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李客设下酒宴招待李蟾、沈南、落儿以及聪聪四人。酒一端上来,沈南便发现,原来这李客也是一个豪饮之徒。他心中暗道,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唯有这饱读诗书又豪放不羁的剑客爸爸才能生出斗酒诗百篇的诗仙儿子来。
唐人饮酒成风,官民日常生活不可一日无酒,嗜饮之风促进了当时酒器生产的繁荣。富商李客家中自然不乏各种制作精美的酒器,不过李客毕竟是名雅士,他不喜欢用金银、玛瑙、水晶、象牙等奢华之物制成的庸俗酒器,反而偏爱用兽角、蚌贝、虾壳、藤、瘿、竹木、匏瓜等自然之物制成的或奇异或质朴的酒器。此刻,沈南望着自己面前这盏天然去雕饰的鹦鹉杯,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夜——洛阳皇宫,临波阁前,流觞池畔,轻盈飘逸的上官婉儿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鹦鹉杯放置在清流之上,任其漂下。
啊,这一切好遥远啊!遥远得仿佛是前生的残梦。可其实,那不过是三年前的影像。他们都还好吗?上官婉儿?魏富?还有,武则天?他们都活着并开心着吗?还是依然在尔虞我诈中煎熬着?他们……在酒精的作用下,沈南突然感觉到一种浓浓的乡愁。于是,他又想起了席慕容《乡愁》里的那句诗——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只是,这一次,他怀念的不是他的故土镇平,而是大周国都神都洛阳。
“莫停杯,莫停杯。”见沈南望着鹦鹉杯发愣,李客举着自己手中形态优美、雕刻细腻的竹雕酒杯走到沈南的身边。
沈南急忙站起身来,苦笑道:“小弟酒量有限,实在是不能再饮了。”
已有几分醉意的李客不满道:“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须倾三百杯。你才刚喝了不足三十杯,如何能尽兴?”
李蟾见状,急忙走过来言道:“大哥,二哥他确实不善饮酒。”
李客听李蟾这么说,便只得作罢。他对沈南道:“西行之路甚是险阻,若无兄弟你的帮助,蟾儿她一个文弱的女孩子实难成行,那么我兄妹二人便不知何时才能团聚了。为此,李某心中甚是感激。”李客一边说着,一边向沈南深深的一鞠。
沈南慌忙将李客搀起,说道:“李兄不必客气,我与蟾儿兄妹一场……”
不等沈南说完,李客便道:“既然你已与蟾儿结拜为兄妹,那么便也是我李客的兄弟。”
听了这话,落儿才知李鹤与李蟾并未亲兄妹。不过,她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并没有怀疑什么。
这时,一旁的李蟾说道:“我与二哥并未真的结拜。”
“哦?”李客一怔。
沈南忙道:“是啊。以兄妹相称只是为了路上方便一些。不过,我与蟾儿虽无兄妹之名分,但确有兄妹之情分。”
李客点头道:“兄弟你是个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之人,李某甚是钦佩。你若不嫌弃,我愿与你结为兄弟,你看如何?”
“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求之不得呢。”沈南开心得不得了。
李客闻言大喜。他握住沈南的手,言道:“走,咱们去后院的听雪亭拜皇天后土,结金兰之义去!”
他二人正要前行,不想,李蟾却阻拦道:“以蟾儿之见,还是改天吧。”
“为何?”李客与沈南异口同声道。
“恩……就是……”李蟾结结巴巴的说道,“结拜需要准备牛马等祭礼……”
“哦,是啊,若非蟾儿提醒,我竟忘了。”李客一拍脑门说道,“这个不难,我现在就让胡管家去准备就是了。”
他说完就打算出门去唤胡管家,却不料又被李蟾阻拦道:“拜告天地,义结金兰是一件极其郑重庄严的事,不但需要祭礼,更需要一颗恭敬虔诚的心。今日两位哥哥都已有些酒了,实在不宜行结拜之礼。”
听了李蟾的这番话,李客点了点头道:“蟾儿说的有理。结拜异姓兄弟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决不能潦草。”而沈南虽然并不认同这些个虚礼,但也只得入乡随俗了。
是夜,李蟾等四人都被李客留在了府上。沈南见聪聪已经沉沉的睡去,轻轻的为他盖好被子,蹑手蹑脚的走到灯台前,正要吹灭蜡烛,却听到门外传来两声轻柔的敲门声。
“谁?”
“是我。”
“阿紫?”沈南很是诧异。他走到门口,轻轻的打开房门,见一袭紫衣的落儿立于皎洁的月光中,一对迷人的大眼睛挂满了忧伤,仔细看时似还有泪光闪动,沈南见了,不由得起了怜爱之心。
沈南一边将落儿让进屋中,一边道:“这么晚了,有事吗?蟾儿没和你在一起吗?”
落儿道:“蟾儿姐姐去她兄嫂那边了,一直没回来。”
“哦。”沈南点了点头。
落儿朝熟睡中的聪聪瞟了一眼,说道:“他睡得还挺香。”
沈南道:“是啊,小孩子嘛,全无心事,只要是困了,沾枕即着。”
落儿艳羡道:“我要是能像聪聪这样永远也长不大该有多好!”
沈南笑道:“你小时候可不这么想,你小时候只想着快点儿长大,长大了便自由了,不用再听家长的唠叨了。”
落儿撇了撇嘴说道:“你小时候不也一样吗?还好意思说我?”
“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我总盼着能有人在我耳边唠叨……”说到此处,沈南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喉咙也像是被热汤圆黏住了似的。为了掩饰这一刻的悲伤,他急忙转移话题道:“这么晚来找我,有事?”
“恩。我来是想问问你……”落儿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到沈南的视网膜上。
据说,视网膜是视觉形成的神经信息传递的第一站;又据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总之,沈南觉得,落儿这轻描淡写的一瞟就像是一股强大的电流,经由他的眼睛直射入他的心灵,令他的心在这一秒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哦……你……你想……问什么?”话一出口,沈南才意识到,抽动起来的不止是自己的心脏,还有自己的舌头。
“我想问问你,你还回中原吗?”落儿的眼睛里写满了期盼。
“当然回去了。”沈南毫不迟疑的说道。
“真的?你说话算数?”落儿惊喜的攥住沈南的手臂。
“当然算数了。”沈南纳罕道,“你深更半夜的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落儿点了点头。
沈南颇为不解的说道:“我不是早就答应过你,会和你一起回中原嘛,你怎么还不放心?”
“今天,蟾儿姐姐终于和他大哥团聚了。而且,午饭时,他大哥还提出要与你结拜为兄弟。我怕,你结拜后便会留在此地,不回中原了。我已经等你们等了这么久了,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感觉,我要是再不回去,我就要疯了……”说到此处,两行晶莹的泪珠从落儿的眼角滑落下来。
“你别哭,别哭。”落儿的泪让沈南有些不知所措,“不管蟾儿怎样,不管蟾儿的大哥怎样,反正,我是一定要回中原,一定要回洛阳的。”
“你要回洛阳?真的吗?”一听到“洛阳”二字,落儿便又欢喜起来。
“当然是真的了。”
“为什么?你回洛阳做什么?”落儿问这些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希望能够听到对方言之凿凿的回答,从而让她获得继续等待下去的信心与耐心。
沈南道:“前年春天,我和蟾儿途径陕城。陕城内有一龙光寺,为洪昉禅师所造。洪昉禅师素以慈悲为怀,他见孤贫之人生病后无钱医治,处境十分可怜,遂于陕城选空旷之地造龙光寺,建悲田[1]养病坊,收病者数百人,以化缘所得供养之。”
落儿心中暗忖,这龙光寺岂不就是武周朝的民办慈善医院嘛。
沈南又道:“自那以后,我每到一处都会去打听、走访那里的悲田养病坊。真是不看不知道,原来很多的寺院都建有悲田养病坊,其数量之大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只是,这些病坊大小不一,良莠不齐,病坊内医僧的水平也很难恭维。更有一寺院,于城郊群山秀美之处修建疠人坊,专门收治无家可归的疠风病(即麻风病)患者。常人见了疠风病患者躲之唯恐不及,而那些僧人不仅收容他们,并且还亲自为之吮脓洗濯,不怕辛苦,不避污秽,心无畏惧。”
“真的?”落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惊呼起来,见沈南点了点头,她由衷的说道:“他们简直是太伟大了!”
沈南道:“我在敬佩之余,也不免为他们担心。治病,光有慈悲与热忱是远远不够,还需要掌握一定的医学知识。疠风病毕竟是一种传染病,为具有传染性的疠风病患者吮脓无异于自投死路。”
“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起初,我也没有想出良策。不过,前几日,我突然想到,寺院的力量毕竟有限,若想使悲田养病坊规范化、正规化,还需要朝廷的帮助。而且,这悲田养病坊主要靠信众的供施来维持,和平富足之处还好,若至偏远贫困之所或战事频发之地,则难以为继。从洛阳到碎叶,这一路,战火时发,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倘若再添伤病,则处境更为凄惨,常常只能是忍痛挨饥,眼睁睁的等待着死神的光临,那才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到此处,回想起过往那些凄惨的画面,沈南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了。他道:“每遇战火,我和蟾儿便会就地建一座临时的病坊,免费救助那里的伤员及病患。可是,仅凭我和蟾儿的一己之力,只能造一座病坊,只能救数百之民,其力甚微。但如果我能说服朝廷,由朝廷拨专款在各州各县统一建造病坊,则受益者众也。”
“你这人真好!”听了沈南的这番话,落儿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我活了十九年了,喂个流浪猫,施舍个乞讨者,甚或是给灾区捐个款,这些事我倒是做过,但却从没想过把善事做成一个大的工程,使更多的人受益。”
沈南被落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开玩笑道:“你比我强多了。我十九岁的时候,从没喂过流浪猫,反倒是从流浪猫的食盘子里抢过猫粮。”
“真的?哈哈!”落儿不由得大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受到这突如其来的狂笑声的打扰,熟睡中的聪聪突然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而后翻了一个身。落儿见状,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噤了声。
“千真万确的。”沈南压低了声音道,“那个猫粮饼……”
沈南想说“猫粮饼干”但却突然意识到,“饼干”是个舶来品,武周时期尚无这一词汇,因而急忙改口道:“也不知是谁做了一张大饼给猫吃。我一时好奇,便从猫兄的盘子里抢过来。只吃了一口,很咸,很腥,太难吃,我好悬没吐了。”
“哈哈,活该!”落儿忍着笑说道。
说笑了一会儿,他二人这才言归正传。落儿道:“你的想法固然好,只是,你如何才能说服朝廷出资建造病坊呢?”
沈南的想法很简单,那便是“擒贼先擒王”——求武则天去。只要武则天点头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半。而且,他也很好奇,如果有一天他这个驾鹤西去的人突然蹦到武则天的面前,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哈哈!每每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想笑。此刻,他故弄玄虚道:“佛曰,不可说。”
落儿撇了撇嘴,颇为不满的说道:“这有什么可保密的。”
沈南道:“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是早晚要回洛阳去的吧。”
落儿急道:“‘早晚’是多久啊!我已经等你们等了一年多了,难道,你还要让我再等一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