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魏婶坐于地窖中缝着小衣服,清幽斜搭着外衫走下床。魏婶抬头看见,连忙起身替她将外衫系好,轻声道:“蓝公子嘱咐了,不让姑娘下床走动。”
清幽浅浅一笑,“魏婶,我哪有那么娇贵,为啥不能下床走走?躺了这些天,可闷死我了。”她拉过一张凳子坐落,望向魏婶手中所缝的小衣服,眉目舒展,又是笑道:“好精致的小衣裳,只可惜我的手太笨,不会做这些。”
魏婶又缝了一针,揉了揉眼睛,笑道:“姑娘武功盖世,是做大事业的人,哪能会这些粗活。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婆子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的。”
清幽抚一抚自己的小腹,那里尚且平坦,而有一条小生命正在蓬勃生长。算算时间,眼下她已是有孕三月余,因着用了御医的草药掩盖脉象,蓝毒又是为她寻来奇药调理脉息内里,眼下她的脉象瞧起来便是方有孕月余而已。且蓝毒言,她的孩子在腹中大约要至五月余方能显露山水。如此一来,她想要瞒住轩辕无邪便不成问题。
魏婶见清幽目光眷眷留恋在尚平坦的小腹上,她是个聪明人,早看出清幽腹中的孩子必定不是蓝毒的,而这孩子的生父,只怕是相望不可相近之人。心念一转,魏婶微笑道:“要我说,这蓝公子可真是个好人。他对你,可是放在心尖疼着的。你这伤——”
清幽摇头:“魏婶,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罢了。”其实蓝毒的心思,她未必不懂,只是她已经背负太多太多,有凤绝的、有无邪的、还有师兄的,剪不断、理还乱。
她,实在是不能再欠下一分真情了。
魏婶叹了一口气,“姑娘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看不清蓝公子的心意?他夜夜守在地窖前,你若是醒着的,他便在门外守着。你若是睡着了,他便在床前守着——”
清幽眸光一黯,心内一酸,如打翻了五味瓶般。想不想欠的,她终究是欠着蓝毒了。
不想纠缠在这个话题之上,清幽岔开话道:“魏婶,你好似很会做衣服呢,你一定做过很多这种小衣裳罢。”
魏婶一愣,心内突然伤感,轻叹一声,只默默不语。
清幽坐于木凳之上,正瞧着小衣裳出神,忽然听到魏婶的低泣声,忙抬起头来问道:“魏婶,你怎么了?”
魏婶手中缝着最后几针,她轻抹着眼中泪水道:“没事,姑娘,我只是想起我那两个苦命的儿子来了。他们小的时候,每一件衣衫都是我亲自做的。”
清幽自这次躲入得月楼中,承蒙魏婶无微不至的照顾,心中一直甚为感动,一直想帮助魏婶些什么,此时听她所言,不由疑惑问道:“魏婶,那你的儿子们现在在何处?”
魏婶一听清幽这般问,泪水更是止不住地落下来,泣道:“我夫君死得早,我吃尽了苦头,抛下他们出来,入了江守城府中做奶娘赚些钱,后来又一直在得月楼中帮忙,方将两个儿子拉扯成人,满心指望着他们长大后能赡养于我。却不料,大儿子两年前被征入军营,在对阵凤秦国的战事中阵亡了,连尸骨都没有给我留下。后来东都再次失守,我不能回东宸国,只得继续留在这得月楼中。上次听人带口信,说小儿子前些日子被圣教招募去了。虽不知是做什么,可这乱世之中,能有什么好差事,少不了与打打杀杀有关。我苦苦打听他的下落,到如今也杳无音信。”
清幽闻言,只觉满心苦涩,自古征战几人回。半响她方轻声问道:“魏婶,如果,如果将来你的小儿子也回不来了,你会怎样?”
魏婶被她所言触动心事,连声泣道:“不知道,他若是再也不回来了,我一个孤婆子,也不知该去哪里,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顿得片刻她叹道:“唉,老天爷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真是太不公平了。眼下看着太平,指不定哪日东宸国与凤秦国又要打起来,战争已经夺取我儿子的性命,现在这一开战,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像我这孤婆子一样可怜啊!”
那一刻,清幽良久都不出声,她凝望着魏婶满是皱纹、粗糙的手,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是啊。战争,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一会儿,魏婶搅了搅线头,缝好小衣,拭一拭眼泪,将小衣交至清幽手中,勉力笑道:“姑娘,衣裳好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罢。我先出去了,合着算算蓝公子也该差不多回来了。”
清幽接过小衣,舒适的布料,令人爱不释手,她应道:“谢谢魏婶,你小儿子的下落,日后我会替你好好留意的。”虽是说着,心中却颇有些疑惑,她经手白莲教多时,对天下大小教派略略都熟悉,可这圣教却是闻所未闻。
她托着下颚,独自思忖了片刻。
适逢蓝毒自外探听消息回来,他一步入了地窖中,挨着清幽坐下。
清幽见他双唇微抿,英俊的轮廓都似凝住,不由问道:“蓝毒,怎么了?是外边出了什么事么?”
他垂首,眉如卧蚕蜷曲,“我不瞒你,因为你早晚都会知道的。眼下,我们在这得月楼中的地窖里也躲了近一月。白莲教有金玲玲打点,我自是不担心。可静王那边只怕是着急了,已是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世以及要娶你为妃。眼下,无论是东宸国还是凤秦国,大街小巷,是人尽皆知。”
清幽微微蹙眉,幽幽道:“师兄他,只怕是担心凤秦国万一擒住我,会对我不利。若是加上个静王妃的身份,多少会忌惮些,即便我是白莲教的教主,他们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处置我。真是难为师兄的一番苦心了。”
蓝毒深深望着她,“这一层只怕是凤翔早就想到了。即便你不是静王妃,至少还是宁和公主。所以,他才会不惜动用江湖的势力来铲除你。”
清幽愕然,转首间对上他关切的眸子,心下一颤,更是疑惑道:“江湖上的势力?”
蓝毒颔首,神情颇有些颓然,“是冥门必杀令!这是一个专司杀人的组织。想不到,凤翔竟然不惜动用冥门,势要替凤炎报仇。这个冥门,你未必听说过,因为二十年前已是绝迹江湖,那时你尚未出生。这是当时江湖上最邪门的教派,行事高调,专职杀人,以令对方死法残忍为乐,且死的越是残忍,所给的偿金愈是丰厚。而冥门必杀令一出,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幸存。”
“那为何会绝迹江湖中?”清幽倒并不害怕,她仔细问道。
蓝毒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江湖中人其实并不巨细,其实这冥门是被人铲除的,而并不是销声匿迹。冥门中专司培养冷血杀手,训练手段极其残忍,与兽同寝,杀死同伴才能存活。所以没有多少杀手能活下来,然能活下来的也都是精英。而终有一天,冥门中最为厉害的一男一女两名杀手联合起来,他们屠戮了整个冥门,杀了冥门的幕后操控之人,并毁灭了这个杀人组织。所以,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冥门已灭,缘何又会重出江湖,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清幽注视蓝毒良久,方问道:“为何你会知晓这么多内情?难道?”
蓝毒似想起了从前,神情骤然冻住,他握一握清幽微凉的手,寒声道:“你想的没错,我小时候的确在冥门待过,若不是冥门被灭,我侥幸逃了出来。否然现在我只有两般下场,要么死了,要么也是冥门中冷血的杀手,终身不得脱离组织。清幽,我知晓冥门的来历,以及冥门原先具体所在的位置。我想亲自去一趟,去探个究竟。究竟是何人令冥门重组,而你的必杀令又是由谁去执行。”
清幽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地微笑出来。她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的随意。她淡淡道:“蓝毒,你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呢?生死各有天命!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蓝毒轻轻摇头,“清幽,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在这里休养了一月,殊不知外边已是有惊天的变化。民间有一股旁的教派力量似是积蓄了很久,突然爆发。”
清幽愣道:“其他教派?”
“叫做圣教。我怀疑这是一股邪恶势力的教派,可百姓不能分辨其好坏,听闻加入此教能学得旷世武功,老少皆宜,且百病不治而愈,大家便蜂拥而去。可以理解,乱世之中,谁不想能自保,谁人不想能免除病痛疾苦?也真是难为这些老百姓了。”蓝毒一一叙述道。
清幽美眸圆睁,面有恍然之色。圣教,方才魏婶的小儿子莫非就是被这个圣教招募去了?可是,百病不治而愈,这只是天方夜谭。看来这圣教不过是抓住动荡社会中百姓浮躁的心理罢了。只是,圣教他们最终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清幽——”蓝毒见她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低唤一声,径自拉过她的手腕,探了探她的脉息,柔声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的身子已经好了,孩子也妥当。这样,我曾数次往返于各个城门查探过,唯有西城门在亥时三刻的交班时候有个空挡。你可以从那里逃脱,转道九江,再走水路返回七庄城。”
“那你呢?蓝毒,那个什么冥门还是不用管了,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清幽急问道。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想先走。
蓝毒始终带着微笑,眼神若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着,尽数倾斜至她的身上。
他拥一拥她瘦削的肩,神情满是肯定道:“你的安危便是我的事。而且,我怀疑这冥门与圣教是否也有着密切的联系,不然缘何会一同乍现呢?保不准对白莲教还有影响。清幽,我先走一步。你自己可要万事小心。”他自袖中摸出几枚“黄泉”金针,依次别入她的衣襟里,柔声道:“带着兵器太惹眼,这些金针你留着以防万一。你的胎,因着用药,虽会晚些显露山水,但你也不要着急,断断不会影响它健康成长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把我给你的药方全都背下来。一张药方是保胎的,一张药方是助气的,一张药方是催生的,还有一张药方药性虎狼,是应急的。若是有什么不妥,你就按着我教你的去配,自己要及时服药,明白么?”
他的絮絮叨叨,令清幽不由眼眶微红,双手,紧紧搅着衣角,不自觉地搓着揉着。她半响才轻声应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罢。”
“嗯。”他柔声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清幽,保重。”
“你也是。”
相视一笑,她望着那一抹明净的蓝色,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心中,淡淡的歉然滋生蔓延。是她,将他卷入这一切。所以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欠着他的了……
**
初春的夜,格外的冷。
清幽自得月楼后门偷偷潜出。
此刻,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抬头,她望一望天空明月如晶。心下忽然一酸,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圆月之夜,他为她费心摘下天上的星星。
东都,还是那个东都,可早已是物是人非。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保暖的衣服却也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轻寒。
突然,清幽止住了脚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暗沉的黑夜。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探向衣内,那里有她的绯腹毒蛇。眼下它已是养好伤,一直待在锦袋之中。
她轻轻地、轻轻地抬手,将绯腹盘上发间,静候其变。
骤然,一声幽长绵软的嚎叫无比清晰地落在她的耳中,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不定的嚎叫一声接着一声凄厉响了起来。借着几缕微弱的月光,清幽隐隐看清楚了,得月楼后门不远处的墙头上,此时正站立着十数只鼬。骤然,一只墨色的鼬从墙头直跃而下,朝她飞扑而来。墨黑硕大的眼珠,在暗夜中暴突着,瞧着格外骇人。
鼬,乃是蛇的天敌。
这般凌厉飞扑而来,带着冰冷刺骨的攻势,使得绯腹毒蛇瞬间便滑落清幽发间,“嗖”地一声,躲入她的衣衫之中。
清幽侧身一闪,避开了那只鼬的攻击。
骤然,“刷刷刷”,几道黑影从天而降,尽数横挡在了她的面前。来者,她已是瞧得清清楚楚,凤绝和夜寒,想必还有一位亦是他的另一名暗卫:日焰。凤绝身后尚且跟着两名黑衣锦卫,豹纹腰带、虎皮金靴,瞧着打扮似级别甚高。
寂寥月色之下,凤绝迎风而立,黑衣透出几分冷厉的气度。他寒声道:“替你介绍下,夜寒与日焰,后面两位是皇宫中的禁卫统领段景与段仁。白清幽,若是你还有同伴,最好叫他出来一起上,免得落了下风。本王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你自己现身。怎样,你今日是使毒?与本王打上一场?还是束手就擒?”
清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伫立不语。
凤绝轩眉一扬,他极缓地、极缓地自袖中将天丝抽出,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抽出,绕在自己指间,漫声道:“不急,你可以慢慢想着。反正,本王今晚有的是时间,这么久都等了,也不差这点时候。”
“你想怎样?”见他这般神情,清幽深深蹙眉,她极力维持着冷静问道。
他却低低笑了,摇了摇头道,“不怎样。静王妃,不过是想请你去御司府中坐坐而已。”
清幽眸色顿时一沉。
御司府,不就是天牢么!
看他的样子,今夜是志在必得。她无毒亦无乐器在身,连唯一的绯腹毒蛇也遭遇天敌,不得施展。他的武功本就盖世,眼下又带着四位高手,即便蓝毒在此,亦是会被牵制。他将每一样都精确算到了,不就是要擒住她么。
想到这里,清幽轻轻一晒,垂下本是戒备的双手,菱唇中只薄薄吐出一字,“好!那我就去坐坐。”
骤然,身侧寒风阵阵刮过。
她看着,柔细的天丝层层飞来,将她的身子紧紧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