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远远的天边,已是摇动起无数火把,一个挨着一个,浓烟滚滚将整个天边都蒙上一层迷雾般的阴影。
熊熊火光冲天。
那颜色,似浅橘黄,又似虾子红,直教人错以为是天明。那颜色,灼痛了轩辕无邪的双眼,有如无数芒针刺入他的眼中,刺出滴滴鲜血。
喉头有些发紧,他不自觉地收拢两臂,紧紧环住。更远之处,他依稀能听到悾悾阴绵的号角之声,一声又一声,回荡在无尽的夜空中。
耳畔,又是“轰隆”一声,仿佛是那天边滚过阵阵惊雷,轰轰直响。那声音沉闷低靡,滚滚而来,瞬间就紧紧揪住了他的心。他知道,那是攻城的冲撞车,还有投石车。
他的清幽,尚在九江边。
而北城门,凤秦国已是开始攻城。
他走,不行。
留,他亦心中不舍清幽。
左也是为难,右也是为难。
思想激烈挣扎一番,终,轩辕无邪狠狠闭一闭双眸,咬牙道:“皇兄,你且带兵两万去九江边守住南门。他们既然想强渡九江,未必能有多少人马,先前过来的肯定是步兵,又没有冲撞车。应当……能守住。我且留在这里守着北门,另外……我会安排人手赶紧将父皇、皇弟以及文武百官要臣自东门送出,立即撤退往七庄城,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的话,到最后已是带着丝丝颤音。
心中,不好的预感,一阵强烈过一阵。
守得住么?他已是没有一成把握。
漫天汹涌的擂鼓声,尚在北城上空回响着。这样嘈杂的时候,他依稀竟能听见秋日的枯叶落地,声声极轻,好似那闲花缓缓落地。无尽的悲凉漫过心间,轩辕无邪俊颜惨然,极美的眼梢都带着惆怅。
他隐隐感觉到,今日,东都也许保不住了。
轩辕无尘飞快颔首,他卷起银色披风,连声应道:“好,我去守着南门。无邪,你放心!只要我在,定能保清幽周全。”转身欲下城楼,他似有些担心,复回眸望了望轩辕无邪,突然出声道:“无邪,如果东都不保……那你呢……有何打算?”
轩辕无邪轩眉一扬,漫天秋风拂过,眉间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坚定,他字字道:“我势与东都,共存亡!”
锐利的话锋,终被瑟瑟的寒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轩辕无尘背身一僵,无邪他向来看重国家大业,心知多劝无用,只是匆匆道了一句:“无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忘了,清幽……还在等你回来。”语毕,他已是轻身一纵,疾步飞下城楼。眼下,清幽身处险境,他必须去助她。
东宸国承庆二十八年。
凤秦国万和五年。
九月二十一日,夜。
厚厚的云层,终遮掩了天上的明月和群星,江风渐大,颇有一派风雨欲来的态势。
清幽疾步运起轻功,堪堪来到江边,眺首极望。九江横贯整个东宸国,发源自新罗国境内的高山湖泊,途中又汇合了急湍飞奔的大小金川,自西而东,千回百转,水流如箭,素来是东宸国所依仗的天险。
她依依立着。耳畔,听得那滚滚江水一浪接着一浪,怒浪声震十里,像是群山呐喊,又更像是大地狂拨刚劲的琴弦。
“呲”地一声,清幽掌了一柄火折在手中,昏黄的火光,点点如幽幽鬼火,没来由的教人心中更是慌乱。她明白,愈是看起来平静,则愈是蕴含着巨大的暗潮。
茫茫江上,水天一色,望不尽那端。
骤然,风随云涌,擂鼓声声大震,岸边栖息的水鸟在一瞬间成群飞起,掠过江面,惊起阵阵波涛。只一瞬,但见江上,是火光冲天,映得那千帆点点,如同无数锋芒同时刺来。
她的心,骤然一沉,他们果然来了!
凤秦国的骑兵竟然绕行至九江南岸,这完全出乎轩辕无尘的意料。此刻,敌军气势极盛,船上皆擂鼓呐喊着,又似有万人齐声呼喝,还有许多战马嘶鸣,具体的情况,尚且看不清楚。不过清幽心中清楚,这意味着凤秦国的骑兵此刻正在抢渡九江。
眼看着,船队愈驶愈近,片刻就到了江心。就在这时,又听见“砰”,“砰”声连连响起,是照明的绿色明弹,蜿蜒在了墨黑的头顶之上,并在夜空之中绽起无数美丽的火花,每一分都带着蚀骨的凄厉,更是一种残忍的美丽。
骤然,东都南城门外,茂密的树林之中,亦有火光陡燃,照亮夜空,同时也远远传来了上万人呐喊杀伐的声音。是凤秦国先前分批乔装打扮慢慢渡过九江,后一直隐匿在树林中的步兵们,尽数倾巢而出。他们手中举着在树林红砍下的巨大原木,以作攻城之器。
一时间,长长火龙一堆堆冲天,浓浓烟雾直霄云间。火光、喊杀声、战鼓声、马鸣声,连成一片。厚重的东都南门徐徐打开,引桥放下,里面东宸国的军队蜂拥而出,短兵血战的时刻终于来临。
清幽心知,这定是师兄带兵前来守南门,一定是师兄相信了她的话。
如此一来,也许东都尚有一线生机。
眼下,凤秦国的骑兵尚未过江,而已经过江的步兵数量尚且不多,看起来与东宸国相当。那她,尚有机会阻止。
想着,足下已是一点,她飞身跃起。
被火光映红的廖淡夜色下,但见一袭蓝布倏地随风飘去,露出其中精致的幽冥琵琶。莲步几个踏空,她侧身斜飞,跃至江边一处大石之上,依依落坐。
天上,是浓雾笼罩的暗夜。底下,是怒吼翻滚的九江。
纤纤手指,已是狂乱地拨动着琴弦。不再有如漫天飞花缓缓而下的前奏,唯有金戈铁马般的韵律。转瞬,但见无数道尖锐的寒光自琴弦跃出,有如银蛇乱舞,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银网直,直朝那滔滔江水中扑去。
琴音振奋磅礴,她力贯指间,倾力将全身真气运于琵琶声中。
琴音滚滚,杀机四起,有如千军万马朝江上涌去。一时间激得江潮怒卷,一曲琵琶如同从天而降的擎天猛兽般,掀起巨大的江风,浪,一阵高过一阵。
随着琴音渐如蛟龙穿云,劈空裂下,再看此时江面之上已是卷起丈余滔天的白浪,汹涌扑去,落下,复又起,又落下。
茫茫水面之上,唯见点点千帆船只如同在狂风骤雨之中飘摇的片片树叶,无比脆弱。
清幽心念电闪,手随心动,手中琵琶不断激出幽冷的寒光,好似无数利箭直直插入江心之中。浪,不停地掀起,又不停地落下,滔滔九江都在琴声之中摇动着。大地,都仿佛在颤抖。
她要拖延凤秦国的骑兵登陆上岸,为身后东宸国的军队,腾出宝贵歼敌的时间。
但见身后,南城门外,烽火冲天,杀声四起,血肉横飞。东都城下,就如同是人间修罗场。生死之战,两军的士兵们渐渐杀红了眼,谁都不肯退让一步,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凤秦国先前偷偷登陆的步兵到底是人数不多,而眼下正在抢渡的骑兵又被清幽幽冥琵琶所激出的风浪困在江心。
眼看着,凤秦国的步兵已有溃退之像。
然,清幽这样的以内力贯于琵琶,是十分消耗体力真气的,亦是撑不了太久的。渐渐,清幽原本面上的激扬振奋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苍白。
她的内力,在一分一分地耗尽。
她的唇色,正一分一分地惨白。
颊边,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沁湿了她的长发,亦是沁湿了她的衣襟。
天边,最后一缕寥落的月光冲破厚厚的云层,无遮无拦地洒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整个人如冰霜冻结一般。
凭着坚韧的意志,她支撑着,支撑着……终是气尽力竭。
此刻,天光渐亮。刺眼的晨阳,那阵阵金光,将天空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遥望江面之上,粼粼波光,绚烂刺目。
随着她的真气耗尽,琴音渐弱,曲中杀气锐气顿减,江上风浪亦是平息了许多。
只一刻,又是战鼓雷雷,号角连天,上百艘船只不再受困,齐齐朝岸边驶来。
刹那间,突然有数百支银箭齐发,铺天盖地,席卷而下,瞬间便从滔滔汹涌江水的暗潮之中直朝清幽而来。其气势,有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
清幽急运内力,飞身飘旋着,素手如风,又是拨过琵琶琴弦,但见银光顿闪,百箭齐齐落地。她躲过了利箭的袭击。
此时,耳畔忽然传来呼啸的寒风,并着毁灭般的冷意。远远望见江上一人,黑衣潇潇。清幽逆光望去,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那气贯九天的气势,无疑是——左贤王凤绝。
他踏着粼粼金波而来,手中利剑微微一横,便挽起万道潋滟的光芒,如电闪雷击般袭上清幽。
剑锋未至,剑气已至,剑风劲啸,带着森森杀气。
清幽身躯轻如鸿毛,倏然后飘,又借力一点,素白的身形已是在空中数个盘旋,似那白莲绽开。避开凤绝那致命的剑气。
然,堪堪落地之时,她只觉胸口有明火正灼灼燃烧着,喉头一甜,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一曲琵琶,早已是耗尽她的功力内力,她终是被凤绝的剑气所伤。
尚且来不及调息,抬头间,却见一张细密银色的网正铺天盖地地向自己洒来。
是名震江湖的——天丝!
她心中暗叫不好,却再无力抵抗,眼看着已是躲不过。倏然,“嗖嗖”的声音,在耳畔连声响起,似有漫天光华从她身边掠过,直朝那天丝之网而去。
接着是“砰砰”几下连响,竟是金铁相击的声音。清幽看清楚了,菱形的暗器,令天丝提前收网,那是冷月梨花镖,是师兄来了!
再下一刻,她只觉自己身子骤然一轻,整个人已是被温柔的真气提起,有如破浪般,急速甩向后侧方。
但见轩辕无尘腾身而起,身形如秋叶飞舞,手中长剑宛如一泓秋水,横荡开来。身上,浅银色丝质外袍随风微鼓,更衬得他长身玉立,丰神俊雅。
他运彻内力,将清幽送至远处一处隐蔽的废弃的船只之中。
清幽无法控制身躯,急速后退着,终落入一袭旧船之中。她神色一凝,心知师兄绝不是凤绝的对手,正欲提起真气上前帮忙。不想一枚冷月梨花镖已是朝自己疾驰而来,带着如剑的寒光,她身上无力,躲闪不及,被镖侧击中了穴道,再不能动弹。
破旧的船,也不知废弃了多久,正散发出阵阵霉腐的味道。她被困在其中,挣扎不得,真气耗尽,亦不能冲破穴道,只得透过废船木格的缝隙依依朝远处的江边望去。
但见一黑一银,两道身影,时而身形急旋,时而骤移数尺,一时斗得难分难解。
轰鸣的战鼓之声,不断响起。火光,冲天的火光,耀眼的火光,不断地燃烧着。
她的周围,是刀光剑影,是人群呼喊悲号,是尸横遍地,是血流成河,亦是马儿凄厉嘶鸣。那一刻,清幽只觉眼前似有千万个黑影晃过,带来一股血雨腥风,直直刺入她的鼻中。
晴空如洗,天色蔚蓝。
阳光渐盛,已过正午,明丽的金色照在仍在缠斗两人的剑刃之上,折射出道道血色的光芒。远瞧着,这凤绝的剑法大气沆瀣,如晴空烈日,而轩辕无尘的星月剑法则如碧月白莲,静然绽放。
清幽心中虽着急万分,却也只能远远瞧着。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们的面部,是以无法判断此刻的战局。可看身形,师兄好似已渐渐招架不住。
那两人渐渐自九江岸边,纠缠斗至半空中。
突然,凤绝寻得一处破绽,他衣袖劲拂,手中天丝如虹,又如巨龙呼啸,直直射向轩辕无尘。只一瞬间便击落了轩辕无尘手中宝剑。凤绝凌空又击出一掌,劲气暴起,但见他周身白气蒸腾,恍若置身仙境。而轩辕无尘则硬生生地中了那一掌,又被凤绝浑身的真气气流激得身躯飞扬,直直坠入九江……
“不,师兄……”清幽亲眼瞧着远处,那道银色身影看看跌落九江之中,溅起一大片浑浊的水花。她心中大恸,想喊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冲出去救他,可是穴道却被点住,一动也动不了。
她只得,这般,看着滚滚波涛将他淹没,不复可见一丝一毫影子。
她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似乎在顷刻间将她整个人烫穿。眉心,因着剧烈的痛楚而紧紧蜷曲着。她无法相信,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如兄长般的师兄,就这么被九江吞没了。
身体之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坚硬的冰块,硬沉地压在心上,终将她的心碾得粉身碎骨……
她远远看着,凤绝那道黑色背影,正率领着凤秦国的将士们向南城门攻去。
她眼看着东宸国的将士自高高的城楼上一一被砍落,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坠落。眼看着城门被攻破,到处都是血肉飞溅。她眼睁睁地看着,最后整个南城门城楼之上,插满了硕大飘扬的旌旗,飞舞张扬的“凤”字在阳光下显耀着,满目皆是,而那刺目的金色的“凤”字,在滔天的火光之中,更显狰狞。
她不能动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东都沦陷……
僵硬着,凝滞着,直到日近黄昏时,她内力方渐渐回转,终于用力冲破了穴道,她自废弃的船中奔跑出来。
她拼命地奔跑着……
脚下,江水、泥水和着血水,慢慢浸过她的脚背,江边堆满了尸体,几乎没有落足之地。她冲至九江边,大声喊道,“师兄……”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江水滚滚声,还有那浪潮渐起的无数细碎的泡沫。
其余,什么,都没有……
夕阳西下,天,一分分暗沉。
她双膝发软,凄凄坐在了滔滔江水边,看着那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而自己的一颗心,也随之渐渐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山峦挡住了,再看不见……
泪水,漫涌上了面颊。
江水的浪花,一浪接着一浪,好似那狰狞的利齿,咬住她的喉咙,痛楚难当。
仿佛眼前还是他那俊雅的身姿,银衣飘飘,纵马而来,手中握着三尺青锋,说不尽的潇洒风姿。仿佛还是他那清朗的声音徐徐在耳畔回响着,“小师妹……”
他死了。
他再也不会叫她小师妹了。
一直守护着她的师兄,死了,再不会回来了。
她呆呆坐着,始终不能回神。
突然,身后冷风微动,一名满身是血、一息尚存的凤秦国士兵一跃而起,手中的大刀挥舞着向她发出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清幽转首,出于本能,茫然挑起地上的一把弃剑,银光一闪,“扑哧”一声,便没入那名士兵的心口。又是“哧”的一声,她麻木地将剑拔出,温热的鲜血瞬间扑了她满面,却比那霜雪还要冷。剑锋之上,殷红的血迹,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如开了一朵朵诡异惨烈的红花。
她骤然清醒。
东都沦陷,那无邪他呢……
倏地起身,南城门尚未关闭,她施展轻功混了进去。城中,已然成了人间地狱,百姓是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般,携带家眷物事争相想往城外逃散,然而城门又被凤秦国的士兵牢牢堵住。百姓愈发恐慌,互相踩踏着,哀号声、惨叫声连成一片,终在凤秦国强大的镇压之势下,慢慢地弱了下去,终不复可闻……
此刻,夜幕降临,夜风越刮越劲,天上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群星全部躲了起来,似也不忍见到这人间地狱的惨象。
一片混乱的城中,满街都是凤秦国士兵,个个神情肃然,正在盘查宵禁。情况看起来,不出意外,北门也失守了。
静王府是断断不能回的,无一处可去,也不知轩辕无邪在何处。清幽只得转道去了已是关门歇业的得月楼。至少,她的幽冥琵琶要交给江书婉暂为保管,因为凤绝曾经见过此琵琶,她若是带在身上,太过惹眼。
足足三日,清幽在得月楼中焦急地等候着外边的消息,坐立不安。
可三日后,最终从江书婉口中得到的讯息,几乎令她整个人彻底崩溃。
那一刻,她清丽的容颜,在一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全身骤然冰冷。
下一刻,她疯狂地冲出了得月楼,无人能拦住……
江书婉的话,凄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她的耳中,像是无数只蚀骨的蚁虫正啃咬着她脆弱的神经。
“清幽,我知晓你性格坚毅,所以不想瞒着你。我打听到的消息,便是,皇上与三皇子以及重要文武百官已经自东门安全撤离七庄。静王牺牲!眼下唯有……唯有庄王……下落不明……有士兵说,听庄王言,他势要与东都共存亡……”
下落不明……
无邪……
她用力甩了甩头,飞快地奔跑着,奔跑着。
她的面,她的手,冰冷僵硬。好似有一把迟钝的刀子正一刀一刀地狠狠磋磨着,磨得她血肉模糊,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疼到麻木。
师兄死了!无邪下落不明,他要与东都共存亡……
东都沦陷,那他呢?他究竟怎样了?
一夕之间,她的天,她的地,全都崩塌了。
腾地,一道闪电划过,随着一股强劲的秋风,哗哗秋雨不期而至。
大雨滂沱,沉沉挥落在了天地间,如鞭的暴雨,抽起几日都未散去的浓重血腥气,飘散在了空气之中,却又渐渐淡去。
轰隆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直轰得人耳根发麻。一道强烈的闪电自空中劈下,将清幽照成一个透明水晶人。
她跑累了,只得麻木地走着,走着,从黑夜走到黎明。
天终于亮了,却依旧是阴沉沉的。
树上的黄叶,一片一片,无声无息地被秋雨吹落到地上。
双腿早已是麻木不停使唤,她依旧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眸无一丝神采,她最亲的人,她最爱的人,如今,都在哪里……
东都街上,秋雨沉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
满目皆是战后的疮痍,风并着雨,却将战争过后的萧条悲凉洗刷得干干净净。
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她颓然坐在了东都街边冰凉的青石板上,潇潇秋雨之中,她失声痛哭……
雨水,哗哗而落,仿佛鞭子般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
她全身的衣衫早就湿透了,黏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亦是打散了她的长发。她却浑然不在意,只是默默坐着,默默坐着,哭泣着。
突然,头顶上方,雨水渐止,唯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停地落在伞上,好似一曲清脆的弦乐。
眼前的光线,黯了又黯,似是有人站在了她的身前。
缓缓抬眸,她的睫毛之上沾满了晶润,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将落未落,最是惹人怜惜。透过那点点晶莹,她瞧清楚了,面前站着的是一名身形高俊,丰神俊朗的男子。他的身后,跟随着几名侍卫。
他长得真好看,一双黑眸,清澈又幽深,仿若黑宝石一般吸引人。只是一瞥,都感觉自己仿佛被那黑眸吸进去一般。
凤绝依依瞧着眼前的女子,白玉般精致的面庞,嫣红的双唇,乌黑的瞳仁,那瞳仁之中透出天真与明净,以及一缕淡淡的哀伤。她浑身都湿透了,长发散乱,虽十分狼狈,却更像是那不甚落难堕入凡间的仙子。
唇边挂着温柔的浅笑,好似那三月春柳,仿佛害怕吓到了她,他轻声问着,“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清幽愣了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人生,不过是偶然相逢,她并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凤绝略略想一想,又问道:“姑娘,那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清幽漠然,她的家?静王府么?可惜已经回不去了。她缓缓摇头,低低叹息道:“国之将破,我哪里还有家……”
他微愕,眸中划过一丝关怀与悲悯,温情却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漫生而出。他从随侍身边取过一袭新做好的狐裘,光洁的狐毛,没有一丝瑕疵,是特意为过冬备下的。
温暖,依依落在她的肩头。
他的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他的掌心,温暖的,将她自青石板地上拉起,替她掸去肩头、发梢上成串的雨珠。
薄唇轻动,凤绝柔声道:“秋深地上凉,姑娘可要仔细着身子。要不,去我府上喝杯热茶,换件衣裳再走?”
清幽木然颔首,然,眸光依旧涣散,找不到一丝神采。
凤绝微微一笑,柔声又道,“总姑娘姑娘的叫着不方便。你没有名字,那……”
他垂眸想一想,剑眉轻轻飞舞,微笑道:“怜之惜之,那我叫你惜惜,可好?”
雨,依旧潇潇落下。
清幽颔首,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神色茫然,她缓缓跟在了他的身后,麻木地走着,走着。
不知缘何,脚下的路,竟是如此熟悉。
眼前,好眼熟的宅子,她猛然抬头,“左贤王府”四字,如同万道芒针般直直刺入她的眼中。
而不远处,一块残破的烫金匾额已是被丢弃在雨中,几经无数人踩踏,原本光润的漆面已是斑驳陆离,她依稀能辨得是——静王府。
门前卫队,见到方才那名男子,立时行礼,恭敬道:“王爷。”
清幽一愣,至始至终麻木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左贤王府!
原来,他就是——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