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的手指轻轻搭在清幽的手腕上。
书房的门,尚且敞开着,屋外的凉意一分一分地侵染。西风过处,连窗格漏下的缕缕光线都似一跳一跳在闪烁着。
时间仿佛被拉得又细又长,极缓慢地走着。慢的连呼吸都随之而凝滞。
良久,又是良久。
久到凤绝都不自觉地在窗前反复踱步,眉心紧蹙。萧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起的眼眸沾染上无可褪去的疑惑。他站起身,望了望清幽,也不说话,只是转而将凤绝拉至内堂,小声道:“绝,借一步说话。”
凤绝入内堂前,挥一挥手示意清幽先走,他浅声道:“你先去正厅用膳,我们一会儿就到。”
“哎——”清幽低呼一声,无奈那两抹颀长且高俊的身影下一刻已是消失在厚重幕帘之后。其实,她的心中此时也是七上八下的,没有个着落。瞧见萧楚方才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更是令她心急。
在外边兀自等了片刻,始终不见他们出来。无奈之下,她只得转道先去前厅用膳。眼下政局形势还是这般不明朗,若是孩子的事瞒不住他,她也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是好了。
***
内堂之中。
凤绝急急问道:“怎样?”
萧楚摇一摇头,道:“怪,真的是怪。从脉象上看来,她怀孕确实只有月余。怀孕至三四月时出现瞌睡的现象实属正常,若是她初初有孕自现在起便嗜睡,确实有着几分怪异,也难怪你会怀疑。且若是现在嗜睡,哪怕是经常服用黄泜、白术等名贵药材补养,她的脉象应当也比常人虚弱,可我仔细探下来又不是。她的胎像十分稳定,所以这事才更令人觉得矛盾奇怪。”
凤绝低垂着双眸,叹息声中带了一分感慨,“就算月余,那也有可能是我的孩子。”脑海之中,突然又想起了那夜在皇宫密林之中她与轩辕无邪的对话。当时的他听了十分刺心,可近来想想,又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可眼下,连萧楚都说她怀孕只有月余……
萧楚一愣,“什么叫,有可能是你的?绝,难道她真的和静王在一起了么?现在关于你们的流言,早已是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你和她二年前早就成过亲了,咱们这样的关系,你竟然连一个字都没告诉过我。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兄弟?!”顿一顿,他轩眉一扬,拧成死结,又道:“听说你还将她送人了?我的天,你们究竟在搞什么,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凤绝伸手按一按自己太阳穴,深刻的俊颜之上浮起无尽的懊恼,“一言难尽,况且当时的情况……罢了罢了……”他微微握拳,“总之,我再也不会放弃她了。就算那孩子不是我的,也没关系,我自会当……”
语未毕,萧楚已是急切打断,“绝,你又想做什么?她如今可是静王妃!”
“他们,还没有成亲。”
萧楚无奈叹息一声,“四国,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凤绝微微蹙眉,“干嘛在意别人的看法。”
萧楚翻一翻白眼,“你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况且你心中清楚的,目前两国的合作只是暂时的,当合作结束的时候,就是东宸国与凤秦国彼此翻脸的时候。届时,你们还是敌人。”他补充一句,“你别忘了,她的弟弟,可是东宸国的皇帝。你跟她,不可能再有结果的。”
凤绝静静立着,陷入沉默之中。
敌人,他们是永远的敌人!曾经,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他也不会狠心与她彻底决裂,甚至亲手将她送出。逼着自己,再不给自己转圜的机会。可是,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会峰回路转的,不是么?就像那时,谁能想到东宸国与凤秦国能同盟合作呢。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他不想再错第二次了……
萧楚见他还在沉思,提醒道:“你若是怀疑,不如等她生下来后,届时再滴血认亲,这样总不会有错,她也不能抵赖。”
滴血认亲……
凤绝一怔,眉际逐渐生出一缕幽凉。怀胎十月,滴血认亲,那还要等多久,自己又要煎熬多久?也不知其间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眼下,他几乎连一刻都等不了了。
“对了,我方才探她的脉息,发现原本的三月蛊已是解去。不过另一种母蛊却是深植体内,恐怕是再也解不去的了。绝,这事有些麻烦。”
“绝,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萧楚摇一摇头,望着他依旧是一脸惘然,不免低咒道:“换了我,我也肯定瞒着你。”心中不免深深替他担心,凤绝用情太深,所以总是受伤更深。
凤绝恍惚间有些走神,待回神时,见萧楚一脸冷滞,方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萧楚叹道:“我说,宁和公主看起来是个理智分明的人。我想她应当最是清楚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或者我可以这么说,她应当不会任凭自己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哎,反正,我的意思是,你若是真想知道,还不如日后滴血认亲。她若存心瞒你,你又能耐她如何?你就算问她,她不说,你又能怎样?”
是的,她不说,又能怎样?他又能怎样?
那一刻,凤绝轻轻一震,眸光倏然一亮,不自觉已是步履生风,直往正厅奔去。
***
正厅之中,清幽刚刚用罢晚膳。
未到风宿城前,连着几日来,她去白莲教的分堂口安排布置人手,又制定下新的暗中联络的方式。并且命人通知金玲玲全权负责巨细,又命各个堂口给蓝毒留下消息,告知他自己的所踪,免得他担心自己的安危。
其实,今日一早抵达风宿城后,她先去的那家茶馆便是白莲教在风宿城中的分堂口。眼下正值合作时机,她先去一步与分堂主通声气,准备回头再把这处分堂口告诉凤绝。既然两国合作,东宸国自然要拿出几分诚意。为了铲除圣教,解救众多受害的老百姓,她自然会公布所有白莲教中的分堂口,听凤绝统一调遣,方便彼此行事。至于这件事后,白莲教的未来,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两国再次决裂,若不是不能保全白莲教,还不如日后早早解散。
风宿城行馆中的晚膳还是相当丰盛,清幽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喝了蟹黄汤羹,又用菊茶水漱了漱口,自有丫鬟奉上微热的湿巾。
她取过,擦拭着唇角。仍在思量中。
不想,却听见身后不远处脚步声急急响起,一室柔和的风亦是被这样急促的脚步带乱。
她素手微动,碰触到手侧的银筷子轻轻一滑,坠落于地。筷子上细细的链子更是索索作响。
转首间,凤绝已是来到了正厅之中。
正值夜幕降临,他的身影在明亮的烛火下显得格外俊朗分明。
清幽瞧一瞧桌底下掉落的银筷,愣一愣方道:“你还没有用膳吧,要不我给你重新拿一双来筷子来?”
凤绝望着她柔和的侧颜,一时移不开视线。跳动着的烛火将她微张红唇的弧度勾勒得更美,心神一荡,他突然问:“你吃好了没?”
清幽缓缓点一点头,也不知他是何意。
凤绝倏地一步奔上前来,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便直往门外拽去。
清幽益发不解,莲步渐渐跟不上他飞快的步伐,只得略施轻功跟上,疑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去外面走走。”他头也不回,只一味拽着她。
“这么晚了,能去哪里?况且你还没用晚膳呢。”她试着挣脱他,无奈他将她的左手扣得太紧太紧。
正出行馆大门,他带着她轻身一纵,飞跃上马。
扬鞭一挥,一骑绝尘而去,渐渐消失在浓醉的夜色之中。
***
风宿北门外,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蓝色。
因着天并不晴,只有零星一两颗星星,明亮的闪烁着银光,缀在天边,伸手可及。
夜色,好似轻柔的羽帐般缓缓洒落,遍及每一处角落。
清幽与凤绝并乘一骑,信马由缰,缓缓前行。他温热的身子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暖意亦是一分一分传至她的身体之中,直往心底暖去。
空旷的草原似乎永远没有边际,也望不到尽头。
他们漫行于天地间,渐渐只觉心绪宁静。
她似是有些倦了,低低靠在他的肩头,“你还要走多久,我有些困了,想早些回去休息。”她不知道萧楚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也不知萧楚究竟看出什么端倪来没。
只是,方才吃饭的时候,她心中已是思量的很清楚了,孩子的事,她定要否认到底。知道孩子是他的,对他来说,只会是一种负担和拖累。
凤绝温软的话语轻轻拂在耳边,“能这样安宁的时间太少太少了,你再陪我一会儿。”他的手臂一紧,将她拥得更紧。突然一跃,便带着她飞身离马,缓缓落地。
此时,明月好不容易才撕开一道口子,从厚厚的云层中钻了出来。
月光,淡淡的、如银般轻洒,连远处的地平线也带了一缕淡淡的银光,望去连绵一线。
他俯身,摘下一朵小花,别在她的发间。轻轻一叹道,“荒漠之中,寒冷之时,也只有这样坚韧的小花儿才能得以生存。不过,你看纵是天气再冷,环境再差,也总有能生存下去的花。”
清幽偏一偏头,闻着发间那清香缓缓四溢,心神亦是随之飘荡。
他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她亦是没有挣脱,纵然她再是清醒自知,也总有沉醉之时。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往事皆可放,没有什么比能停留在他怀中更安全与幸福。
栖息良久,直至理智渐渐回笼,终战胜心潮的浮动。直至月儿西沉,直至晚归的昏鸦在天际扑楞楞地叫着,再没有时间了。
清幽婉声道:“太晚了,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似温软的风,轻轻荡漾在耳畔,“惜惜……再过一会儿……”
她狠狠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竟然唤她“惜惜”。一如往昔……
有多久他没有这般叫过自己了……而此时此刻,他竟这般唤自己……这般温柔地唤自己……
抬眸的瞬间,却撞入他清明的眸底。
那样纯粹的黑色,好似黑丝绒般的夜,幽静深远,清澈明净。又好似最珍贵的黑曜石,无一丝一毫杂质。
他字字道:“我明白,你的弟弟是东宸国的皇帝。纵使你有太多的不可以。此时,我只想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用你回答我‘是’,若是,你不用回答我。你只需回答‘不是’即刻。”
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一寸,他极认真地问:“惜惜,孩子是我的么?”
霎时,清幽心内震颤无比,直欲别过脸去。
他紧紧扣住她的下颚,眸中微亮,似跳跃着的烛火,字字清晰吐出,“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那一刻,她望着他,心内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了衣衫。看着他如此清澈明净的眼眸,满是深切之意,那个“不”字无论如何都无法自唇间吐出。
他轻轻而笑,低首,逐一吻去她的泪水,只道:“既然你不否认,我就当作是了。”
心中的软弱与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她在泪水涟涟中伏上他宽阔的肩头,轻颤地不能自己。心头,却泛起丝丝甜意。只是,那甜意里却浸着一点一点酸楚。
他轻轻拥着她,缓缓抚着她微微颤抖的后背,柔声道:“我不逼你承认,我会等,等你亲口告诉我。孩子的事,凤炎的事,还有你的心思……什么时候你想好了,便来告诉我。好么?”
她益发颤抖起来。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就这样,抛弃一切,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只要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