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五月中,因着北方不太平,靖国公老奸巨猾,始终按兵不动,大有静观其变之意。而隋国公的兵力已被调往紫竹国。凤翔只得亲自带兵前往夜都,朝中大小事宜皆是交给国相左兼代为监管。
六月初,国相左兼身染重病,日日连咳不止,精神不振却依旧勉强把持朝政。
六月初十,不幸连连,隋国公于自己府中暴毙,举国痛哀,所幸他走的时候,瞧了一眼自己的亲外孙女和重孙,含笑离世,并无遗憾。
六月中,凤秦国内各处白莲教的堂口均接到密信。一直在七庄城中打理白莲教事务的金玲玲,在接到密信时,不由双眉紧蹙,稍有疑惑却仍是照办。
***
六月初二十九,天时进入酷热的夏季。蝉鸣鼓噪,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天气越来越燥热,持久的战事,不禁令人觉得心口烦恶。
极度窒闷,连一丝风也无。然,到了近晚时分,却刮起了大风。不多时,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落花一朵一朵,无声无息地在狂风中扫落至地。紧接着,一场磅礴的雨忽然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
突然而至的暴雨,扫去连日来的闷热,竟有大快人心的感觉。
清幽此时恰好站在自己的营寨之外,她撑着伞,正目无焦距地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突然,也不知是风还是雷竟是将一棵大树给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树干直直掉下来,不偏不倚的压到了她的营寨之上,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随之她的营寨轰然倒塌,在暴雨狂抽之下,好似一整块飘零的破布,摇摇曳曳之状,无比颓然。
她微微色变,摸了摸自己已是高高隆起的小腹,不经意间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心中慢慢有后怕蔓延至背脊,冷的她直发憷,如今她就快临产,行动没有以前那样利索轻便,若是方才她在营寨之中,那岂不是此刻已被压在底下?
看着那莫名倒塌的大树,她的心中划过一丝隐隐不祥的感觉。
而此刻,“啪嗒”、“啪嗒”声连连响起,不远处扬起一道焦急的黑色,原是凤绝正施展轻功奔来。看见她安然无恙,这才停滞在了原地,不再向前。
暴雨下,他没有打伞,一袭黑色锦袍已然湿透,长发披散着,如同刚刚自水中捞起一般,不断地滴落着晶莹的水珠。
菱唇微动,她很想扑入他的怀中,可脚下却没有挪动半步。
他一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垂落,紧绷的神经,仿佛松了一口气般。
风雨中,四目遥遥相望,却彼此不相近。
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久。
终,他转身离去,没有说一句话。
她静静立着,撑伞的手渐渐麻木无知觉。
雨点落在伞上,劈里啪啦直爆响,且声音越来越大,不断地轰鸣着她的耳膜。
放眼望去,雨儿纵情地在满山丛林间奔腾着,一阵子猛,一阵子弱,交错,持续地进行着。正如她此刻上下起伏着的心情。
雨水腾起的水雾,渐渐弥漫在她的眼前,终成一片模糊……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七月初一,凌晨。
风又起,风卷雨,雨携风,铺天盖地,片刻便将整个紫苑城笼罩在一片烟雾茫茫之中。
白茫茫的雨水,好似给整个紫苑都城穿上了素色的孝服,呼呼的风声,也仿佛是在鸣号致哀。
白色的灵幡,白色的祭旗,白色的铜钱纸币,漫天纷飞着,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清幽悄悄自隐蔽处跃上紫苑城楼,满街的灵幡,漫天的哀乐,她茫然望着数千紫竹士兵拥着八骑大马拉着的灵柩经过。那黑色的灵柩,与这天地间处处的白色格格不入,如一道闪电般,刺痛了她的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六月初二十九,紫竹国王爷,紫远兮病逝。
七月初一时,正值紫竹国举国发丧。
因着尊敬难得的对手,东宸国与凤秦国联军一同祭奠头七,亦是按兵不动,熄火寒食,只静待丧事完毕。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七月初六,随着进攻的号角吹起,杀声震天,漫漫箭弩飞天而至,冲撞车轰轰而上。随着紫苑城城门被大力撞开,联军士气高昂,冲将进去,向城中仅剩的紫竹士兵发起最后的攻击。
紫竹国军队被一轮箭弩石木猛烈攻击,又因着无人指挥,早已如惊弓之鸟,仓皇四散而逃,溃不成军。哀嚎声、惨叫声在联军强大的攻势下,慢慢地弱了下去,直至没有声息。
大局已定!
七月初七。
紫竹国,灭。
至此,从历史上彻底消失。
***
七月初十,一名东宸国的五品将军与一名凤秦国的四品将军,因着谁先进入紫苑城相府搜查而发生了争执,起先只是口角,渐渐双方互不相让,动起刀戈。双方眼看形势不对,各喊来数百士兵相助,矛盾步步升级,最终双方血拼起来,十多人重伤不治,损失惨重。
而东宸国与凤秦国貌合神离的同盟,这根本就脆弱的神经,被这次暴力冲突事件深深触动了。
按照当初的同盟约定,岳州一脉与凤秦国接壤,攻下紫竹国后自当归凤秦国管辖,然紫苑国都往南一代,则有一处浅口与东宸国最南端的九江相连,自然归东宸国管辖。两国暂定沿着鬼峡一带山脉划疆而治。具体事宜等攻下紫竹国后再商议。
然此时,东宸国军队不满凤秦国军队还滞留在紫苑城不退出,军中多有抱怨。
凤秦国军队则认为此次战役,他们功劳居多,且一直都是左贤王亲自调配,上面的旨意未下,他们不愿离开。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直以锄强扶弱,治病救人为己任的白莲教,却在这个紧要关头爆发****。矛头直指向夜都,此次****显然有人精心策划,一夜之间夜都附近涌出近五万名白莲教教徒,且个个都身手不凡,能以一挡三。
突然其来的****,引起一片混战,令本在夜都城中查探靖国公旧部异动的凤翔措手不及,他手中余下的兵力本就不超过五万,而对方却是来势凶猛,一时间败下数阵,夜都岌岌可危。
****的消息一传至遥远的紫苑城。这里的气氛立即剑拔弩张。
然,凤秦国早有准备,燕行云自接管岳州城时,便已经派兵占据了鬼峡各个要塞。心想着,东宸国军队陷在其中,不过是困兽犹斗。可想不到的是,东宸国亦不是省油的灯,一早已经派兵从最南边与自己土壤相接处走九江水路包抄过来。
次日晨光隐现时,金鼓再起,雷霆不息,本是合作的两军在城中厮杀起来。
东宸国将连夜赶制的迷烟弹和火石投入凤秦国军队临时搭建的营地中。一时间火光大作,迷烟四起,人仰马翻,惨号震天。因着凤绝恰好前往岳州城中与燕行云商谈要事,不在阵前指挥,为首的方将军见形势对自己不利,没有胜算,只得号令弓箭手掩护,步步撤退。
火石炸开的声音巨大,轰鸣声令因着临产尚在熟睡中的清幽猛然醒转。
方才艰难地穿衣起身,背起沉重的射日弓,腰间插上金羽箭,她想出去看看情况。不料下一刻,数百人瞬间冲了进来,明晃晃的刀刃刺得她睁不开眼。
清幽转首,四下里皆是盔甲寒光,而一抹青峰已是横上她细腻的脖颈间。
方将军的视线,巡巡落在清幽高高隆起的小腹之上。心中暗忖,她的样子,看起来要生产了罢,若不是因着她身子重,武功难以施展,这挟持宁和公主的事,他还是不敢轻易去做的。
天赐良机,绝不能放过,清了清喉咙,他震声道:“宁和公主,不,应该叫静王妃才对。请你跟我们一起撤退出紫苑城罢。东宸国乃奸佞小人,出尔反尔,如今我们只得暂时委屈下你和你腹中的小世子。请吧!”
清幽扶了扶酸涩的腰身,轻轻蹙眉。她面上虽是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心中却陡然一沉,她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没有想到两国的同盟这么快就瓦解了。胜利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开始彼此算计了。外人不知她与静王的关系,也不知她腹中孩子的来历,想必此刻在方将军的心中,必定以为这是轩辕皇家的血脉,凤绝不在营中,他又斗不过轩辕无邪。这才出此下策挟持了她。
她抿了抿菱唇,缓缓跨出一步,冷静道:“好吧,我跟你们一起走。”
如今,不明形势巨细,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营外的天,朝阳正烈,然天边却有几抹可疑的红霞。映衬着他们狼狈的撤退,总让人有几分凄凉的感觉。
而入夜后,空气依旧闷热无比,天上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群星全部躲了起来。
凤秦国的军队已然全线撤退至紫苑城外,刚刚落定,现如今正在原地扎营。
其中也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不好,要变天了。”
紧接着,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骤然没头没脑地浇下来。狂风、闪电、霹雷携手而来,天际起先有片刻的寂静,接着是曲折的闪光,显得天地间更加黑暗。猛烈的雷声轮番轰鸣着,令军队的马儿都躁动乱踏起来。
众人暗叹:看来,今晚不仅仅是一场雷雨,而是一场暴风雨。
所幸清幽的营寨已是先行按扎好,她此时正依依靠在门侧,瞧着骤雨无情地抽打着墨色的大地,溅起无数重水沫。小小水珠,借着风势,正狂舞漫卷。
她的心,与她的视线一般,渐渐模糊起来。
方才在狼狈撤退的途中,她已是将事情原委大致了解清楚,想不到竟是白莲教在夜都****,也难怪方将军会劫持她。只是五万人马,白莲教何来这五万如此精锐的人马呢?这背后又是谁在操纵着?会是蓝毒招募的人马么?她想了想,又摇头否定。即便有黄金万两,招募来的人也不可能个个身手不凡。
那会是?
忽地,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旋即,她的脸色变得如同新雪般苍白。
会不会,是这样的!
几乎是同一瞬,她察觉到背后有异常的动静,旋即转身,却见是轩辕无邪正一身湿淋淋地跃过卷窗而入,他看起来十分狼狈,浑身都被雨水浸透了,身上、发上,不断地滚落着雨珠,点点都落在地上,很快就凝成一小摊。
也不多话,他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刻意压低声音道:“清幽,你赶紧跟我走,眼下的形势混乱,你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她反手,用力扼住他的手腕,如烟眉宇间暗含着隐怒,“是你吧,是你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罢。”
他无暇顾及,只一味拽住她,急道:“现在没时间说这些,快走。等安全了,我再跟你细说。”
“我不!”她固执地拒绝着,冷声道:“是你与皇甫昭联手,在四国民间发展圣教。又假借圣教会威胁到东宸国与凤秦国的统治,这才提出与凤秦国联手剿圣教、灭紫竹国。对吧?东宸国与紫竹国接壤之处甚少,只通水路,你是想借凤秦国的兵力助你得到紫竹国南部的疆土,从而进一步达到你一统天下的目的,是这样的吧!而圣教之事,更加是你精心策划的阴谋,从表面上看我们剿灭了圣教,令凤秦国放松了警惕,其实我们所抓获的邪教徒不过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而真正那些服用了圣药,武艺大增之人,此刻正在围攻着夜都。”心中骤痛,不能自己,她狠狠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情绪已然失控,低吼道:“轩辕无邪!你究竟要算计利用我到什么时候?!什么以教治教?!让我出面,以白莲教制伏圣教,以免天下人心生不满。这些都是你的借口罢。你真正的目的,根本就是……”
心力疲乏,她望着他英俊的面容仿佛扭曲了一般,一口气堵上胸口,竟窒闷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明白了,她都明白了。他从未相信过自己恨凤绝的说辞,他一直明白的,她的心早就倾向凤绝了,而他的目的,一直都是要令她与凤绝彻底反目。
好一个一箭双雕,不论是军事上,还是感情上,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她的心,在这一刻狠狠抽痛着。她毕生所犯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去招惹他,不该爱慕他,才导致今日种种。
轩辕无邪也不否认,只急急道:“别说了。就算我不曾利用白莲教,你们两人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才是最明智的。清幽你放心,过去的事,我都不再计较。你的孩子既然是轩辕家的骨肉,我也会好好抚养他长大,视若亲子。清幽,快走罢,知道你被他们挟持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急。千算万算,竟是漏算了这一条。同盟瓦解,而你却落在他们手中,这太危险了。还有……”
“放开!”清幽狠狠甩开他的手。什么叫危险?此刻他终于顾及自己的安全了?可从前他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将自己往阴谋中推去?在她失忆的时候,让她和亲!在箭阵之中,放出那漫天箭雨!
“别闹了!快跟我走!”他并不放弃,又上前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本是迈出的脚步,却突然止住,原是她的手突然死死抓住他的衣襟,朝下用力拖去。
清幽低头看向自己高耸的腹部,只觉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冷汗涔涔蔓延而下,而腹部下坠的疼痛让她越来越心慌。
帐外“轰隆”一声雷响,好似在他们头顶炸裂开来般。
哗啦啦的雨声,不绝于耳,瞬间便覆盖了她微弱的低吟。
“你怎么了?”他转身,一眼瞥见她面容苍白如纸。
而空气中,却淡淡弥漫出一股血腥气。心内骤然惊骇,他低首,却瞧见她猩红的裙角,血,蜿蜒如河。
清幽咬牙忍住疼痛,她极力扶住一旁门杆,另一手用力抓住轩辕无邪的手心,维持着仅剩的意识吃力地吐出几字:“我要生了,你自己走!”
轩辕无邪狭长美丽的眼梢满是焦虑,无措道:“怎么会呢,不是还有两个月么?”他看着清幽大口大口喘着气,俊颜刷地惨白,心中涌上无尽的内疚,许是她因着气愤动了胎气,这才导致早产了。
又是惶急又是愧疚,他连忙抱起清幽,急道:“清幽,你撑住点,我带你走。留在这里,你会没命的!”
清幽只觉胸腔里一阵气息翻腾,她用尽全力推开他,低吼道:“等不了了,外面正值暴风雨,你就这样带我走,我才会没命!你自己走罢,凤绝他不会对我怎样的!你快走啊!”
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裂开的疼痛,仿佛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那一刻,她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身下有源源不断的温热液体涌出。忍着疼痛,她死死抓着衣襟的指节拧得关节已然发白。
轩辕无邪仍是不死心,还欲再说。然,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显然有人正朝这边靠近,许是方才他们的动静过大,雷雨尚且遮掩不住,这才引起了凤秦士兵的警戒。
他俊眉几乎要拧成死结,终自怀中一把扯出蓝湖之泪,交与清幽手中,细细嘱咐道:“这个留给你的孩子,但愿天能佑他平安。”
清幽痛楚焦灼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匆匆颔首,也没有拒绝。
倏然,“哗”地一声,营帐幕帘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进来,随之是黑影一闪,轩辕无邪自卷窗迅速撤离。
来人不过是一名寻常士兵,他一见清幽正躺倒在血泊之中,登时七魄去了五魄,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回事!”
此时冷汗黏湿了她的长发,贴在她的额前,眼前朦朦胧胧,连带话语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吃力道:“叫军医,叫军医来……我要生了……”
来人“哦”了一声,旋即跑出营帐,大喊道:“快来人啊,宁和公主要生了!快,快,快叫军医!快,王爷已经回来了,快去通知王爷!”
清幽辗转难熬间,忽地清晰听得凤绝已是自岳州城赶回这里,她的心仿佛在一瞬间尘埃落定,慢慢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
还好,他回来了,还好,他在这里。
她相信,他一定会来陪着她的。
越来越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外面的雨好似小了许多,漫天飘洒下来,淅淅沥沥落在帐顶。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好似看见了潇潇雨中,他正朝自己走来……
温和的笑容,挂在唇边,清润的声音,宛若天籁。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往昔的温暖,令她唇角缓缓拉开了弧度。人生,若是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再欺骗于他……
就这样,在遐想中,痛着,等着,熬着。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昏沉中,身后忽觉一暖,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惜惜,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她的眼眶微微湿润,终是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他的臂弯之中。她吃力地靠在他的肩头,清冽男性的气息漾在身边,令她安心。他的手浑厚有力,隐隐可见浅青色的血脉突起流转,此时正温热地覆上她的脸颊,平定着她的情绪。
虽是第一次经历生孩子,有着茫然无措。可突然间,她全部的害怕都消失了,荡然无存,只余期待的喜悦。
身周,不断有人进出着,军医更是大声催促着她,“用力,用力。”
她努力着,努力着,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环绕在她身周,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她再也无力睁开眼睛,亦是全身心的松弛,她缓缓偎入他的怀中。
即便有再多的阻隔,即便有再多的不可以,即便她已经允诺了洛云惜残忍的条件。此刻她只想最后一次靠入他的怀中,小憩一会儿,最后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
小睡只是片刻,却仿佛过了一世那样久,她缩在他怀中,舒适的感觉令她不愿睁开眼。
营帐之内,耀目的烛光刺得她甫一睁开的双眼涩涩发痛。
环顾四周,视线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依稀瞧见,营帐门口,两名女子正相伴走来,一红一绿,皆是穿的绚丽刺目的颜色。那样惹眼的颜色,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身体之中,令她立时警觉起来。
洛云惜怀着身孕,腹部已是明显隆起,她双臂环胸,本是水波般柔和的双眸里隐着冰凉的光泽,好似素雪般冷。而红焰舞则是侧脸挑目,一副凉凉看戏的表情。
清幽愣住,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有着黏腻的触感,像是一条冰凉的小蛇游移在肌肤之上,那种寒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
她们两个,同时出现在自己的营帐之中,必定没有好事。届时一唱一和,恐怕她难以应付。什么都顾不得,清幽心中念念唯有一桩,慌忙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心中牵念,才一动便觉得头晕不已。凤绝连忙将她扶正,塞了一床软被让她靠着,又自军医手中接过一碗汤药,一口一口喂她道:“别急,你刚刚生产,需要好好休息,孩子军医抱去洗个澡,再喂些牛乳。好在随军还有剩些药材牛乳之类,不然你这突然要生,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并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些东西,他让军医一直随身携带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算今日都用上了。不然,这般狼狈撤退,何来催产药物呢。
见她要开口,他又补充道:“是个女儿,生的很漂亮。”
清幽不放心洛云惜会不会从中作梗,暗害她的孩子,连忙道:“我自己喂她,你快让军医抱过来罢。我要看看她。”
话音刚落,随军军医已是自外头一步跨进来,怀中抱着一个蓝布襁褓,隐隐可见湿哒哒的额发正贴在软软的小脸侧。
红焰舞最是眼快手快,见军医入来,她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中。扯了声音尖细长长的,她说道:“呦,红扑扑的小脸袋,还真是可爱呢?只是怎么这样小啊,瞧着并不足月的样子呢。”顿一顿,她妖媚的眼梢瞥过来,冷冷唤道,“对吧,师妹?”
清幽的心,随着红焰舞那样轻轻一抱旋即揪紧起来。在听到红焰舞所说的一番话后,她心中不禁“咯噔”一声,看起来,她们两个今天便要联手整她,当真是连片刻的喘息都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是瞬间,只怕接下来她就要面对无比凄凉的情状了。
此时随军军医接口道:“宁和公主的孩子的确不足月,属下瞧着身量,约七月余的样子。许是今日盟军,不,东宸国军队与我军发生了冲突,慌忙撤退中,宁和公主不慎动了胎气,这才导致了早产。不过孩子虽小,却十分健康的,只需悉心照料即可,假以时日便会与正常婴儿无异。”
红焰舞听罢,森森冷笑起来,她抱着孩子,伸出一手欲轻抚孩子稚嫩的小脸,而她素白的长指,那寸长的指甲瓣殷红如血,仿佛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
清幽仿若被人一掌掐住喉口般窒息,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红焰舞一个不小心,那尖锐锋利的指甲便会划伤了孩子稚嫩的肌肤。即便从前她与红焰舞之间有过节,那也是从前因着师父,后来因着轩辕无邪的缘故。可如今她早就与轩辕无邪决裂,各不相干,这红焰舞依旧如此咄咄逼人,必定是心中恨毒了自己,执意要报复。
此时,不知缘何,襁褓中的孩子似被惊醒,不觉大哭。
洛云惜神色平静如一汪湖水,不见丝毫波澜。她将孩子从红焰舞手中抱过,低道:“焰舞,你不会抱孩子。看,把她弄哭了不是。”碎步上前,她状似微笑地将孩子抱给清幽。
清幽秀眉一松,连忙抱紧孩子,柔声哄着,片刻后哭声渐止。清幽腾出一手轻轻抚摩着那如苹果般红润的面颊。心中暖流阵阵,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自怀孕以来,她一直恍若置身梦中,唯有此刻将孩子抱在怀中,方有几分真实感。
皱皱的皮肤,软软的身子,她的女儿生的的确很漂亮。清幽仔细端详了片刻,方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孩子的头发是黑色的,不似自己,如此一来日后当免去不少烦恼与异样的目光罢。
凤绝亦是微笑看着襁褓中的孩子。
许是感受到他爱怜的目光,那一双小小的眼眸缓缓睁开,转动着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地看着他。几乎是眼错,他仿佛瞧见那小小的唇边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他立时激动,颤声道:“惜惜,你快看,她正在看着我笑呢。”
这一声“惜惜”的叫喊,令立在一旁的洛云惜僵了僵。凤绝只是习惯的称呼,顺口这么说了出来,可却触动了洛云惜最脆弱的神情,她红唇咬得发紫,紧紧握住拳头,指节寸寸发白。
军医一脸温和道:“王爷,刚生的孩子即便是睁开眼也瞧不见东西的。”
凤绝依旧是笑,神情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此般情景,令清幽心中一软,生出无限温暖缱绻之意,手中微微一松,便将孩子顺入他的手中。凤绝自然而然接稳,他似抱着瑰宝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温柔的哄着,片刻后孩子便甜甜进入梦乡。
可惜这片刻的天伦宁静,很快便被现实无情地打破。
不知缘何,帐外突然喧哗起来,吵闹声渐大。
凤绝蹙眉,将孩子还到清幽手中,襁褓下双手的相触,清幽感觉到他的指尖微微的凉。
她心中一滞,心知他的冥水之毒已然侵入筋脉,才会这般手脚冰凉。
清幽下意识地搂紧了襁褓中的孩子。心内感慨万千,这个孩子在自己腹中历经磨难,千辛万苦才保住,实在不易。而这个孩子总算是有些福气,也许日后不能相认,总算她的父亲曾经亲手抱过她,亦是唯一的欣慰了。
凤绝站起身的时候,方才一直在外喧哗的方将军已是冲了进来,一见凤绝便直直跪了下去,拱手痛声道:“王爷,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他愤愤的视线瞥过清幽时,划过一丝怨恨。
凤绝扬一扬手,沉声问道:“本王方自岳州城中赶来,这里具体情况还不甚清楚原委。你不要着急,细细讲来。”
方将军重重叩首,额头磕在冷硬的地上,发出“砰砰”连声响。
凤绝面色微变,上前一臂将他扶起,看着他额头已是一片青紫,皱眉疑惑道:“方将军,你这是何意?”
方将军依旧跪地,不肯起来,他执意道:“王爷若是不答应末将,末将宁可跪死在这里,已孝国家,不再起来。”
说罢,方将军冷冷的视线,落在清幽身上,不再移开。
凤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知是清幽,他顿了片刻道:“你说罢,本王自会为你做主。”
方将军再次叩首道:“末将知晓宁和公主曾经是王爷的妻子,也明白王爷的为人,重情重义。但请王爷这次不要再偏袒宁和公主了。末将今日私自做主,挟持了宁和公主和轩辕皇家的孩子,没有经王爷同意,越级犯上,本是死罪一条。可是,末将不求赦免罪过,只求王爷给个公道。因为末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今晨,东宸国的军队背信弃义,将火石与迷烟弹投入我方临时搭建的营地之中,逼我们撤离紫苑城。末将方才清点人数完毕,我们损失了近千名弟兄,想当初鬼峡激烈一战,也不过如此惨烈。若是死在战场之上,不枉男儿一生,可如今这些弟兄们却是……死于同盟暗算……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将恳请王爷挟持轩辕皇家血脉,逼庄王让步,为我们死去的弟兄讨回公道!”
凤绝面容渐渐凝重,半响才道:“本王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亲兵枉死。这个公道,一定会讨回。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回调兵力,协助皇上平定夜都****。至于紫苑城的事,可由燕行云暂时镇守鬼峡,日后再从长计议。”
方将军一听此言,直觉凤绝有意偏袒清幽,他信眉发张,面色当即赤红,一指指向清幽,愤然道:“王爷,恕属下直言!王爷当初痛失东都,险些葬送了十万亲兵。这般血的教训,王爷还不曾刻骨铭心记住么?!”
凤绝一怔,声音已经含了怒气,“方遂,你什么意思!”盛怒之下,他已是直呼其名。
方遂面上毫无惧色,大有赴死之意,大声道:“王爷,人祸就在眼前。王爷为何执迷不悟?!我们已经得到消息,夜都****,五万精锐人马皆是由白莲教统帅。而这五万能以一敌三的精锐之师,皆是当时剿灭圣教之时刻意掩藏下来的人。整整五万有余!难道这不是蓄谋已久么?当初四国之内,由白莲教出面剿灭圣教,此事可是由宁和公主一手操办?王爷,是不是这样的?”他厉声质问着。
凤绝轻轻颔首。
心内却似惊雷滚动,他愕然片刻后才道:“今日本王在岳州城中听闻燕行云提及此事,可燕行云只说夜都遭遇民间****,他并没有说是白莲教所为……”他的话,突然止住。
几乎是瞬间,他明白了,也许燕行云刻意没有告诉自己,一来燕行云知晓自己与清幽之间的关系,不愿挑拨。二来,若是说白莲教此时还有谁会在阵前指挥,那人则一定是——燕行云的妻子金玲玲。所以燕行云才不敢也不愿细说,原来竟是这样的!
方遂冷哼一声,神情略过不满,“我凤秦国的男人,只知挥洒热血于战场之上。不像东宸国人只知设下阴谋,在背后行阴招算计我们。此次****,白莲教隐瞒圣教实力,宁和公主自然脱不了干系,这难道不是她再一次利用王爷的信任,欺骗王爷么?!末将情急之下,亦是气愤难平,这才扣下宁和公主为人质。”
凤绝微恼,“如果我们也同样行背后阴招害人,岂非与轩辕无邪之流无异?辱没了本王的名声!你挟持宁和公主,她有孕在身,会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更何况,什么叫轩辕皇家血脉,那是本王的女儿!”其实,他本来不想说出来,因着洛云惜也在场,他不想横生事端,可眼下的情况,已是不得不说。
“什么……”方遂震惊的神色表露无疑,他张大了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宁和公主的孩子,竟是王爷的女儿,怎会……这样……那他岂不是白忙一场?
“呵呵。”洛云惜含了漫如烟云的笑意,缓缓逼近一步,她的目光落在那初生的婴儿身上,红唇一勾,只冷道:“王爷的女儿么?未必罢。”
“是呵,方才御医不是说这孩子未足月,只有七月余吗?”红焰舞接过话,伸出几指,作势算了算时间,一双黑瞳直溜溜逼到清幽身上,迸射出无数精锐光芒,寒声道:“我记得,那段时间师妹你好像和师兄在一起罢。”
清幽长眉轻轻一挑,闭气,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不置可否。
她明白的,洛云惜要的就是,自己在凤绝面前暴露出“蛇蝎”的本质,揭开“欺骗”的伪装。为了得到那半粒解药,她一早就答应了洛云惜,要演上这么一出戏。亲口承认这个孩子不是凤绝的。
红焰舞似是极满意清幽语滞的表情,她咄咄逼人道:“我倒是觉得那孩子长得有几分像师兄呢,你看这清爽的眉眼,不似左贤王这般俊美深刻。其实,师兄与小师妹的感情自小一向不错,幼时便常常相伴,不分寒暑,不分昼夜。在七庄城的那些日子里,师兄可是日日在小师妹房中照顾着,想来……哦,对了,我曾有一次见过师兄在小师妹房中一整晚,清晨时才出来,我不小心觑得一眼,瞥见小师妹似是穿了一袭师兄的衣衫,对吧?师妹,是有这么回事吧。”
一旁的将军方遂听得云里雾里,他也不知这宁和公主到底生下的是谁的孩子,只一味喃喃道:“这……东宸国不是曾昭告天下,宁和公主即为静王妃么?会不会真的是……”他的话,止于凤绝冰冷眸光的注视,终没有继续。
“惜惜……”凤绝唤着,他徐徐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眼中有着复杂的意味。一语不发,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像是在审视着一道未解的难题。
良久,他才启口道:“孩子的事,我不怀疑你。我只问你,隐匿圣教邪徒五万余众,这件事,你知道么?他们说的一面之辞,我不会全信,我只要听你说。”
清幽咬唇,紧紧攥住床单的手掌,有着黏腻潮湿的冰凉,“我……”
她很想同他解释清楚,白莲教这次的事,她丝毫不知情。可是,洛云惜精锐冷毒的眸光已是牢牢钉在她的身上,她清清楚楚地瞧见洛云惜纤长的手指已是在凤绝身后比作一个“二”字。
骤然明白,要她认下此罪,便是洛云惜给她那半粒解药所开出的第二个条件,也是最后一个条件。
而她,不得不照办。
“我……”清幽的语气十分艰难,仿佛一缕莲心之苦直逼心底,她寂寥一笑,“事到如今,我否认也没有意义了。既然被你们扣下,我无话可说,就随你处置罢……”
凤绝额上青筋突突跳着,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字字咬牙道:“我不信,难道你一直都在骗我?自从两国合作以来一直都在骗我么?你骗过我一次还不够么?!”
清幽眸光迷离涣散,身心已是被沉沉哀痛浸透,她本就刚刚生产,耗尽力气,此刻更是全身瘫软,靠在床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遂自地上猛然站起,狰目欲裂,怒道:“果然是你!你终于承认了!哼,此前有士兵发现一名可疑的黑衣男子曾经在你营帐附近出没,想来必定是救你回去的。若不是你突然要生产,只怕此时已经逃脱。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王爷,你断断不能再上她的当了!”
帐中,气氛冷滞。帐外,则更是风雨交加。狂风呼啸的声音巡巡而过,好似幽谷间的鬼嚎,森冷可怕。骤雨之下,小小帐篷都好似在无助地飘摇着,与清幽一样,茫然地飘摇着。
凤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似在思量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名头上插着金羽翎的黑衣锦卫急速入营帐,他递上一本明黄色的信笺,恭敬道,“左贤王,这是皇上的百里加急,请过目!”
凤绝神色一凛,一臂接过,旋即拆开看了看。英挺的长眉随着他的视线下移,渐渐拢成死结。
突然,“轰”地一声,他狠狠一掌击在一旁椅子的扶手之上。那椅子不过是随军用的简单木材制成,凤绝一掌击上,瞬间散架一地,狼藉遍处。
他眸底暗红,面色因愤恨而变成青紫,有着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突然近前一步,他厉声质问道:“白清幽!我问你,当初在惜园之中,我放在狐裘领口处的那张夜都军事图,可是你拿走的?!复制过后,再嫁祸给兰元淇?”
清幽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生气,又突然提起陈年旧事,她愣了愣,道:“是,当时是我拿走了,可……”
语音未落,他突然伸手狠狠捏住她瘦削的下颚,“我待你情真意切,你为何……总是背叛我?!一次又一次?!你究竟对我有没有一点真心?!”
他的指节咯咯作响,下颌似有被捏碎的裂痛,她本已是因着累极昏昏欲睡,此刻却被疼痛拉扯得益发清醒起来。她的确曾经拿走过他放在狐裘领中的夜都军事部署图,可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事后她并没有在意,轩辕无邪也并没有问她索要这张图,她早就将此事忘却脑后了。难道说,彼时金玲玲尚且效忠于轩辕无邪,会不会是金玲玲暗地里自她手中拿走了夜都军事图,交给了轩辕无邪?
脑中有清明光线闪过,骤然明亮起来。她恍然,一定是这样的!也难怪轩辕无邪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原来是他早就到手了,无需来问自己。
再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无奈地闭眸。
是不是,连苍天都在帮着洛云惜,本就是尴尬的境地,又横生出军事图的事。此番她即便是有口也难辨清了。而此时,襁褓中的孩子似是感觉到了自己母亲的危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嘹亮的哭声惊动了满室之人,凤绝紧绷的神经亦是随之一颤,旋即松开了她,满目怆然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顿一顿,他的声音益发苍凉起来,“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得到了夜都军事部署图么?告诉你,那张图是假的!你们的****若是想按着此图进攻夜都,那才叫自投罗网!”
“呵呵,还是王爷英明,对这个贱人早有防范。苍天有眼,真是我凤秦国的福祉啊。”洛云惜连击双掌,开口赞道。她轻轻挽住凤绝因着气愤而颤动着的臂膀,微微侧颜,本是娇艳的脸庞在这一刻多了一分阴恻恻的艳光,凉凉道:“王爷,白清幽蛇蝎心肠,不值得你动气。她这么算计着你,恐怕孩子的事,也是骗你的。目的只是为了拉拢你的心,让你再一次相信她,入了她的蓄谋已久的圈套而已。”
觑一眼凤绝的面无表情,她轻轻冷笑出声,“此事若要分明,也很简单。滴血认亲便是!”
洛云惜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有着诡异的低沉,好似蓄势待发的兽,有着一击即中的狠绝杀意。
滴血认亲!
清幽听得“滴血认亲”四字,似五雷轰顶,冷汗涔涔从发根沁出,双手狠狠蜷紧。好一个毒辣的洛云惜,她几乎在洛云惜说完这四个字的那一瞬间,立即明白。不管等下如何验,只怕都是洛云惜想要的结果。
她们明明说好的,只要自己亲口承认这个孩子不是凤绝的,即可。其实,她私心里,尚有着一丝侥幸,希望凤绝心底会相信她有苦衷,不会全信。然而此刻,洛云惜却残忍地将这最后一道薄纱捅破,彻彻底底地让凤绝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个骗子,从而对自己死心。
她想着,即便他们此生无缘在一起,她总希望彼此内心深处有一点牵念,可如今,竟连这一点牵念都只是妄想奢望。
此刻,清幽面色微微发白,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望着怀中已是哄睡的孩子,咬牙道:“她今日才出生,眼下又是睡着了,刺一滴血恐怕不妥吧。我不舍得,今夜暴风雨这么大,我又逢刚刚生产,早就困倦至极,要不各位明日再……”
洛云惜冷语似营帐外淅沥的雨声,逼迫道:“是不舍,还是你不敢?”说罢,她便朝军医递了个眼色,冷道:“子嗣的事,事关王府清誉。本王妃亦能做这个主,你去舀一碗清水来。”
凤绝冷寂的神色划过捉摸不定,只直直注视着清幽,并不拒绝洛云惜的提议。
很快,军医便端来一碗清水,装在白玉碗中,水波荡漾,清可见人。
红焰舞盈盈走过来,一袭火红的衣衫仿佛盛夏中绽开的玫瑰,美艳的眼波在烛火明媚摇曳下似有着快意的颜色。她自发间拔下一支金钗,雪亮的钗尖,锋利无比,无疑是最好的利器。
心中冷笑着。是了,她就是要报复清幽!为了报复清幽,她才会和洛云惜走到一起。天知道她等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她的一切,都失去了。她爱的人,她的追魂夺命赤鞭,还有她经营许久的红莲堂!所有,都被白清幽无情地夺去了。
白清幽,谁教你将我从白莲教中赶离?!害得我连接近、连挽回庄王的机会都没有了。都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本来,你移情别恋,不爱庄王了。我不该再与你纠缠不清,可谁教你将我害得如此落魄凄惨。我也要教你尝尝,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又有多么地痛苦!
“王爷,请吧!”洛云惜接过军医手中的白玉碗,又取过红焰舞手中的金钗递上。
凤绝手势疲倦而苍凉,他缓缓刺破指尖,一滴鲜红的血随之落入碗中。
洛云惜瞧着,唇角弧度缓缓拉高,端着碗走近清幽。她轻轻地,轻轻地靠近清幽,略略侧过的身子,恰好挡住了凤绝的视线。
可清幽却看的清清楚楚,洛云惜的袖中有点点粉末落入碗中,旋即化为乌有。
她明白,洛云惜是故意教自己看见动手脚这一幕的。可即便知道,她又能如何呢?如今,她唯一只希望,凤绝能平安无事,至于她自己在他的心中是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重要呢?
凄婉抬头,她的神色哀凉如下弦冷月。
凤绝早已是偏头一边,并不看向她。压抑住心头澎湃的怒潮与酸楚,她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轻轻刺破孩子的脚趾。
伴随着哭声缭绕,一滴鲜红,落入碗中。
两滴鲜红缓缓靠拢着、靠拢着,最终却并没有相融。
“呵呵,王爷你瞧。”洛云惜得意地将白玉碗举至凤绝面前,冷毒略过清幽的眼神,看着凤绝铁青失望的脸色,心中有着无限地痛快。
痛快!当真是痛快!她要的,便是看到凤绝此刻这般失望的神情,她就是要他失望,要他后悔,后悔当初没有选择自己,而是执意爱着白清幽那个贱人。她要得就是这痛快的感觉,当真是太令人舒爽了。
想到这里,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如此一来,今后谁还能威胁她王妃的地位?谁还能自她手中夺走凤绝?再不可能了,因为他的命,要靠她来维续,这是不是天意?老天终于开眼了,当初她为了救他,失了宝贵的清白,现在,这算不算是上天补偿于她?
她的手,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秀眉不自觉地皱起来。这个孩子,当真是令人厌恶,不过只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再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日后还能有凤绝的孩子。目前也只能这样了,她可是想要他与自己的孩子的,而不是祁奕那个混蛋的。
凤绝滞滞望着碗中,彼此紧挨、却不相融的两滴血,眉心渐渐曲折成川。
他狠狠闭一闭眸,又霍然睁开眼。
突然出手封住清幽几处穴道,他的声音如同浮在水面上泠泠相触的碎冰,字字道:“既然东宸国出尔反尔。兵不厌诈,那本王何必客气,就扣留这轩辕皇家血脉,十日后启程返回东都。让轩辕无邪前来谈判罢,本王倒不信,他能弃你们于不顾,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转身离去时,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冷道:“白清幽,给你女儿起个名,本王给轩辕无邪书信时也好称呼。”
他的声音渐低,淹没在呼呼风声之中。帐外,风雨更甚,扑腾得帐帘翩翩舞动,开合的瞬间,肆意闯入的冷风,横冲直撞,摇动了满室昏黄的烛火。
而晃动的烛光中,清幽默默垂首,幽暗中瞧不清容颜。
“溪字。就取个溪字吧。”
惜……
他微愕。
她知他误解,惨淡一笑,解释道:“王爷不要多想,不是怜惜的惜字,而是溪水的溪字。轩辕溪!”
眼眸微眯,他停滞片刻,只嘱咐方遂道:“本王已封了她的筋脉,武功暂时不得施展,看好她!”
不再回顾,他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