撤,好在我留了个后招,让他们从南门撤,江边自有人接应。”顿一顿,他静静望了她一眼,认真道:“清幽,你还是不要与他正面交锋的好。让我来罢。”
风,瑟瑟刮着。
凤绝纵身一飘,如孤鸿略影,手中剑气纵横,横扫而来。冷眸眯起,望去已是深邃漠然。
冷笑一声,凤绝翩然落地,寒声道:“既然来了,今日就别想走!”
清幽望一眼他冰冷的眸子,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怕他还有后备,今日势在将他们白莲教一网打尽。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闷雷似的轰隆巨响,仿佛春雷。她的心,也跟着簌簌直跳起来。远处那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又过了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声,而是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马蹄声,轰轰烈烈仿佛铺天盖地,朝着这半圆形的广场而来,就像是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迭着一浪,直朝这里涌过来。
果然,还有埋伏!
凤绝冷哼一声,望了望蓝衣飘阙的蓝毒,字字凌厉道:“原来阁下就是木护法!医术不错!可惜不能为我所用。蓝毒,你束手就擒罢!”黑袍一甩,剑刃在阳光照射下似有七彩的光芒在闪动。剑尖直刺蓝毒的天合命门。
蓝毒手中剑势回转,恰好架住凤绝刺来的必杀一剑。剑招绵绵不绝,“铿”声不绝,两人片刻间便过了数招。
眼看着,红莲堂的杀手陷入绝境中,蓝毒又被凤绝缠住,无法分身。清幽情急之下,大喊道:“蓝毒,快将寒玉笛给我。”
此刻,凤绝的招式,势如雷霆,夹着风暴之势。
蓝毒软剑回旋,一力横扫,拨开重重充塞于天地之间的凌厉攻势,轻盈落地的同时,已是解下腰间寒玉笛,抛向清幽。
清幽一跃接过,她纤柔的身影在漫天刀光剑影中掠过,终定定立于一杆断裂的锦旗之上。
这一刻,风卷起她素色的衣衫,飘飘欲飞。
天地间的一切,好似突然凝固,只有这满天飞舞的杀气盈盈腾腾。
战斗越来越激烈,她的心却越来越沉静。
玉笛凑至菱唇边,轻轻吹起一曲。
笛声轻扬响起,清旷如一缕幽泉,脉脉沁入人的心房。呜呜咽咽,好似缠绵的秋雨,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
渐渐,笛声又如沙沙急雨,金蛇狂舞,由婉转转向激昂。
眼前,好似出现了大漠荒烟,风声、呼啸声、呐喊声、马蹄声,无数声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袭卷而至。又好似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冷眸俯瞰着底下的千军万马。
其实,清幽并不曾用玉笛吹奏过天籁魔音,如此做法实属情急。此次前来东都,为了避人耳目,她并没有将幽冥琵琶带在身边。然而,曲通人心,天下间音律亦是相通。天籁魔音关键还在于吹奏之人。虽然用寒玉笛所吹奏的天籁魔音,功力大减。可是,用来对付黑衣锦卫以及武功不甚高的官兵还是绰绰有余的。
渐渐,方才那声势浩大的马蹄声止住。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连刑台之上,黑衣锦卫亦是昏昏沉沉,闭眸倒地。偌大的广场中,只余蓝毒与凤绝刀剑相击相撞着,凝成单调的乐曲,幽幽回响着。
清幽望着刑台之上横七竖八躺倒着黑衣人的尸体,有红莲堂的人,也有黑衣锦卫。心内不禁低叹,看来,这次白莲教的损失亦是不小。
“蓝毒,你快带着你剩余的手下撤离!”她突然大喊起来。这次她用寒玉笛催眠一众官兵,因着功力不够,并不能维持太久。所以,时间紧迫。
素手一挽,她内力骤敛。身侧一颗青松簌簌直摇,无数松针仿若漫天针雨般朝着蓝毒与凤绝而去。
二人皆是一怔,立时分开,不再缠斗,皆是拂袖扫落叠叠松针。
蓝毒素来知晓清幽执拗的脾气,他也不多言,纵身一跃上了刑台,将红莲堂剩余之人逐一点醒,飞快地撤往广场后的小巷子中。
凤绝眸色一沉,方想上前阻拦。
清幽却飘然而至,素手拉住他墨黑的袖摆,低声唤道:“绝——”
他猛然回身,掌间劲风疾扫,袭上她的肩胛,语音中难掩一丝颤音,怒道:“白清幽!”
清幽没有避开,她硬生生地受下这一掌,承受下他滔天的怒气。唇边,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精致的下颚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地。
鲜红的颜色,令凤绝有着片刻的怔愣。他英挺的眉心紧紧蜷曲着,望着清幽的眼神若无穷的黑洞,复杂难言。
片刻后,他紧紧攥住手中宝剑,冷冷吸气,字字咬牙问道:“白清幽,你可曾,替我想过?”
清幽心中一痛,似有大石沉沉压在心上。是啊,她何曾,替他想过。他是凤秦国的左贤王,他也有他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此次若是让白莲教的人逃脱,他又要如何向凤翔交差呢,又如何对得起凤秦国的万千子民呢。
那一刻,她无法作答。她的气息渐渐仓促,似帘卷西风,残叶纷飞。
凤绝轻晒,他垂首,自衣襟中取出两封书信,递至清幽面前。修长的手指,将两封书信次第展开,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停驻在清幽的面前。
微黄的信笺,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两个熟悉的字迹,“突突”地映入她的眼中。却好似两道利刃锋芒直直刺来,刺痛了她的心。是“休书”。
他后退一步,淡漠的神情,仿佛与她素不相识般,薄唇中,冰冷话语如珠吐出。
“上次你走的急,有样东西忘了拿。我想你今日或许会来,所以顺便带给你。”
她双手微微颤抖,接下这两封休书,手指冰凉冰凉,仿佛手中攥着的是一把冰冷的雪……
两封休书……
她明白的,他们成过两次亲。所以,两封休书,一封是给惜惜,还有一封是给她白清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