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就是凤绝,那个武功天下第一、名震江湖的凤绝。那个征战沙场、号称铁血黑鹰的凤绝。原来就是他!
清幽明净的眸子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却随即恢复如常。
难怪,他英挺冷绝的背影,看起来总有着几分熟悉。
犹记得,那夜与轩辕无邪在敌营中暗探,她只见他一袭黑衣潇潇,背身离去。夜西镇上,雨中一会,以及九江边生死一战,皆因相隔太远,她没有瞧清楚他的容貌。
原来竟是他!她一直以为,人称铁血无情、横扫沙场的凤绝,应当是一名面容冷硬,森寒阴狠之人。不想竟是眼前这般温润的气质,他有着深刻俊美的轮廓,剑眉飞逸,一双宝石般的黑眸令人过目不忘。
此时,凤绝发觉身后始终无人跟上,他缓缓回眸,但见她正凝立在雨中,迟迟不走进王府。
不知何时,他给她的伞已是被秋风吹落于地,如一片瑟瑟的落叶般越吹越远。
雨更大,无数晶莹的水珠自她发梢衣襟滚落,衬得她身姿益发纤弱飘摇。
他怔怔瞧着,瞧着她那柔美身姿的弧度,瞧着偶尔一滴疏落的雨水,滑落她的颈中,而那清凉冷意激得她浑身瑟瑟一颤,即便是他相赠的狐裘也不能将那风雨寒冷尽数阻隔。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脑中热热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去将如此脆弱、如此惹人怜惜的她,拥入怀中。可初初相识,他终是害怕自己唐突了佳人,克制住心底泛滥的冲动,他只是温言问道:“惜惜,你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口淋雨?快进来府中呵。”他复又转头向身侧的侍卫道:“你去吩咐府里备下一些清爽可口的饭菜,还有差人去买几身姑娘家的衣裳来,要快!”
复又温和地笑着,他向清幽伸出修长一手,欲拉她一把。
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清幽后退一步,眸中闪烁着淡淡的惧意。他的声音,温和如暖阳,好似漫天漫地挥落下蓬勃的阳光,可却不能温暖她一丝一毫。
她怔怔朝里边望去,她望着原本的静王府中,来来往往地皆是凤秦国服饰装扮之人,守卫亦是。
心中,有隐隐怒意泛滥着,他们真是欺人太甚!不过是短短三日而已,凤秦国占了东都不说,连师兄的王府都被眼前这左贤王凤绝占去了。昔日的家,一朝易主,这教她心中如何也不能平静。
凤绝见她眸中露出些许惧色,且是后退一步,避开自己的碰触。神色黯然,心中不免有几分失落,怏怏收回手,他低叹道:“惜惜,你是在害怕么?我不会伤害……”
清幽骤然抬眸,直直看着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着赤子般的清澈与温和,似分毫不染世俗尘埃。
这样的他,与夜探军营时口出狂放嚣张之语的他,与夜西镇上清冷潇潇的他,还有九江边森寒肃杀、锐气逼人的他,几乎无法重叠在一起。
有一瞬间的错愕与不信,几乎是脱口而出,清幽确认道:“你,是凤秦国的人?”
凤绝微愣,剑眉微蹙,颔首道:“是!”
清幽复又抬首,望一望门梁之上,新悬挂上的烫金匾牌,飞扬跋扈的“左贤王府”四字,彰显气势,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那厉辣的笔锋,劲如青松拔起,会是眼前之人么。
雨,静静地飘落,秋来时节,门前的绿树繁花在雨中好似那没有点染的素颜,黄叶蓬蓬松松,扶风起舞。偶有一片从枝头跌落,依依落在她的肩头,大有一种落花飘零的凄清。
清幽只是静静立着,她伸手指一指头顶上方那匾额,又确认道:“我听他们唤你王爷,你就是——左贤王。”
凤绝将她眼中的淡漠疏离,瞧得清清楚楚,不免神色更黯,薄唇吐出一字,“是!”
雨色水润,却染了淡灰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只将那深刻的线条勾勒得更柔和。
清幽默然不再语,师兄落入九江的一幕,此时正反反复复在她眼前流转。
师兄死了,东都沦陷,无邪也不知所踪……
她努力地克制着,克制着心中有如滔滔江水翻滚的惊恸,克制着想上前与他一决生死的冲动。
片刻后,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伸手,缓缓解开肩头的雪白狐裘。身子,离了唯一的温暖,骤然被冷风肆意侵袭着,衣衫尽湿,冻得她整个人瑟瑟直抖。伸手,她将那狐裘递给凤绝,面色平静若一汪宁静的秋水,字字道:“还你。”她的语调,冷如死寂般的苍凉。
他的呼吸,渐渐凝滞,俊颜有着一丝尴尬,半响才道,“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
清幽恍若未闻,只淡淡一笑,轻轻一甩,便将那洁白无暇的狐裘抛入他的手中。
然,她唇边乍然显现的那一抹笑容,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此刻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更显得她风骨清新。
凤绝瞧着,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那干燥不是因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堪堪都落在她的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
其实,自己出身皇家,什么样美丽艳绝的女子没见过,可无一是像她这般静雅清冷的气质。此刻,她就好似一朵蔓生在天边的花,太过遥远,任凭他怎般努力都够不着。
望着手中,被雨水打湿的狐裘,那是他初秋狩猎的战利品,绝好的皮毛,无一丝瑕疵,价值连城。他从未给任何女子送过东西,可她却不要。就因为,他是凤秦国的人么。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尊贵,是凤秦国的左贤王?
脑中想着,他已是脱口问出,“惜惜,为什么不能收下,就因为我是凤秦国的王爷么?”
清幽已是欲走,她缓缓转身,侧眸望了望他,淡淡道:“对不起,我是东宸国人。”她的嘴唇,已是冻得发紫,连声音都带着一丝轻颤。转首,她毅然离去……
“等等……”凤绝追出一步,自己亦是站在了潇潇雨中,一任风冷侵蚀。他凝声道:“惜惜,四海本一家,凤秦国也好,东宸国也罢,都是天地之子民。与你我间,有差别么?”他自然知晓她是东宸国的女子,不然也不会在这东都街头流浪。可是天下归一,是大势所趋,不论谁当皇帝,只要保证百姓安定富饶,有区别么?
清幽神色渐渐冷寂下来,她并不回头,几乎是咬牙道:“当然有!家,国,总是自己的好!告辞!”
“惜惜,那你孤身一人,要去哪里?要不,我替你寻个住处……”凤绝依旧不死心,连声挽留道。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如今东都被占领,既然同是寄人篱下,哪里都一样。”清淡的尾音,在雨中缓缓飘散。
下一刻,她纤弱的背影,已是没入茫茫雨中,渐渐凝成一个白色的小点,不复可见。
天空,满是低垂的铅云。
夜色,一分一分地降临。
左贤王府的下人们,正端了凳子,将那门前高悬着的红灯笼里的蜡烛一枝一枝点亮。暗红的火苗,静静在风雨中跳动着,好似那微微颤动的人心。
侍卫长斗胆上前问了一句,“王爷,那姑娘,需要属下去查查她住哪么?”
凤绝陡然回神,不再立于雨中,剑眉深蹙,他摇头道:“不用了。”
心中,却悄悄有一丝释然。对呵,她总就在这东都之中。总有一天,他会再遇上她的。
又何必,急于一时……
当清幽回到得月楼之时,她意外地瞧见得月楼竟已是开张做生意。三三两两的客人,瞧着大多都是凤秦国的士兵,自然也有几名商贾模样之人。
而江书婉更是难得抛头露面,只是她将面上敷得略黄,且点上了些许雀斑,看起来没那么照耀惹眼。乱世时分,她只得小心应付。
此刻,她正坐在大堂之中焦急地等着,盼着。她不知清幽究竟跑去了哪里,心中十分担忧,又不敢差人出去寻找,生怕打草惊蛇。
突然,厚重的团福门帘掀起,一道白影进入其中,是清幽!她一喜,忙上前拽住清幽便往内堂拉去,一刻也未歇。
廊转几回,她们的脚步声急促响起,余音徐徐。屋外,风声似乎更大了些,江书婉的手中已是掌上一柄烛火,昏黄的火光,微弱的跳动着。
风卷雨丝过,屋檐下雨滴如织。淅淅沥沥声中,江书婉将门紧紧合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清幽,你到底去了哪里,一天一夜,想要担心死我么?”她见清幽浑身湿透,连忙拿了毛巾来,并找了一套自己的浅色薄袄,给清幽换上。
清幽一边用毛巾将发丝拧干,一边歉然道:“书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对了,得月楼怎么已经开门做生意了,难道不用宵禁的么?”
江书婉径自拉过一张软凳坐下,叹息声似蝴蝶缓缓落在清幽耳边,依依道:“哎,凤秦国治国安邦果然有一套。攻下东都,没有取百姓一分一毫,相反还维持秩序,短短三日已是让街市之上恢复正常的营生。我还以为,至少要宵禁盘查上一两个月,没想到这么快。”
她又是哀叹一声,深吸一口气道:“攻城者,攻心为上!看来凤秦国深谙其道,大有想融入中原民族,取而代之之意。”
清幽神情麻木地擦拭着自己冰凉的身体,在披上干爽的棉袄之时,脑中突然浮起那一袭温暖的狐裘,目光中有一瞬间的冷,她突然道:“书婉,今天我遇上凤绝了。”
适逢江书婉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憋得她满脸通红,半响才愣愣道:“凤绝?!左贤王凤绝?你怎会遇到他?难道你去静王府了?可有遇到危险?”她打探到,自从东都沦陷,因着凤翔仍在北方攻打四郡,右贤王凤炎便先入了皇宫,代行军政要务。这左贤王凤绝,则是占了昔日轩辕无尘的静王府。难道,清幽她……
清幽缓缓摇一摇头,以示无恙。她依旧擦拭着自己的长发,眸光迷离一片。
江书婉见她此状,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她将清幽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无恙才放下心来。
最近连生变故,也真是难为清幽了,国难当头,纤纤弱女子却要承受这么多。反握住清幽冰凉的手,她道:“清幽,庄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你可千万要镇定,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等着他回来。”
清幽颔首,然唇边一缕无望的凄笑,与烛火一般幽幽晃动。心,像冰冷的数九寒天,萧瑟苍凉。
心思迷茫散失间,隐隐听得后门珠帘轻响,但见一名红衣女子裹着厚实的披风入来。她的发梢之上,还有雨珠滴落,亮晶晶的一颗一颗,跟水晶珠儿似地。
清幽愕然望着来人,轻唤了一声,“师姐!”
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红焰舞不似原先的张扬跋扈,面上有着无比沉重,眸中仿若冰冻三尺。紧紧握紧了拳头,她的指节寸寸发白,半响才咬牙道:“书婉,师妹。有不好的消息,墙倒众人推,星月盟中,不幸出了内奸,此刻星月盟已是溃散。好在他们尚不知这处联络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江书婉冷冷一笑,“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好在提前有防备。只是不知,这内奸是何人?”
红焰舞低声道:“燕行云!”
“果然是他!”江书婉神色平静如冰冻三尺的湖面,不见丝毫波澜。其实她早有怀疑,燕行云的身份可疑,是以她一直暗中防着,不让他知晓接触这处最隐秘的联络点。只是,可惜了金玲玲,还有金玲玲那方出生的幼女……
凝眉思索片刻,江书婉眸中有一瞬闪烁的光芒,语音凛冽道:“星月盟既已分崩离析,眼下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得整合手中尚存的人员——重组亦或是另辟新的教派。只是,谁能担此重任?”说着,她巡巡的目光,落在了清幽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