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一丝一缕自云缝间透进来,仿佛是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霜兰儿自天凤楼中出来时,已是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裳。好在她因着不知自己要在泸州待上多久,也不知道生意谈的是否顺利,所以在随行的马车中多备了几套衣物,没想到正好用的上。
她一路快步走着,且愈走愈快,心中有些焦虑。
龙腾亦是换了身天一般蓝色的锦袍,他来不及束发,只将及腰的长发用一根金丝带随意束着,此刻正随着他的走动左右摆动,晃出道道绮丽的弧线。他快速跟上了霜兰儿的脚步,厚脸皮地凑至她脸侧,赔笑道:“小霜霜,你还在生我的气啊。别气了啊,气坏了身子我可是会心疼的。刚才我只是逗你好玩啦。”
她不理。
他继续炮轰着她的耳朵,“好啦好啦,我承认,我喜欢看你气呼呼的样子,你不知道有多可爱。看你小脸涨得跟个红苹果似的,让人想咬上一口。呵呵,霜霜,你别不理我啊,好歹我们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昨晚我们又睡了一夜,人都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霜兰儿蹙眉,突然停下脚步,翻了翻似水明眸,重重呼了一口气。他真是越说越离谱!谁跟他睡了一夜,真是的!
她的骤然站住,令龙腾来不及停下脚步,他只得将双臂张开,一下子将她环在怀中,抱得紧紧的,方能保证自己猛然向前的冲力不会将她撞倒。
上好的料子有着柔软服帖的质感,紧紧贴在霜兰儿的皮肤上。见他又占自己的便宜,她本不想发火的,可怒火一下子便冲上来了,用力将他推开,她大声斥责道:“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你不要脸面,我可还要呢。龙腾,你听着,离我远点!别跟着我!”
他慵懒地饶一饶头,面容无比委屈,凄声道:“霜霜,你别这样,我不是怕你摔倒才扶了你一把嘛。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好不。”
“你!”霜兰儿火了,一指横向他,“扶我用一只手拉一把就行了。你分明是借机……算了!你当我是傻子啊。哼!”
此时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巧经过,她并不明状况,瞧了瞧一脸无辜的龙腾,又望了望凶巴巴的霜兰儿,以为是一对小夫妻闹别扭,不由上前劝道:“哎,小两口的,你有话好好同他说。你看,他都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原谅他吧。年轻时、相聚时,别总吵吵闹闹,等到老了、分别了,再思念彼此,到时悔之晚矣啊。”
龙腾听了,立即捣头如蒜,细看之下,他狭长的凤眸中竟是隐隐挤出一点晶莹的光芒,可恨的薄唇憋屈着,神色益发可怜起来。
他的声音轻婉且悦耳,“娘子可别气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下次再也不会了,好不好?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娘子,你就原谅我罢——”话至最后,他的目光中竟是带着一丝乞求望向她。
路边有好几个看热闹的都停了下来,眼前这状况,他们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龙腾。
天!他还能不能再装一点,再假一点!可偏偏这些路人都是睁眼瞎。霜兰儿脸瞬间涨成猪肝紫色,除了气恼更多的则是愤愤。好不容易才抚平心中怒气,她狠狠咬着唇,转身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走罢。”
龙腾唇边咧开妖娆一笑,连忙跟上她。
待到走得远了,霜兰儿回头死死瞪了他一眼,警告道:“好了,昨日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再跟着我了。皇帝既然给你安排了司户一职,好歹也是个官,你应该好好去做,没准还有东山再起之日。”顿一顿,她望着他一脸无赖的样子,叹息一声道:“我在找人,你就别管了,去忙你的罢。”
“找谁?”他问。
“你不认识的,是一个跟我一起来泸州玩的朋友,在洪州认识的。昨夜我给她在天香楼中安排了一间厢房,让她等着我,可能她迟迟等不到我,便自己出去玩了。总之我今早走的时候,问了问天凤楼中知情的侍女,她似乎一大早就离开了天凤楼。”
“可泸州这么大,你要怎么找?你人生地不熟的。要不要我帮忙?”龙腾又问。
霜兰儿摇摇头,“暂时还不用,她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我想先到前边街市看看再说——实在不行,她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也能回去——”
语音未落,她的视线已是被不远处河边重重围着的人群吸引了过去。似有不好的预感,她眯起眼睛,费力张望着。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偶尔露出的缝隙,她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玲珑么。瞧着,很是狼狈。
心中一凛,她连忙跑上前,费尽挤了进去。只见玲珑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刚从河里捞出来一般。一名小女孩正瘫坐在地上,全身湿哒哒滴着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泛着呆滞与惊恐的光芒。
另一名稍大的女孩,瞧着大约十岁左右,此时正拽着一名蓝衣妇人的手,她指了指玲珑,嘤嘤哭诉着,“娘,就是这个人。我亲眼看着她将妹妹推入河中的。”说着说着,她“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入蓝衣妇人的怀中,“娘啊,我好怕!她是坏人!她是坏人!”
玲珑全身湿透,秋风吹在她的身上,瑟瑟地冷。她齿间“咯咯”作响,苍白的脸颊上已然怒红一片,大声斥道:“喂,看你年纪小小的,心肠怎能如此歹毒?怎能含血喷人?明明是你妹妹失足落水,我好心下去救她,你怎能反咬我一口?!”
围观一名中年妇女此时插话道:“姑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所谓童言最真,她们小小年纪为什么要撒谎?倒是你,没准人面兽心!”
“你!”玲珑更怒,秀眉几乎要纠至一处。
那中年妇人也不理她,径自蹲下身来安慰着坐在地上吓傻了的小女孩,柔声哄道:“别怕别怕,你多大了啊?”
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表情露出一丝惶恐,半响后才怯怯道:“今年六岁。”
“你真乖,那刚才你怎么会掉进河里的?”中年妇人假意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又问。
小女孩乌黑的瞳仁望了望玲珑,张了张口,似欲言又止。
那名中年妇人状似轻轻抚了抚小女孩的后背,宽慰道:“别怕别怕,今天这么多人在场,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你只管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大家会帮你的。”
其实从霜兰儿所站的角度,她正巧能瞧见那中年妇人悄悄伸手在小女孩腰侧狠狠揪了一把,且低垂的眸中有阴狠厉色一闪而过。
当即六岁的小女孩痛得骤然大哭起来,指着玲珑喊道:“是她,是她!是她将我推下河的,呜呜……呜呜……”
话一出,人群中顿时沸腾了。指责声纷纷而至。
“看不出这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坏心眼。”
“就是,六岁的孩子怎会说假话?!”
“太过分了,一定要报官。”
“报官有什么用,你看这姑娘衣裳华丽,铁定是有钱有背景的主子,若是真报官了,人家只要贿赂一下,还不是我们老百姓吃亏?”
“是的,不行,今天绝对不能放她走,一定要她赔钱!太过分了!当官的不管,我们老百姓一定要自己替天行道!”
两名女孩的娘亲似早没了主心骨,她哭倒在地上,捶胸顿足,“苍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孩子他爹啊,你走的早,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没人管啊!苍天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刺得人耳膜瑟瑟疼。
霜兰儿再也忍不住,上前大声分辨道:“大家千万别被这母女三人给骗了,还有这个妇人,她们根本是一伙的,唱着双簧骗钱而已!”
两个孩子的娘亲一听,哭得更是死去活来。
那中年妇人益发得瑟起来,粗眉冷竖,指着霜兰儿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大家看见了没?这世上还有这般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事实摆在眼前,还睁着眼说瞎话!”
玲珑见状,有些不忍霜兰儿被人辱骂,她拉了拉霜兰儿的衣摆道:“兰儿,要不算了,都怪我多管闲事,惹祸上身。我认栽了,给她们钱就是了。”
霜兰儿却不依,她挺身上前道:“这么多人在场,正好做个见证!你让她们将前因后果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你倒是说说看,素未谋面,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将一个小女孩推下水?!人做事总要有目的罢,她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又出于怎样的目的?”
中年妇人冷冷横了霜兰儿一眼,目光阴毒无比,“有钱人想弄死一两个穷苦人,有什么理由可讲?还不是全凭心情。姑娘,你帮着恶人说话,做人这么损,小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无比恶毒的话语,令龙腾黛眉蹙了蹙,眼中略过一丝阴霾。
本来一直在旁看戏,无心插手的他,此时终于开了尊口,“我说这位大婶,若她们三个真是骗子,你怎么说?!”
那中年妇人眼横在天上,“她们要是骗子,老娘今天就跳进河里!”言语中无比嚣张。
“好!”龙腾重重击了一掌,他一指轻轻甩开自己贴在身前如墨锻般的长发,在河边来回走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落水的小女孩身旁。俯身,他的声音似檐间泠泠轻响的风铃,温和问着,“你确定,你是被这位姐姐推入河中的?”纤长一指,指向了玲珑。
小女孩懵懵懂懂点头,肯定道:“就是她。”
另一名十岁的小女孩立即补充道:“嗯,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从背后将我妹妹推下水。”
龙腾以高俊的身子挡住六岁小女孩的视线,又问道:“她从背后推你,你能看清楚她的脸么?”
六岁小女孩点点头,“能看到。反正就是她。”
龙腾轻笑,他此时又问那名十岁的小女孩,“那你瞧见了她是推你妹妹的左肩还是右肩?换句话说,当时她是站在这个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他将六岁的小女孩子自地上扶起,还原当时落水的情景,并以足尖在地上轻轻点了两个方向,问道。
十岁小女孩低头想了一想,“好像是右肩,不对,好像是左肩,对,就是左肩。她当时就站在那里。”
听到这,龙腾忽然转过身来,天蓝色的长衫在金阳照耀下益发耀眼,泛着润泽的光芒。他引了几名围观人中的老者,逐一解释道:“你们瞧这河堤坡上的脚印。两处脚印前脚掌着力重些,陷入土中较深。显然当时这名六岁小女孩是踮着脚尖站在了河堤边。你们再看,右边的这个脚印有一道划下去的痕迹,显然是不甚落水的受力所在。而两名小女孩,前后所述不一,矛盾重重,难以自圆其说。我想,整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这六岁的小女孩立在河边,自己却不敢跳下去,这时有人在旁边推了她右肩一把,将她推入河中。然后,这名十岁的小女孩大声呼救,引来了这位姑娘跳水相救。事后却反咬她一口,为的只不过是骗钱而已。”
语出,围观众人皆觉得有理,纷纷点头。
中年妇人一下子急了,连忙分辨道:“你这只是胡乱推断而已,凭什么……”
语未必,已是被龙腾凌厉打断,“祥龙国户籍管得甚严甚密,如此年纪的妇人,究竟有没有这样年幼的两个女儿,只消两日便可查清。要不,我们前去府衙走一趟。”
此前谎称是孩子母亲的蓝衣妇人一见形势不对,连忙拉了两名小女孩掉头就走,连连道:“罢了罢了,看来真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孩子衣裳全湿了,我赶紧带她回去换。”
人群,跟着一哄而散。
唱双簧的中年妇人见大势已去,脚下刚想要溜。龙腾右足轻挑,一枚碎石子在他足尖滴溜一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击中那中年妇人的小腿。只听那中年妇人惨叫一声,疼的跪倒在地。
他的声音并不冷,眼眸也并不看向那中年妇人,表情像是天空中疏淡的云,只淡淡道:“等等,你还有承诺没有兑现。”
霜兰儿知他的意思,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左右不过一个骗子罢了。”
龙腾冷冷一笑,微微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眸底刺出,走近中年妇人一步,他俯下身来,笑得灿烂,“刚才是你自己说的,要是那母女三人是骗子,你就跳河!现在还不快去?!还是你想我报官?!”
中年妇人望着他此刻的笑,只觉那笑比刀还要锋利,被他这般盯着,冰块般的寒意极冷极冷地渗进肌肤里,激得她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无奈之下,她只得勉强自地上爬起来,一步一瘸地朝着河边走去,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一脸乞求的模样,终于跪倒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这位爷,你看我也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也不好,天这么冷,跳入河中还不被冻个半死。这位爷,你就发发慈悲,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龙腾作势伸出自己的十指,在阳光下拨弄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黛眉轻轻一簇,唇边依旧挂着笑意,“我可没有太多的耐心。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中年妇人被逼无奈,只得缓慢爬至河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河中激起巨大的浪花,溅起三尺,甚至有零星一点溅至霜兰儿的脸颊之上,竟是那样的冷,好似一滴散碎的冰珠。
这样的龙腾,她未曾见过,俊美的面容之下隐着丝丝残酷与冷戾。
他低首微笑,自言自语,“活该,谁教你咒她。”
霜兰儿并没有听清楚,她问:“少筠,你方才说什么?”
龙腾浅浅一笑,摇摇头,“没什么。好了,想必你要寻的人已经找到,你看这日当正午的,要不我们一起去用午膳?”
霜兰儿当即拒绝,摆手道:“不能了,我还要赶回洪州。”
此时玲珑来到了霜兰儿身边,她亲热地挽起霜兰儿的胳膊,甜甜道:“兰儿,你还没给我介绍呢。这位公子是?”
霜兰儿“哦”了一声,应着:“这位是龙腾,我在上阳城中认识的朋友。”
玲珑扯了扯自己被河水浸透的长发,又拉了拉自己皱在身上的衣裳,上前一步,有礼福身道:“小女子名唤玲珑,谢谢今日龙公子出手相助。”
动作如此淑婉,声音如此娇甜。这还是她所认识的玲珑么?霜兰儿不禁狐疑地觑了玲珑一眼,这丫头,搞什么名堂呢,神情这么局促,脸红得跟两颗海棠果似的,该不会是发烧了罢。
龙腾唇角勾起惯来的浅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这抹浅笑,在玲珑眼中,仿佛是海上初升的霁日,光芒四射。
面前的他,一袭天蓝色长衫,依依立在风中,艳极媚极。狭长的凤眸,正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你若说他单单只是艳,他的周身却也有种迷蒙清冷之意。此时天边云层颇厚,时而有细碎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头,时而却是阴沉。亦是令他整个人时而如炫目的朝阳,时而又如清俊孤寂的流霜。
玲珑怔怔瞧着,呆呆立着,只觉自己再也回不过神来。
龙腾望向霜兰儿,眸中闪动着琥珀般的光泽,“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啊。不知是否欢迎我去洪州与你小叙几日?”
他“呵呵”一笑,又道:“其实我也是正巧有公差要去一趟洪州。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日我们便一道同行,如何?”
霜兰儿尚未开口,玲珑已是接过话应下,“龙公子肯赏光,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兰儿她怎会拒绝呢。兰儿,对吧。”语罢,她摇了摇霜兰儿的手臂,一脸很期待的样子,软声软语道:“兰儿,你总要给我个机会好好谢过龙公子罢。”
“这个……”霜兰儿狐疑地望了玲珑一眼,只见她雪般白皙的肌肤上添了一抹淡红,更衬得面若桃花,眸如琉璃。也不知这丫头搞什么鬼,平时她总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今日怎的这般腼腆,难道一夜间就转性了?
“怎样?”龙腾等着霜兰儿的回答,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睑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神情满含期待地望着她。
霜兰儿不好再拒绝,只得勉强点头。想一想,她补充道:“不过,我生意很忙,也许抽不出太多时间招呼你。”
玲珑连忙道:“没事,我很空闲,定会尽到地主之谊的。兰儿你就放心罢。”
“那就有劳二位姑娘了,在下不甚劳烦。”
龙腾笑得恭谦有礼,似谦谦君子。这样的他,不禁让霜兰儿想起上阳城中时,那个在人前端着冠冕堂皇的四品府尹。印象之中,他也是这般,表面金玉,只不过内里败絮。
转眸,她又望向俏脸红透的玲珑,微微怔了怔。
不知缘何,心中竟有一丝怪怪的感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