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洪州后,霜兰儿十分忙碌,她先是草拟书信一封将生意洽谈的情况回禀风延雪,接下来又将延误了好几天的门店事宜一一妥善处理。譬如将她不在的几日所售出的药材一一记账,还有则是将陆陆续续补货回来的东西入库清点。
如此,倒还真是忙了整整两天。
抵达洪州的次日,玲珑本是在洪州城最好的饭馆设宴一桌,请龙腾与霜兰儿一并去,哪知傍晚的时候店铺中突然来了一批货,是风延雪指定从上阳城发来的,霜兰儿必须立即清点,只得推拒了玲珑的晚膳。而龙腾素来是那种有饭局必去、有酒必饮之人,他倒是闲的乐的,与玲珑一同去了。
此后又忙忙碌碌过了两日。
霜兰儿起先以为龙腾所谓的来洪州公办只是借口,想不到他还真是有事可忙,后来连连两日都不见他的身影,他只在入夜深时才回到她的店铺后院休憩。
这夜幕色沉沉,月光如银倾洒,龙腾自长街尽头缓缓现身拐角处。整个人好似沐浴在了淡淡的银光中,他一步一步走向西转角霜兰儿的铺子中。
彼时霜兰儿还未打烊,将几块厚重的门板搁在一旁。她埋首,仔细整理着手中的账本。今日生意格外地好,还接了两宗大生意。其实自从她接手这个店铺以来,并不觉得轻松,一月一百两银子的月租可不是这么容易赚来的。看来,她若是等客上门只怕远远不够,她寻思着明后天开始还要跑外找些固定的大商户。
幽幽烛火跳动,漏出一点如豆光芒,她纤长的手指在算盘珠上泠泠拨动着,清瘦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更显寂寥。近瞧,低垂认真的容颜仿佛是开在逆风中一朵洁白的花。
良久,她终于停下手中的活,长长舒了一口气。
抬头时,却看到一张放大的俊颜正搁在她的柜台前,她一惊,吓了一大跳,竟是龙腾正屈着身子整个人趴在柜台上,一双狭长凤眸直勾勾地望着她,目光一瞬不动。
霜兰儿翻了翻眼眸,微恼道:“龙腾!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晚上怪吓人的。”
龙腾此时才将手中一直提着的点心拿到柜面上来,声音颇见委屈道:“霜霜,我已经在这里很久了,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还是个这么俊的男人,你竟然没有发觉,哎,真是太伤我的自尊心了。”他作势踢了踢柜台一角,木板发出“咯咯”的声音,“听到没,这是我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她看都不看他,“少来。”
他连忙赔笑,“好啦好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鲜花饼。恐怕你来洪州这么久,还没有空尝过这里的特色吧。”说着,他将油纸包层层打开,取了一块递了给她,“瞧你忙成这样,事情总是做不完的,那么拼命干嘛。”
此时他递上来的是烘烤得略微焦黄的饼,散出阵阵诱人香气,瞧着挺有食欲的样子。
霜兰儿晚膳只是草草吃了几口面充饥,然后一直忙到了现在,此时还真有些饿了。她接过,咬了一口。不腻不甜,竟真是用鲜花瓣蜜了作馅的,芳香余韵满口,唇齿生津。
“好吃么?”他笑着问。
“嗯。”吃了一块,她又拿起另一块,直往嘴中塞着。
他轻轻一叹,唇角不觉含笑,“来,慢点吃,小心噎着。”说罢,他转身径自替她倒了一杯茶,抬手时顺势轻轻拭去她嘴角残留的冰屑。
“兰儿!看我买到了什么!”女子温婉的声音轻灵传来,带着一点糯糯的软意。
玲珑像是刚刚过来,她没有想到会撞见如此温馨的一幕,一时间怔怔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霜兰儿侧首,但见玲珑正立在店铺门口。此时夜色拂动着玲珑垂散的长发,愈加衬得她纤柔的身量如一枝风中轻柳,盈盈生色。
而龙腾一手正搁在霜兰儿的唇边,替她拭去饼屑,见玲珑来了,他翩然起身,替霜兰儿将垂落胸前的长发顺至耳后,眸光只驻留在她身上,柔声道:“兰儿,你早些去歇着罢,可别累着自己。”
语罢,他侧首,向玲珑微笑示意,旋即撩起衣袍朝后院走去。
霜兰儿目送着他颀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心中不解,她以为龙腾喜爱美女,闲来无事总爱调戏一番,而玲珑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段都是上乘,可不知缘何龙腾对玲珑总是谦谦有礼,并不似对自己这般浪言****,毛手毛脚。难不成,他只爱调戏逗弄她一人?
回首再看玲珑,只见玲珑眉间似笼着轻愁,神情惘然而缥缈。
“玲珑?”霜兰儿轻轻唤了一声。
玲珑猛然回神,僵硬的面容勉强挤出一抹笑,“原来龙公子也在啊!本来想叫他一起吃酱鸭的,可惜他……急着走了。哎,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顺泰酒楼的酱鸭顶富盛名,要不是今夜撤了一桌宴席,平日可是吃不到的。”
霜兰儿朝后院望了望,替他解释道:“也许他这两日累了,想早点歇息罢。也不知他忙些什么,白日总见不到人。”
玲珑本是晶亮的眸子黯淡些许,有些怅然道:“他说不爱住客栈,我特意说服了爹爹,在府中腾出一间园子,以为他会喜欢,哪知他却说不喜拘束……他似乎只愿宿在你这店铺的后院中……”
霜兰儿面上不由僵了僵,有人欢迎龙腾,她却是赶都赶不走,害得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帮他收拾出半间厢房,又整了床干净的被子铺盖。她怎么也想不通,为啥他宁愿和一堆药材睡在一起,也不愿去住客栈,还美其名曰让她尽一尽地主之谊,以报答他昔日的恩情。说真的,要不是他救过她,要不是这后院平日还有一道侧门,看似并不与铺子相连,要不是她宿在店铺阁楼上,她断断不会招待他,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岂可同屋而住。
兀自出神片刻,霜兰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招呼玲珑,她微笑着接过玲珑送来的酱鸭,又指一指柜面上的鲜花饼,柔声道:“要不,我们一起去阁楼吃?我倒是真是有些饿了呢,今晚真是有口福。”
玲珑望了望那打开的油纸包,这是源生记的鲜花饼,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的,每天只做得出来两笼,想要至少得排上半天的队,生意最好的时候,人多的能从街头顺至街尾,这可是洪州流传百年的民间小吃一绝。霜兰儿她整日忙着生意,想来是没有时间去排队的,这送来之人,只会是——龙腾!
霜兰儿见玲珑神色有些恍惚,又问道:“你怎么了?今晚你好像有点奇怪。哦,对了,我还没有空问你,你偷偷跑去泸州那么多日,你老爹有没有责骂你啊?”
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得有些不自然,“不用了,我不吃了。我要早点回去,答应了老爹不再乱跑的。”
“哦,也好。”霜兰儿有些惋惜,“可惜了,这么多好吃的。”
玲珑笑笑,走至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身,似下定很大的决心一般,“兰儿,明日你有没有空,我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说。”
霜兰儿低头想一想,点头道:“好,我回来后都没顾上你。这样,明日午后我有空。”
玲珑又深吸一口气,扯唇笑道:“明日午后在城郊梅山,我等你。”
“嗯。”霜兰儿笑着摆手送她。
待到玲珑终于远去,霜兰儿将店铺门板一块块摆好,最后上了铁锁。正待转身时,只觉身后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这屋中,除了她便是龙腾,他这时又出来作甚?
甫一转头,尚未开口,她眼前便被黑暗彻底笼罩,像是一袭黑布从天而降,鼻间传来阵阵浓郁的男性气息。这味道,有些熟悉。
她将蒙住头的东西迅速扯下来,竟是一件男子长衫,再看清楚时她不由怒火中烧,这分明是龙腾刚才进门时所穿的衣裳,如今却被面前这个可恶之人丢在她的头上。
愤愤抬眼,她紧紧攥着手中衣裳,咬牙愤愤道:“龙腾,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上挂着很无耻的笑容,“哦,袖口处勾破了,你帮我补一补罢。”
霜兰儿眸中皆是不可置信,水眸睁得圆圆的,几乎是用吼的,“凭什么!”
龙腾此时只着单衣,他拉了拉胸前的衣襟,似有些冷,声音装得无比委屈,“霜霜,没想到天冷得这么快,厚的衣裳我只随身带了一件,不巧今天又弄破了。”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又不是你娘!”
他狭长的凤眸在烛火下轻轻眨动着,神情益发无辜,“你知道的,如今我一人孤身在泸州,哪有亲人在身边。没人心疼我,真是很可怜的。你瞧,我这么大了,也没个媳妇什么的,要不……”
语未必,霜兰儿已是狠狠打断,“够了!”
她翻了翻白眼,“你不用再说了。算我倒霉行不!明早给你!”说罢,抱着他的衣裳,她“蹬蹬”跑上阁楼,不再理会他。刚才要不是打断他,指不定这人魔疯了又要说出什么气死人来的话呢。
***
第二日,霜兰儿穿过梅林,沿着一条石阶小路拾级而上,行得半里路远,眼前突然现出一片风景来。此处道旁是一处壁岩,岩壁上挂满青藤,岩壁前方竟有一处空地,空地上建有一个小小八角木亭。
亭中正立着一名女子,一袭蜜合色绫袄,葱黄绫锦裙,裙边系着豆绿宫绦,泉水般纯净的大眼睛秋水盈盈,眉间点了一朵红色花钿,眉梢若飞若扬,更显得她轻柔娇俏,宜嗔宜喜。
那女子,无疑是玲珑。
霜兰儿轻盈步入亭中,上下打量着玲珑,见她举手投足间完全是女儿家形态,不由取笑道:“呦,玲珑,你啥时候转了性子了?”这丫头,平时并不注重打扮自己,穿的料子虽好却也随便。如今倒是打扮得体面。
此时午后的阳光有渐渐漫生的热气,透过树叶缝隙映进亭中,长长的黑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开了一地的水墨樱花。
玲珑怔怔望着脚边磨得发亮的石地,突然开口道:“兰儿,我要嫁人了。”
霜兰儿一愣,不由目瞪口呆,“嫁人?不会吧,这么快?”
玲珑点点头,“我年纪不小,如今十九,过了年就二十了。老爹担心我将来嫁不出去,定要让我抛绣球招亲,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是明天。届时曾经来提过亲的人都会来,老爹说我必须从中选一个,成婚的日子也选好了,就在绣球招亲后一个月。兰儿,我真的……”似再也说不下去,她的眼眸,因着朦胧的泪意愈加宝光流转。终,忍不住落下泪来。
霜兰儿菱唇微动,刚想要劝。
玲珑用力拭去泪痕,神情略过一丝倔强,“老爹说,明日来的亦有洪州知府的公子。老爹说嫁给他值,其实什么叫值与不值?我不喜欢他,余生和他一起度过才是最最不值。若是我喜欢的人,哪怕只和他过得几日,那才是真正值得的。”
霜兰儿温柔地叹息一声,伸手爱怜地抚摩着玲珑的面颊,劝道“你老爹也是为了你好,他这么大年纪了,也许什么事都会看得比我们透。相信他会给你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他是真心疼你的。”
玲珑突然抓住霜兰儿的手,她握得那样紧,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似的,神情局促,她问得很小声、很谨慎,“兰儿,我有一事问你。你定要如实告知。”
见她一脸认真,霜兰儿郑重颔首。
玲珑字字清晰,若风过留痕,“兰儿,你喜欢龙公子么?”
霜兰儿愣住,玲珑竟是问她这个问题……她喜欢龙腾么?那个无赖?好似不太可能罢。想了想,她轻轻摇头。
玲珑本是紧张的神情,在瞧见霜兰儿摇头时陡然松落,她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再次确认,“真的么?你不喜欢他?我瞧着你们的关系不错。”
霜兰儿瞥了她一眼,道:“我们算是朋友,他曾救过我。”
玲珑咬了咬唇,想了又想,脸涨得通红,虽是难以启齿,终开口道:“兰儿,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忙。请你务必帮我。”
“嗯,你说。”
“我想,明日抛绣球招亲,你能不能叫上龙公子一起来?”
霜兰儿双眸陡睁,几乎是瞬间明白了玲珑的意思,她是想……想将绣球抛给……龙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