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公元697年)的一个夏夜,张昌宗奉召进宫。
侍候了皇上几次,张昌宗不再象以往那般战战兢兢了。此刻,他也有些闲情逸致去欣赏宫内的风景了。
月色缭绕下,清渠萦回、花木拥簇的上阳宫宛若仙境。一路上,时不时的有宫女的倩影飘过,令张昌宗忍不住心神摇曳。
张昌宗正在左顾右盼,不想,花影下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张昌宗先是一惊,而后定睛一看,才知是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依旧是一袭男装,脸上的表情也如这头顶的月色一般冰凉清冷。可是,即便如此,她的天生丽质还是无法遮掩。尤其是在此刻,朦胧的月色下,婉儿额头上的那块刺青也没了白日里的狰狞。
瞄见婉儿的这一刻,张昌宗的心不由得一动。他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鬼和什么神差使了,竟然走到上官婉儿面前,深鞠一躬,而后极其认真的说道:“昨日里拜读姐姐的大作,有些疑问,还请姐姐赐教。”
对于像张昌宗这种靠出卖色相来邀宠的人,婉儿原本是从心底里瞧不起的。但也就只是在心里偷偷的瞧不起而已,绝不敢表露出来。几年前,婉儿就是因为得罪了女皇的第一任男宠薛怀义而被处以“黥面”的刑罚的。
黥面,又称墨刑,在额头上刺字,而后再染上墨。这种刑罚也是痛的,但疼痛只是一时的,而屈辱却是一世的。
吃一堑长一智。现如今,对于这个女皇的新任男宠,婉儿采取的态度就是敬而远之。她刚刚是想径直走开的,可没想到张昌宗会主动走上前来。
婉儿是个出了名的才女。向一位才女请教她的诗文,这样的理由让婉儿无法拒绝,更何况,这发问的人还是个面若莲花的美少年。
婉儿急忙停住脚步,谦逊道:“赐教实不敢当。有不妥处,还望张大人指正。”
张昌宗道:“昨日读的是姐姐的一首旧作——《彩书怨》。”
“哦。”婉儿不由得心头一震。
上官婉儿是高宗时期的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因主张废掉当时的皇后武明空而被武明空的宠臣许敬宗诬陷,说他与已废太子李忠谋反,武则天以此为由将上官仪和其子上官庭芝同时处死。婉儿的母亲郑氏是太常少卿郑休远之姊,因为这层关系,婉儿母女才得免死,被配入皇宫内庭为奴。
婉儿14岁那年,身为天后的武明空因爱惜婉儿的才华,免了她的奴婢身份,让她掌管宫中诏命。由此,她得以长随武明空左右。也由此,她得以见到当时的太子李贤。那时,二十出头的李贤风度翩翩、谈吐非凡,婉儿对他是一见倾心,但是迫于两人地位的悬殊,婉儿不敢表明心迹,只能是把这份情愫深埋心底。
夜,本不长,只因心中有了思念才变得漫长。于是,在一个萧瑟惆怅的秋夜里,相思无处诉的婉儿写下了这首《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婉儿一生写过很多的诗作,但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应制诗或“关系诗”应制诗是应皇帝之命而作的,所谓“关系诗”是为了讨好某些人而作的,说白了都是任务或应酬,而唯有这首《彩书怨》是发自其肺腑的。婉儿没想到,张昌宗会突然提起这首诗。一想起这首诗,她的心底便涌出一股暖流。于是,她的目光也便温柔了几许。
只听张昌宗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首诗中有一句是——‘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请问姐姐,这‘江南曲’出自何典故?”
婉儿闻听此言,心底刚刚升腾出的暖流便在瞬间冰封了。因为她突然明白了,张昌宗并不是真心实意的要与她评品诗作,而只是在此调戏她。因为所谓的《江南曲》就是今人耳熟能详的那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古人常把男欢女爱称做“鱼水之欢”这首《江南曲》也是包含了这么个意思在其中的。而14岁的婉儿,虽已到了怀春的年纪,懵懵懂懂的知道这是一首表现男女欢好的民歌,但其实也并不知道的真切。只是因为觉得它合辙押韵,便很随意的写了出来。直到四年前(长寿二年,公元693年)婉儿委身于武三思后才真正的懂了。今天,这个张昌宗单单的把这个《江南曲》提出来,显然是不怀好意。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以往宴席上,经常有人借着酒胆跟婉儿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婉儿都是一笑置之的。只是今天,这个张昌宗拿出来玩笑的偏偏是这首《彩书怨》,是她此生中最最纯美的一段记忆。她心里恨恨的想,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首诗也是你读的吗?真真是一种玷污!
但,她虽然心中愤恨,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她知道,他是女皇的新任男宠,虽然现在还是初来乍到,但是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红得发紫了,就如当年的薛怀义。对于这样的人,她不能得罪,虽然她也并不想去巴结他。
她轻轻一笑,故意转移话题道:“皇上刚刚接到前方战报,河内王(即武懿宗,武明空的伯父武士逸之孙,武元忠之子)的军队已经到达赵州(即今石家庄市赵县),与契丹的军队相距不过二百里,大战一触即发。这会子,皇上正焦急着呢。”
张昌宗闻言,立刻清醒过来。这里是皇宫,满布着皇上的眼线。他和上官婉儿在这里调笑的话,说不定此刻已经传到了女皇的耳朵里。他想到这儿,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了一层冷汗。
上官婉儿的话看似闲谈,其实是把女皇此刻的内心状况泄露给了张昌宗,关照他小心侍奉。正所谓伴君如伴虎,男宠这活计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需要摸清“老虎”的秉性,洞悉“老虎”的喜怒哀乐,否则很可能会错拍了“老虎”的屁股。张昌宗领会了上官婉儿的美意,感激的望了她一眼,说道:“多谢姐姐提醒。”
“张大人客气了。”婉儿说完便轻抬玉足,走了。
……
“陛下。”张昌宗跪在殿中央,一丝不苟的把额头贴在上阳宫寝殿的地板上,他等待着斜歪在龙榻上的圣母神皇的招唤。圣母神皇通常会笑吟吟的朝他招招手说:“我的儿,快起来吧。”
可是,这一次,殿里很安静。他一直弓着身子匍匐在地板上,脖子有些发酸。他心里焦急,不知道神皇在寻思些什么,但又不敢抬起头来一探究竟。
面对着眼前这个闭月羞花的美少年,武明空不禁长叹一声。在她眼中,张昌宗不过是一个精雕细刻了的花瓶,无聊时可以拿出来把玩一下,但却无半点实际用途。就比方说战事,去年(公元696年)五月,契丹反周,此后数次来攻,夺我城池,杀我百姓。今年三月,武明空曾派军往援,不想周军大败,主将王孝杰也殉阵,契丹乘胜攻入幽州(今北京)境内。
从一个小小的才人一路成长为现如今掌握了所有子民生杀大权的圣母神皇,对于政治权力斗争,七十三岁的武明空早已是驾轻就熟了。但军事防御,却是她的弱项。而且,几十年来,她在打击政治敌人的同时也打击掉了诸多有军事才华的元帅将领。旧人已去,新人却迟迟未出。大周朝现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甚至到了无将可用的地步。否则,她也就不会让她的侄子河内王武懿宗去滥竽充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