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日当正午。阳光透出云层,自头顶上照耀下来,投在凤绝身上,他的身影像被蒙上了一层光。这一刻,清幽忽然想起夜西镇中他黑衣飘飘,独自走在雨中;又想起了秋雨寒凉时,他曾替被淋得湿透了的自己披上温暖的狐裘。还有那一夜,漫天萤火虫好似繁星闪烁,他真挚的眼神……
何曾会像此时这般冷漠?是她,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磨灭了他的深情。今日的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
如今,她的亲弟弟是东宸国的皇帝。他与她,比起以前,似乎相隔的更远了。她不晓得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他又该怎样挣脱他的身份。
他不知道,那致命的一刀之后,寂寥而清净的几百个日日夜夜,她夜夜望着天上明月,直至天明,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和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他不知道,他的深情早已似一线天开,无数清明之光漏尽她幽深的心。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师兄的坠江、凤绝的真情、自己的背叛、无邪痛心的质问,“给我一个解释!”一同萦绕在她的梦中,心,早已是支离破碎。
她一味沉溺,一味躲避。一味将心思心神全都致力于白莲教的为民事业中,一味的救死扶伤,除暴安良,一味的……她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她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的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
即便相隔弑兄之仇,他依然选择令她失忆。其实他说的对,有些事还是永远不要想起来的好。他如此,不过是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罢了。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失忆的那段时间中,她无知地拼命地想去回忆,拼命想去知晓的真相,原是她心中隐匿最深的苦痛。
他是那样地恨着自己,是那样地想去爱上别的女子,想忘掉自己,羞辱也好、纳妾也好、换血也罢,他曾想冷心冷情远离自己却终究只是将他们彼此愈拉愈近,终究逃不脱宿命的牵扯。瘟疫时他的倾心倾力,山洞中那发自肺腑的话语,“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不好么?”
男儿铁骨铮铮,也有他这般绝望的心境么?
如今,他亲手将她推给了师兄,彻底放弃了自己。两封休书,她恢复了记忆,他自然不能再当作惜惜已然死去。所以,不论是活着的她,亦或是在他心中曾经死去的惜惜。如今,他都一并休离,一并割舍,一并抛弃。她明白的,他要将她彻底自心中拔除,再无一丝一毫眷恋。
如今,她好不容易将自己支离破碎的心,一片一片拼凑起来,终于拼凑成完整的,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中装载的究竟是什么。却,再也不能诉之于口了。她和无尘已经……她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他……
寒风中,她纤弱的身姿,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摇晃无依。
双手,握着休书,复颤颤收入怀中。唇边,血迹鲜红;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她驻足看着凤绝颀长俊朗的身影。玉白色的轻纱薄衣被风扬起如雾,她的身形单薄如纸,凄楚得似一片无人注目的落叶。
凤绝不语,眸色微黯,手中长剑一亮,剑尖直指地面,寒声道:“你我,是打上一场,还是你……束手就擒?!今天,我必须给皇兄一个交代。”
有微笑淡淡在唇边绽开,清幽的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字字道:“绝,对不起……”
轻扬的袖间飞出无数藏掩其间的白絮,飞絮蒙蒙如香雾轻卷,很快便向凤绝冷滞的面容掠去。这是天清谷中的剧毒——雪花。师父曾说,教以用毒,不过是用来防身。可如今,她却用来伤他。只因,她不能被擒,她腹中还有孩子,一个不能被他知晓的孩子,一个她不想再拖累他、只想独自抚养长大的孩子,一个即便她拼劲所有都要保全的孩子。是她的骨,她的血,她全部的所有。
轻身一纵,她素白的身影瞬间便没入广场之后的小巷子中,不复可见。
白絮翩翩,似纷纷扬扬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轻盈落下,漫下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凤绝一时不查,避之不及,他慌忙抬袖去掩住口鼻,可惜仍是迟了一步,犹有几缕白絮驻留鼻端,瞬间便沁入肌肤之中,侵入经脉。
旋即,他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真气紊乱。心知中毒,他无法再追,只得连忙运功封住自己的内息,不让剧毒蔓延全身。英俊的面上,渐渐苍白无色,一手缓缓按上心口。一点毒药而已,虽伤不了他的身,却能令他的心似被万剑贯穿般疼。她永远是,那么地心狠……
天空如旧寂静,偌大的广场中,只余他一人站立。
抬头仰望,偶尔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蓝天,飞往那碧海蓝天的自由,那也许是他与她毕生都不能到达的地方。
风,簌簌吹着,积雪自枝头缓缓松落,静静的,静静的。
少刻,方才被天籁魔音催眠的一众官兵及锦衣卫次第舒醒过来,他们望着空落落的广场,又望了望彼此,皆是莫名。彼此间递了个眼色,正待上前询问滞立风中的左贤王。
不想,空中传来隐隐“沙沙”之声。
凤翔踏着寒风而来,身姿如孤鸿掠影,瞬间便掠过重重黑瓦屋檐,踏上广场。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在日色下分外耀眼。身后跟着的是禁军护卫高手段景与段仁。
一众官兵见皇帝亲临,连忙叩首,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翔立于凤绝身前,口气淡淡的问,“朕看着时辰已过,你却没有回来禀复。怎样,失败了?”他只是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淡得听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绪。
凤绝听得他语气不太好,便不敢说话,只是静静立着。
凤翔瞥了他一眼,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还记得朕说过什么么?你最好亲自解决她,不然日后落在我的手中,会比死在你的手中惨千倍万倍。看来,你是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
凤绝抬头,清晰地分辨出凤翔眼底那幽暗若剑光的犀利杀机,轻轻吸一口气,道:“臣弟不敢,今日确实有所失误。臣弟大意不查,亦是身中剧毒。皇兄,臣弟这便去封锁所有城门。”
凤翔冷了他一眼,一把抓过他的手腕,探得他脉细确实已封,不由轻晒道:“大意?!那也要看面对什么人。不用你费心了,朕来时已经下令全城所有隘口城门一律封闭。天罗地网,谅她也逃不出去。”偏首,他冷声吩咐段仁与段景,“去给冥门投下命符。冥门必杀令一出,定要取白清幽的性命!”
凤绝怔了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怔愣的瞬间,有夜凉的风轻悠悠贴着背脊拂过,方才觉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冥门,是江湖上最邪门的教派,行事高调,专职杀人,听闻幕后有高人操纵,以令对方死法残忍为乐,且死的越是残忍,所给的偿金愈是丰厚。冥门必杀令一出,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幸存。可听闻已有二十数年不曾接案宗,且冥门接下的必定是大人物所投下的命符。而他竟不知,冥门何时已是重出江湖。
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他连声阻止道:“皇兄,再给臣弟一次机会,臣弟一定想办法剿灭白莲教。”
凤翔唯以幽暗若火的目光直视着他,淡淡拒绝道:“不用了。”
冷然转身离去,只余霍霍的冬风,吹散了他冰凉话语的尾音……
***
次日,晨曦微现。
见魏婶端着碗粥进来,清幽右手撑床,坐了起来,浅笑道:“谢谢魏婶。”
魏婶语带怜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
清幽将碗接过,放于身前,用汤勺舀起瘦肉粥吃了起来,见她吃得甚香,魏婶暗叹口气,静立一旁。
清幽将空碗递给魏婶,谢道:“昨日突然来访,真是唐突了。只是如今也没什么好去处。”她轻轻抚了抚心头,强压下吃过食物后胃中泛起的阵阵不适感。怀着这个孩子,她的孕吐反应一直不是很重,可昨日受了凤绝一掌,体内真气涣散,难免有些影响。此时,她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魏婶笑道:“说什么胡话,书婉是我一手看着长大的,这得月楼的事、白莲教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罢,这处地窖位于冰窖之后,没人能想到的。况且,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只管放心地在这里养着身子,外边的事情,我会一一张罗好的。”
清幽点头应着,突然又问道:“昨夜睡得有些热了,我记得是踢了被子,倒辛苦你替我盖上,真是不好意思了。”
魏婶一愣,犹豫片刻,轻声道:“昨夜,是蓝公子一直守在这里,想来是他替你盖上的。”
清幽愣住,心中说不上来是何滋味,半响方轻声道:“那他人呢?”她以为,只有她因着有孕身子拖累,不能出城,想不到竟是连蓝毒都没能离开东都,竟也找到了这里。也不知现在外头如何了,红莲堂的弟兄们又怎样了,可有顺利逃脱。
“他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去了,说是去抓药,说是姑娘急需。”
清幽蹙眉,冰冷的手指轻轻触上小腹,面色一分一分地凝重起来。急需的药,看来蓝毒也察觉她的孩子有恙吗?
此时,脚步声沉沉响起,魏婶远远瞧见蓝毒,忙拉了拉清幽的衣襟:“姑娘,蓝公子来了。”
“等等,两碗水煎成一碗,沸腾后文火半柱香,这个药包后放。多谢魏婶了。”他垂首,仔细吩咐着煎药的细节。
魏婶接过药,端起空碗,便先行离去。
蓝毒宛若流云悠然而近,清幽却只是怔怔坐着。蓝毒盯着她瞧了半响,才笑道:“怎么了,不说话?”
清幽菱唇微抿,半响才问道:“蓝毒,你怎么也没走?难道说?”
“你别胡思乱想的,昨日我送红莲堂的人先出了南门,再回来找你。只可惜后来城门尽数封上,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应该还在这东都城中,又想起咱们素来会和的地方,这才来试试运气。想不到真遇上了你。太好了,你没事就好,免得我总是担心。”微微抬手,他替清幽理一理微乱的长发。
清幽却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我昨日受了些伤,总觉得腹中隐隐疼痛,胃中亦是恶心难耐,我的孩子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蓝毒轻轻抚一抚她柔细的手背,柔声宽慰道:“有我在呢,你就放心罢。只是最近一个月不要随便下床走动的好。你在这里静养,外边的情况,我会盯着——”他的话,突然止住,神情多了几分凛然。脑中忽地想起了早上出门时瞧见的城内处处张贴的缉拿皇榜,还有他打听到的冥门必杀令。不由,深深蹙眉。
情况,愈来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