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幽令府中准备马车。
她准备携陪嫁宫女金玲和银月去东都街上走走。
早就听闻东都,乃繁华之地,富贵之都。
中原万里河山,过了九江便是东都,过了东都便是落云山。山系与水系之间,是大片的沃野平原,这东都便位于平原之上,九江河畔,握水陆交通之枢纽,乃古今兵家争战必取之地。
彼时正值入秋时分,王府门前遍植银杏,扇形的枝叶在朝阳晨辉的映照下,一片金黄。
凤绝这左贤王果然是家大业大。连马车,都是珍珠玉帘,朱漆银棱,里面金丝锦垫。金玲见清幽缓步走来,素手撩起玉帘,恭声道:“公主,请上马车。”两名陪同她出嫁的宫女之中,金玲稍长,且会武功。银月细心,考虑周到。这点,轩辕无邪在临走之前曾嘱咐过她。
清幽颔首,正待抬步。忽闻背后一阵清脆声音响起。
转首一瞧,原是王府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孩子,拥簇着一名书生走过,口中正朗朗念道:“秋雨霏霏江草齐,三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东都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秋雨霏霏江草齐,三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东都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孩童们朗朗上口的念着,兴奋的蹦着、跳着,渐行渐远。天真纯洁,完全不谙世事之苦。小儿只知诗句朗朗上口,恐怕并不知其个中之意。
清幽伫立片刻,幽幽开口问道:“金玲,这诗中的三朝如梦,何解?”
金玲垂眉敛眼,喟叹一声答道:“这东都,曾经是东宸国的都城。凤秦,以铁骑冠绝天下,犹以左贤王凤绝最是善战,他精通兵法,用兵如神。二年前一战,跨过落云山,攻下东都。半年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知缘何,东都又在他手上失守。我东宸国收复东都。此后的一年多中,两国陷入了苦热的对峙,直到两个月前惨烈的一战,我东宸国节节败退,退守南都。凤秦国至此牢牢占据了东都,而我凤秦,却再无还击之力。”
“而后,才有了两国签订休战盟约,再后来,他们提出了和亲,以后这些公主都知道了。”银月探出马车,补充一句道。
原来,这看起来平静祥和的东都,竟已是三易其主。
清幽脑中有着片刻空白,脸上缓缓浮起无奈的笑容。那首诗做的真好,“最是无情东都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是呵,柳枝乃是死物,何曾懂得世间困苦。
她低叹一声,上了马车。
随着车轮辘辘碾上了老旧的青石板路,“嘎嗒嘎嗒”的声音交织着马蹄声凝成单调的一曲。
方才还是朝霞初现,不知何时起,帘外竟是下起了绵绵细雨。清幽疑惑地撩起车帘,轻蒙的细雨落于她的脸上,如同冰凉的泪。
身后,白蒙蒙的雨雾之中,只见巍峨的高墙,幽深的院落,比肩的屋舍都渐渐远去。
突然她注意到王府那朱漆红门之上,一块金匾高悬,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分外醒目。
只是,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写着“左贤王府”四字,而是“惜园”二字。昨日嫁入王府,她蒙着红巾,并没有看到。
“惜园……”
清幽默默念着,眉心闪动着一丝困惑。
金玲近至清幽身侧,小声道:“东都原本是东宸国的国都。这里从前便是静王府。现在被左贤王凤绝占着。”
什么?!清幽怵然一震,这里从前竟是静王府,是那个在两年前战死沙场的静王轩辕无尘的府邸。那个她只是听名字,便觉得心像是被人用强劲的手生生拽至胸口,扯出层层痛楚。竟是他!
她惊问道:“既然以前是静王府,那为何如今改成了‘惜园’?”
金玲茫然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晓了,也许是左贤王自己的喜好吧。”
凤绝……惜园……
惜字,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她想了想,又甩了甩头,没有头绪。
清幽缓缓放下车帘,微叹一声。
“公主,和亲,庄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金玲以为清幽不习惯王府,心中尚恋着皇城,开口劝道。
清幽向后徐徐依去,一手拨弄起自己的耳坠来,并不语。与轩辕无邪相处了十数日,她觉得此人聪明绝顶,行事狠辣,颇有手腕。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名天生的猎人,对狩猎权势狂热无比。勾心斗角,朝政风云对他来说,也许正是如鱼得水,是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乐趣。
轩辕无邪,也会迫不得已?
清幽自嘲地笑一笑,犹记得和亲临走之前,轩辕无邪曾带她去探望过正昏迷中的小皇帝轩辕若离。
不知缘何,她对轩辕若离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
那是一张纯净无暇的面容,她记忆深刻。双眸紧闭,沉静入睡,仿佛天山的雪莲,不沾染一丝一毫的烟尘。宫女们私下都说,轩辕若离这出尘脱俗的容貌便是承袭昔日的恭贤皇后白若月。而她,自然是不像白若月那般貌美的,也许是像她那个不知名的父亲罢。
轩辕无邪带她去看自己的同母弟弟,用意或许带着一丝警告与威胁。毕竟,她唯一的亲人生死如今握在他的手中。
只是,他究竟担忧什么呢?
轩辕若离继承皇位,又为何会得此昏迷不醒的怪病?这一切,和他有关么?他既然摄政,独揽大权,又为何不自立为帝呢?
为什么她甫一受封公主,便有和亲之事,前后间隔不过几日,难道是过于巧合?
还有那谜一般,战死沙场的轩辕无尘。静王……
正思量着,银月突然开口问道:“公主,左贤王他明日真的要纳妾么?”
清幽颔首。
“哎,奴婢听说左贤王是年少有为。最重要的是,他无妻无妾,公主嫁过去便是唯一的正妃。断断不会受苦的。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来之前,她和其他几名宫女已是四下打听过了,这左贤王凤绝骁勇善战,铁马金戈,且素来不近女色,府中无妻无妾,甚至连随侍丫鬟都没有。怎会突然纳妾?
金玲的声音绵绵软软,如黄莺歌唱,听入清幽的耳中极是舒畅。只是清幽的眸中波澜未起,口中只凉凉重复那四字,“无妻无妾……”。
事情,怎可能这么简单?
银月感慨道:“才新婚又纳妾,这分明是对我们东宸国的侮辱。”
可是,明知是侮辱,又能如何呢?如今放眼四国,凤秦国最强,占据了东宸国昔日半数以上的疆土,更是占据着东宸国昔日的都城--东都。国弱被人欺,若不是庄王苦苦撑着,保着东宸国苟延残喘,只怕早就被凤秦铁骑踏平……
哎,也不知公主要遭多少罪。心中长长叹一口气,银月一脸担忧的望向清幽。
清幽敛眼,神色渐冷,如同漫山冰雪延绵开来。
凤秦国的左贤王--凤绝。果然是人如其名,做事出其不意,手段狠绝。给她一个下马威。那她,又该怎么回报他呢?
金玲面色不佳,问道:“公主,眼下我们如何打算?”
清幽淡淡一笑,“打算?!他纳妾,我们自然要送上一份大礼!不然岂不是显得我们东宸国小家子气?”
既来之,则安之,她才不会轻易退缩。
而且,谁给谁下马威,还不一定!
*
随着马车“嘎”地一声停下,她们来到了东都街市之上。
这东都果然是百朝名城,城内屋舍连绵,亭台楼阁,名胜古刹,道不尽的千古风流。
漫步在清爽干净的青石板路之上,清幽细细打量这陌生的帝都,说是陌生,可她却又有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里街道宽广,酒铺食店,林立两旁,朱梁画栋,琉璃作瓦,紫脂粉墙,别有风致。一场秋雨刚过,空气如泉水般清新。
走着,瞧着。
天色渐暗,已近黄昏,大街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鳞次栉比燃起来,仿若暗夜中缀起星子。
突然,一匹骏马由大街尽头疾驰而来,马上一人身着蓝衫。路上人们纷纷躲闪。
那马疾驰至一处客栈门口,忽然立起前蹄,马上之人低呼一声,向旁甩落,重重撞上清幽。
清幽猝不及防,被坠马之人撞倒在地,按住左腿痛呼出声。蓝衣人站起,连忙道:“姑娘,真对不住,我这马突然发狂,害你受惊了。”
清幽左腿剧痛,却也知对方无心,不便责怪,她抬头刚想说话,却愣在当场。
眼前之人,生的极美,皮肤白皙,长眉桃花眼,唇若丹朱。若不是之前先闻其声是男子,她一定要错以为面前之人是名女子。怔了片刻,她道:“不碍事。”说着便欲转身。
那蓝衫公子却一把拽住她,笑道:“姑娘,是在下害得姑娘受伤。若是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适逢不才便是游医。不如让在下替姑娘治腿伤罢。”说罢,他已是蹲下身来,欲撩开清幽的裙摆,检查她的双腿。
如此行为,岂非在大街之上当众轻薄。他不要脸,她可还要颜面呢!清幽气急恼急,这人撞了她还欲占她便宜,可恶至极!
伸脚欲踹,不想却被他抓住细细脚踝,他笑道:“好美的莲足。”
清幽更气,奋力欲挣脱,哪知一个站立不稳,竟是直直跌入他的怀中。
一股淡淡的药香入鼻,闻之令人心神俱宁。清幽蹙眉,突然她全身一僵,几乎凝滞,原是这蓝衫公子的手竟然轻轻自她胸前划过,沿着她的手臂而下,最终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她的脸,瞬间红透,烫的骇人。
那蓝衫公子见她满面通红,面容比海棠花还要娇艳几分,愣了一愣,突然施展轻功,纵身一跃。一袭青色身影瞬间消失在了黄昏夜色之中。
只余幽远的音调萦绕耳畔,久久不散,“后会有期!”
清幽站立片刻,适逢金玲与银月买了布帛出来,见她呆立不动,疑问道:“公主,怎么了?”
她摇一摇头,秀眉紧蹙,咬牙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府!”轻薄了她,却又逃了,算什么男人!
转身的一刻,心中闪过重重疑惑,方才那人明明会轻功,又如何能从马上摔下呢?
岂不是,极不合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