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宸国永庆二年,凤秦国万和八年。
天气寒冷,过了正月方渐渐有些雪止之意,只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沥沥之意,阴寒亦是未褪去半分。
而纷乱而寒冷的初春,便在靖国公的兵变中拉开了帷幕。
凤秦国万和八年初。
洛庭威夤夜率兵北上,又联合北方旧部,一夜间占领了北方四郡中极为重要的二郡要塞。加上北方本就对凤秦国的统治心内不服,是以洛庭威大有想独踞北方,自立为王的趋势。
一时间,天下间纷纷议论,——靖国公兵变,福极灾生。凤秦根基动摇,人心浮动如潮。
***
落云山系,黄昏时分。
这时,红日逐渐落入西面的山峦之后,落日余晖下云霞绚丽多彩。山野的黄昏便是这般安详又自在,连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青草芳香。
可这美丽的景色,清新的空气,于洛云惜确是毫无意义的。她已经奔逃了一日一夜,看不清楚路途,只是依据天上星象,向北而行。
她在山林间穿行。所幸谋划多日,才终于等到祁奕外出打探消息,寻得机会打开窗户逃走。此时此刻,她穿足了衣物,也带了足够的水粮,一路奔逃着。
其实,当初在左贤王府之中,与凤绝新婚那夜,她所受清幽的那一掌并不重,虽是心脉略略受损,吐了些血,可决计不至于丧命。她也是事后才知晓,这一切原是一场阴谋。祁奕事先就给她服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至于此药名称叫什么,她也不甚清楚,只知这种药会在受到外力冲击时,导致口吐鲜血,呈短暂性的假死休克,气息全无,不失为一种假死药。事后,祁奕带着她连夜走水路往夜都赶,待到上船的时候她已是清醒过来。只可惜,她的手脚皆被缚住,被点了哑穴,亦不能说话。只得眼睁睁地任由祁奕演了那么一出沉船消失计。
祁奕喜欢她,她自然心中有数,可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她不曾想过,祁奕他竟会疯狂至此,两年前先是在山洞中趁着她昏迷,毁去她的清白,事后又做成她遭人强暴的假象,弄得人尽皆知。爹爹颜面受损,自然自己的婚事便也无人来提。后来比武招亲时,若不是凤绝的突然出现,只怕她此刻已是嫁给祁奕为妻。如果真是这样,便让他蓄谋已久的阴谋得逞了。
想不到这祁奕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竟是制造出她假死,以及他们两个随着沉船一同消失的假象。她知晓,他不过是想让洛云惜这个人至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他,便可以这么名正言顺地一辈子霸占着她,将她牢牢看住,锁在这深山密林之中。
此时,夜幕骤然降临。
四周高峰峻岭在夜色中模糊不清,风啸过耳,宛如鬼哭狼嚎。洛云惜走着走着不由有些害怕,可心中更多的是后怕。若不是近来一月中自己假意迎合祁奕,事事对他千依百顺,承诺愿意与他长相厮守,他也不会放松警惕,自己也不会找到机会逃走。
她好怕,这次自己若是逃不成,那想寻得下次机会便几乎不可能了。
走着走着,她再看不清山路。洛云惜只得停下脚步,她擦燃火折子,寻来一堆枯柴,点起火堆,才略觉心安。
这夜,她便靠着火堆边的大石边合目而眠。因着心中害怕,她睡得极不踏实,数次惊醒,见火堆将灭,又重新拾来枯柴接续。如此三四次后,她意识朦朦胧胧,忽觉身前有人靠近,且气息冷冽冰寒,心中陡沉,惊坐而起。待看清楚面前之人时,她更是惊得靠向背后大石,一动也不动。
她终究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么?
祁奕定定立在她身前,夜色下,他刚挺的侧颜满是痛色,颤声道:“云惜,你以为我真会如此大意,让你逃脱么?你对我千依百顺,温柔娇语,你以为我真瞧不出其中缘故么?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而已。可是你,你太教我失望了!我待你如此真心,甚至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为何你一点都看不见呢?”
他的眼神在她面上、身上疯狂游移着,语音眷眷道:“云惜,你是这样教我着魔啊!你不用妄想了,此生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们会过的好好的,还会有我们的孩子。云惜——”
洛云惜神情闪过一丝厌恶,猛然抬头道:“你这个疯子,我是左贤王的侧妃,皇上亲自下的诏书。霸占亲王侧妃,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你也敢做,当真不怕老天报应么?”
祁奕仰头,哈哈大笑:“亲王侧妃?!云惜,你真是太天真了。我怕你伤心伤情,一直不忍心告诉你事情真相。你可知近来我打听到了什么?有关凤绝的?”
洛云惜见他冷笑,心中突然有种沉沉的感觉,犹豫片刻,才道:“不管你听到了什么,我始终是他的侧妃。我爱他,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爱上了他。所以,无论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对他的爱的。”
祁奕看着她在火光下明艳的面容,眼神渐渐愤怒,旋即狂笑:“不见得!他爱的可不是你!他对你连一点点爱,都没有!”
“不,我相信,总有一点真心在的,不然又何必娶我……”洛云惜挣扎着说道。她记得,他赠了她那般美丽的发簪,还主动亲过她。
祁奕冷笑,字字如冰珠吐出道:“确实一点都没有!是你太傻了!现在民间都传遍了,东宸国的宁和公主白清幽便是白莲教的教主。而我在皇宫中锦卫的朋友,更是给了我确切的说法,凤绝与白清幽其实早在两年前便成过一次亲。后来不知因什么纠葛,两人始终没能在一起。可凤绝的心中,始终只有白清幽一人。而且,你可知白清幽小字叫作什么?”
他顿一顿,看着洛云惜渐渐惨白的脸色,逼近一步道:“听闻,就叫作‘惜惜’!不然,你以为左贤王府为何叫作‘惜园’?不妨告诉你,那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出自凤绝的亲笔,出自他的真心真情!他的府邸以他心爱的女人为名,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为原本那里叫做静王府,后来改作左贤王府,你嫁过去之时,俨然已改成惜园!”
更上前一步,他拼命地摇晃着泪水涟涟的洛云惜,继续刺激她道:“他娶你?不过因为你名字中有个‘惜’字罢了!你只是个替代品!凤绝与白清幽,阻隔着重重身份不能相守。他不过是想找你替代——而已!!”
“不——我——”洛云惜只觉天地间一切瞬间凝结,眼前火光簌簌却如空无一物。惜惜,惜惜,他,便是这么叫自己的。她一直以为这是亲昵的称呼,不想他竟然从来都是叫的别人,叫的是白清幽!他娶她,竟然只是替代品,只因,她名字中有一个“惜”字!惜园,惜园,原来竟是这样的来历。
祁奕见洛云惜神情恍惚,隐隐呈现愤然,益发刺激她道:“有件事,我若说了,你未必信我,可却是千真万确的。当时,他以为白清幽错手杀了你,我抱着你想要离开王府。当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杀了我,替她心爱的女人掩盖罪行。哈哈,洛云惜,你说你有多傻呢?你即便是死了,他连一点怜惜都没有!我真替你——不值!”
闻言,洛云惜只觉天瞬间崩塌了,她整个人颓然瘫软,眸光渐渐涣散。
事实,如同刀锋一般剜刮着她的心尖。原来,她始终只是个替代品,甚至连替代品都不如。他的温柔,他的轻唤,他的亲吻,甚至不是因为她与他心爱之人容貌肖似,只是因为一个‘惜’字。只因她的名字中有一个“惜”字……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可遏制地笑着。笑声太过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直震得枝头新叶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瓢泼大雨。
她的命,在他眼中如此低贱!
惜字,她是不是该感谢自己的爹娘,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才能得以他的青睐呢?
真相太过残酷,残酷至让她喘不过气来,体内血液流动的速度似停止了一般,整个人只是瑟瑟发抖,双眸隐隐暗红。
祁奕见她情绪濒临失控,心中终究有些不忍,正欲上前宽慰,背后却突然被一物事猛然击中,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旋即,“哈哈哈哈——”一声尖细的笑声在半空中飘悬回荡,鬼魅又恐怖。山间的风,愈刮愈大,吹得洛云惜长发几乎遮住了面容,她撩开额发,凝眉出声问道:“是谁?”
笑声止,似有阴风阵阵袭来,伴随着彻骨的冷寒,周遭温度亦是骤然降低。
刺耳的女音伴随着妖艳的面容一同落地。
“又是一出负心汉的戏码!当真是听腻了。天下间男人皆是如此薄幸!有何可叹?!”
洛云惜循声望去,但见一美妇年约三十几许,天黑瞧不太清楚,隐隐可见容貌极其妖艳,身着黑色斜襟短褂,下着百褶黑裙,身上和高高的发髻上插挂着许多银饰,看着像是紫竹国的装扮。她不由疑惑问道:“你是何人?”
黑蝶美目一勾,犀利的目光自洛云惜明丽的面上扫过,冷笑道:“能帮你的人!”
“帮我?”洛云惜眸中顿冷,想起凤绝与白清幽二人,周身更是折射出冷厉的光芒,字字咬牙道:“只可惜,我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不然,定要教他们,痛不欲生!”语罢,她将十根指甲狠狠扣进自己手腕里,旋即沁出十点血丝。
洛云惜周身漫生出滔天的恨意,尽数落入黑蝶眼中。黑蝶得意狂笑起来:“哈哈,从未习武之身,女子阴寒之体,又心存情仇怨恨,最适合我辟寒功了!真是天助我也!”
“冥门重出江湖,天魔再现!”
“哈哈哈——”
“流星异转,其羽煌煌。纵横天下,四海翱翔。直上九霄兮皆成殇,凤兮火兮,何时归去——”
“天玄子,你也该现身了罢!”
“哈哈哈——”
又是一阵阴声厉笑。突然,黑蝶掌间一挥,便将祁奕打昏,她右手猛然一擒,已是牢牢扣紧洛云惜的天灵盖。
“唔——”洛云惜来不及低呼,已觉头顶似有无数冰屑争先恐后地塞入,渐渐似洪流一般侵入体内,瞬间便将她的身子冻成九天寒冰般,渐渐冷彻到脚,冷彻底,冷彻全身每一寸肌肤。
身周,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落叶起舞。
其来也,如钱塘怒潮,万马奔腾,地动天摇。
洛云惜在阴风中浑身战栗着,似有无数气流在她体内不断地积蓄,浑身又冷又热,直欲炸裂开来,渐渐再不能承受,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了那妖艳美妇,右颊之上,一枚黑色蝴蝶的印记,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