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日后,秋更深。
连日来的细雨终于停了。天,晴朗,微暖。
到了傍晚时分,西天正泛着殷红色的晚霞,映在得月楼亭台阁楼前清澈的池塘之上,漾出一片玫瑰色的紫光,远远的黑瓦白墙掩映,好似披了一件彩色的盛装。
得月楼中,已是人影憧憧。
今日是满月,许多人早早赶来得月楼中饮茶听曲,顺便在得月楼中用晚膳,尝一尝那新鲜的膏蟹与菊酒。
战火的气息,早已被那绵延的阴雨尽数冲淡,而此刻醉酒笙歌之人,又何曾记得曾经的丧都之痛呢?只怕早就被出人意料的安逸生活给尽数冲至脑后。且凤秦国的确擅长拉拢民心,听闻凤炎已是吩咐圣意下去,战火延绵,百姓营生艰苦,今年一律不缴苛税。如此一来,东都的百姓如何还在乎究竟是谁统治呢?
夜幕缓缓降临,四周华灯炫目,映得处处明如白昼。硕大的圆月,倒映在水中,亦是倒映在了每一位看客的酒杯中,随波晃动。亭台楼阁里,处处皆飘着“水中月”的清香味,迷迷蒙蒙间,恍若置身仙境,又似揽月圣地。
此时二楼雅间之中,正坐着一名男子,穿一袭上好的云锦黑缎,他的身形修长挺直,背影刚韧有力,隐有气贯九天之势。然举止间却是从容优雅。如缎墨发用数枚碧玉琅环束着,坠着几尾细腻的貂绒,一看便是凤秦国的装束。
得月楼的小二极为机灵,入了厢房之中,恭敬问道:“这位爷,您今日想要点些什么?如今这得月楼的大闸蟹与菊酒可是出名的很,新鲜上市,这位爷要不要来上一些。”
凤绝眸光定定注视着楼下尚且空落落的揽月台,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道:“不用了,照旧!”
小二连声点头,便小跑出了厢房,心中思忖着,这位公子衣着华丽,气质不凡,定不是寻常人。且连着好几日了,天天上这得月楼来,点了茶水与吃食,却又不用,听完曲子坐一刻便走。想来,八成也是冲着楼下的无名姑娘而来的。
片刻后,但听得楼下人声攒动,又骤然安静下来。
揽月台上,屏风之后,轻盈的足音由远而近,翩翩丽影从屏风后转出,一袭月白纹金绣,天青百褶长裙,乌发高挽,坠着零零落落的珍珠,好似那散在夜空中的璀璨明星。正是清幽。
她蒙着薄薄面纱,只露出一双秋水低横的眸子,以及两道如青山远黛的长眉,其余的皆只能浮想联翩。
一旁有侍女抱过琵琶,清幽伸手接过,缓缓入座,唇边盈盈一笑,扯动着面上薄纱微紧,更显得那鼻梁秀挺,她轻声道了一句“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自从那日商议后,她们用了短短四日便将星月盟重组,而她亦是略施薄计,使得蓝毒心服口服,至此效力于白莲教,也算是为教内增了一员猛将。待一切皆安排妥当后,她施了银针,将自己全身筋脉内力尽数封住。
封穴,会使全身静血倒流,而那反噬之痛,有如烈焰焚身,抽筋挫骨,整整折磨了她一夜,待到日初紫晓时,方才止歇。
咬着牙忍过那非人的折磨。至此,她便在这得月楼中弹起了琵琶,只不过不是她的幽冥琵琶,而是一袭普通的琵琶。既然不便透露自己的名字,她便干脆自称作“无名”。
这得月楼中往来皆是贵客,眼下凤秦国的达官贵人更是陆陆续续自夜都过来,而得月楼名声在外,眼下则更是热闹。
她定定坐了会,见底下人群隐隐有些躁动,素手便搭上琴弦。
纤指拨动,琴声若清风拂过,扬起片片梅花,纷纷扬扬,萧萧而下。渐渐拔高,又如山泉般高旷清澈,曲中九转回肠,婉转悠扬。只是,夹杂着离愁,寄人篱下的幽凄,还有那淡淡忧国忧民的哀怨,种种不同的情绪蕴于琴声之中,听得底下之人是如痴如醉。
一轮音过后,清幽顿开珠喉,婉转吟唱,一时间,有如珠玑错落,宫商迭奏。她的嗓音滑润如玉,婉转若风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就好似那一湖莲花开如雪。
月明星稀,小湖风起,吹动着她月白衣衫翩翩如举。波光月影之中,正倒影着她纤弱的身姿,轻盈如蕊。
一曲毕罢,众人恍若仍在梦中,半响才回过神来,旋即是掌声如潮,声声震天。
凤绝自楼上望着那抹倩影,眸光亦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似有万千柔和缓缓落下。
清幽依依立起,微微欠身。眼神不自觉地上漂,自那黑色侧影上掠过,复又垂眸。他,来了也有好几日了罢,每次只是听曲,听完便走。不过不急便是,既然他寻来了,便不怕他会走。
不动声色,她正欲转身隐于屏风之后。
她登台唱了几日,一直风平浪静,可总会有那格外出挑之人,不适时地寻事。
一名年轻男子,着狐领羊皮袄,貂绒滚边,看样子便是凤秦国的新贵族一流。他手中握了一只莹白瓷杯,反复把玩着,目光缠绵在清幽身上,满面皆是调笑道:“美人若如是,何不早入怀?”语音上扬,尽是轻薄。
众人听得此调侃之语,又多多少少喝了些菊花酒,不由跟着起哄起来。
人群中似有一人高声喊道:“这位弹琵琶的姑娘,你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自称是‘无名’,这就罢了。可是,总得让我们瞧一瞧你这庐山真面目罢。大伙说,是不是?”
又有几人连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又不知其名,还不让见其人。这也太过份了,我们天天花这么多银子,可不是为了瞧你那面纱的。”
随着人群不断躁动,清幽面露郁色。如今她没有武功在身,少不了只得忍了,若换了平时,哪能轮到那狂徒说话,自己早已是一掌挥过去,封了他的口。她语调生硬,道:“小女子不过是登台卖艺唱曲,衬着大家喝茶赏月罢了。这位公子可莫要言过了。”
那新贵年约二十出头,双眉略弯,稍显阴柔,他调笑着,身形一纵,施展轻功便跃上揽月台,一瞬已是近至清幽身前,放肆一笑道:“你既然卖艺,何不也卖身?反正都是风月场中之人,有何差别?早晚都是男人身下的玩物,你装什么清高,还蒙着面纱?本爷今日定要瞧一瞧你的真面目,究竟是美若天仙,还是相貌无颜。”他的话,愈说愈放肆,愈说愈不入流。听起来格外刺耳。
突然,那狂徒右手一翻,掌风扑来,速度如闪电般自清幽面上略过。
清幽避之不及,轻柔的白芒挥洒间,面纱已是被掀起。但见,眉如翠羽横扫,肌若白雪回光,齿似含贝润,纤柔颇有飞燕临风之姿。
那狂徒愣了又愣,一时也说不上来是何感觉,美罢,也不算绝色,小家碧玉罢,气质又截然不同。愣了半响才道:“不过尔尔,虽不是绝美。可还不错,你就跟本爷回去罢。”说着,他便要上前去揽清幽的腰。
倏地,寒光一闪,仿若有一蓬银色细雨在阁中爆开,针针都刺入那狂徒的后背之中。顿时那人疼得面色发紫,满地翻滚,生不如死,直直地嚎叫着。
围观众人只觉头顶之上有一道黑影飘过,眼前一阵恍惚。再看时,揽月台上早已无那弹琴姑娘的身影,方才她的面纱被扯落,露出容颜不过一瞬,众人也未曾看清,又回想起那曼妙的歌喉和那婉转悠扬的歌声,心中不免觉得有些遗憾,若是再瞧清楚些就好了。
这厢众人正在感慨惋惜,怏怏散席。
那厢凤绝已是将清幽一臂拽至屏风后的内堂之中。
清幽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心中不免恼火,用力甩开道:“你做什么?!”愤然抬眸间已是对入他如黑曜石般的双眸之中。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窘迫苍白的容颜,以及他毫不掩饰的一分痛惜之色。
凤绝不语,只是沉沉注视着她,方才的怜惜之色渐转不悦。
被那样的神情盯着,清幽不禁觉得心中微微发怵,半响才道:“方才谢谢你救了我。”她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当真是痛得紧,这凤绝,下手还真是用力。
凤绝眸光自她清丽的容颜上缓缓下移,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竟已是青紫一片,他一愣,自己不过是轻轻一握而已。他半是心疼半是责怪道:“无名?惜惜?你拒绝我的好意,就是上这得月楼来抛头露面,弹琴卖唱的么?今日那厮轻薄于你,恰好我在,若是我不在呢?你准备如何办?”
拉过她的手腕,他暗自运内力替她活血化瘀,心中亦是怨着自己。他的一双手,素来只是握剑拉弓纵马,他从未与女子接触过,也没有拉过女子的手,他不知究竟该用几分力,想不到第一次就伤了她。
不过,今日他亦是高兴的紧,他本就怀疑她是那日雨中的惜惜,无奈她一直覆着面纱,无法觑得真容。所以刚才那狂徒语出轻薄时,他并未出手,而是等那狂徒揭去面纱,觑得她容颜后,方才及时现身。如此一来,他既确认了她的身份,也不算是他唐突了她。
只是,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她,就好似那易碎的瓷娃娃般,一碰就伤。看来,日后对她,自己要更轻柔呵护才是。
清幽只觉手腕处微热,渐渐不再痛了。心中颇有些意外,凤绝的武功,成名便在于独门内力,无能能比。如今他将这内力用于替她去伤化瘀,未免大材小用了。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尴尬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淡淡回道:“卖唱又如何?我唱一曲,一日得月楼的老板便结算我一两银子,除去住在得月楼中的花销,还能剩一些攒下。我自食其力,如何不好了?”
“你!”凤绝听罢,脑中一热,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复又上前将她拉过。这次虽用力甚轻,清幽却一时不备,她脚下一软,整个人已是栽入他的怀中。
她的身上似有一股特有的气息在室内流动,让凤绝的呼吸为之一怔,胸口气血上涌,像是出于本能般,他右臂一伸便揽上她的腰间。
内室精致的棱窗外,皓月生辉,淡淡映入。
万籁俱静,唯有湖水潺潺流过小桥的声音,静静的,几乎能想象到那风正晃碎着一池的明月。
这样的姿势,令清幽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动。有夜风自窗棱缝隙间钻入,清幽似是有些冷,瑟瑟缩了缩。
凤绝下意识将她抱紧,神色皆醉,声音带着迷人的磁性,低唤道:“惜惜……”她的双唇散发着令人迷乱的气息,心中一乱,一偏头,薄唇已是自她唇上掠过,那美好温软的触感,令他全身陡震,几乎不敢置信,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甜蜜之事。
清幽这才回神,猛然将他推开,“蹬蹬”退后几步,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玉,低吼道:“你这么做,与方才那狂徒,有甚区别?不过是,想轻薄我罢了……”转头就跑,心中“砰砰”乱跳起来,无法平息。
那一刻,她忘却了,忘却了自己的目的与责任。她应该接近凤绝,跟他回左贤王府才是,而不是拒绝他。可是,她做不到,看着他那如黑宝石般的双眸,欺骗的话,她怎般都说不出口来。她,究竟是怎么了……
“惜惜……”凤绝极度懊恼,悔恨着自己的冲动,吓坏了她。无奈又不敢追上去,只得看着她翩翩身姿消失在远处廊转三回的尽头处,不复可见。
沉沉步出得月楼,他只觉脚步有些虚浮,一直走到左贤王府飞龙阁前的青石凳,方才坐下。露水,渐渐爬上他的双足,夜,一分一分过去,他却没有挪动分毫……
次日晚,依旧是月明星朗。
清幽走在了笔直宽敞的青石大街上,周边人流如织,竟是一派繁荣的景象。
远处挨家挨户点着灯笼,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她走着走着,更远之处,长街之上挂着一盏盏彩灯,依稀辨得上面写着一个个“玉”字。落玉坊,应当便是这里了。
这落玉坊乃是东都最大的寻欢作乐的场所,清幽长这么大,平生还是第一次上这种烟花柳巷中来,这次只因江书婉有一份重要的消息要转交给落玉坊中的积玉姑娘,而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转送,只得她亲自前去一趟。
此时的清幽,已是将胸用白色绫缎裹了,头发高高束起,一袭蓝衫,扮成翩翩公子模样。到了落玉坊门口,早有几名样貌秀丽,身材窈窕的女子迎了上来,热情地将她迎了进去。其中一名姑娘更是调笑道:“这位小爷长得好生俊俏,要不要……”
清幽从未遇过这般场面,一时有些无措,脸红道:“我……是来找积玉姑娘的。”
那姑娘掩唇笑道:“原来是有相好的,快去吧,二楼往左第四间便是。”说罢,还在清幽背上掠了一把,又笑道:“下次可要记得找我哦,我叫月仪……”
清幽神色更是局促,赶紧入内,直直往二楼去了。
可待上楼,因着方才的心慌意乱,她竟一时想不起来那月仪姑娘所说的,究竟是往左还是往右。脑中乱乱轰轰的,难以分明,脚下却已是向右边而去。
一间,两间,三间……
这落玉坊,还真是锦楼画阁,绣户珠帘,罗绮飘香。她方才匆匆瞥了几眼,瞧见这里的姑娘个个容貌不俗,并非那等庸脂俗粉,偶尔竟然还能瞧见几个俊俏、唇红齿白的少年。莫非……
她一边想着,一边数着,第四间……
突然,精致的雕花房门骤然打开,漏出了一室明亮耀目的光线,亮的刺目。清幽一愣,下意识地闭了闭眸,睁眼时,只觉眼前绿影一晃,未待回神,只听得“啪”地一声,修长一腿陡然横在了她身前,金色的翻边鹿皮靴正踏着那围栏扶手。
浓重的酒气并着胭脂花粉的味道,迎面扑来,几乎呛得她喘不过气来。但见眼前一名青衣男子,浑身皆散发出风流邪狞的气质。发丝凌乱,如缎垂落,寥寥遮去了他的容貌。此刻,他正背倚着门轴,一腿半依,一腿则横在清幽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似是方寻欢作乐过,领口的织金扣子尚未扣全,漏出胸口一抹暧昧难言的气息。抬眸,他瞧了一眼清幽,半醉半醒,狂肆笑道:“什么落玉坊,名动天下,不过尔尔。”长手一扬,他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抛入清幽手中。
“你,陪我一夜,如何?”他似是喝得太多了,眸光都带着几分迷离之色。
可是,抬眸的那一刻,清幽还是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双墨绿色的眸子。竟是他!
复又低首,清幽看向自己一袭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