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走上前去,抚着自己昔日拙劣的大作,仿佛是抚上了自己年少时意气风发的面。这一刻,他只觉鼻子一酸,泪便涌了出来。
韦早见他这般,虽然她自己也很是感伤,但还是走上前去宽慰道:“王爷,咱们终于回来了,终于苦尽甘来了。”
“是啊,终于苦尽甘来了。”李显一边拭泪,一边动情的说道,“我李显今生今世再无别的奢求,只盼望着能老死于这英王府就好。”
听了这话,韦早心中很是不悦。她暗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回到英王府就满足了?就想一辈子困在这里了?你能不能有些更高的追求?亏你还是阿武的儿子!真真的是虎母犬子!于是,她急忙捂住李显的嘴,说道:“今天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
正说着,守门人来报,李显的儿女们来了。
李显忙道:“快让他们进来。”而后,李显与韦早急忙步入正堂,正襟危坐着等待着儿女们的到来。
不多时,李显的三男(李重福,李重润,李重俊。李重福和李重俊均为后宫所生)四女鱼贯而入。儿子们在前,女儿们在后,依长幼尊卑之序列队,毕恭毕敬的给李显夫妇行参拜大礼。
端坐受礼的李显看到与自己阔别了十四载的儿女们激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含泪道:“好,好,真好。”
这七人中,只有李重润和李美儿是韦早亲生的。
李重润,原名李重照,为避武则天讳,改名李重润,今年十七岁。他是韦早唯一的儿子,也是嫡长子,他一出生(开耀二年,公元682年,正月)便被高宗李治史无前例的封为了“皇太孙”李显于公元684年1月登基时,他又被立为皇太子。但,同年二月,武明空废李显为庐陵王时,李重润也一同被废。可以说,那时候,刚满两周岁的李重润便已在不知不觉中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不知不觉还好,待有知有觉后,他已经被幽闭于高墙之内,整天望着四角的天空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小时候,他怕的是被威严的奶奶责罚;长大后,当他知道自己曾是李唐的“皇太孙”、“皇太子”之后,他便又开始担心他那威严的奶奶会突然的革了他的命。
听到自己父母回京的消息,李重润也很是高兴,但是此刻见了他们,他却又感到无比的陌生。他能感觉到,他母亲韦早热切的目光自他跨进房门的那一刻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这让他有些局促不安。他低着头,一丝不苟的行着礼,不敢正视韦早的目光。
李美儿是李显的第四个女儿,韦早的第一个女儿,如今也将满十七岁了,已出嫁。李美儿相貌尚好,只是体态过于丰满,下巴比常人多了两个不说,走起路来还小肉乱颤。
礼毕,李美儿突然窜出来,一边高喊着“美儿终于把您们盼回来了”一边扑到韦早的怀中哇哇大哭起来。这哭里,有一半的真情,也有一半的假意。十几年不见亲生父母,今日终于见了,那真情自不必说。那假意呢?李美儿自小心思重,她暗忖,母亲所生之子女,现只她和重润以及蕙儿、裹儿四人。重润是儿子,她自然争不过他。而蕙儿、裹儿与父母朝夕相处了十几年,感情自然深厚。如此一来,自己反倒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于是,她便想使出浑身解数在父母面前表演一番,以争得父母更多的宠。
韦早虽然刚强,但见到自己十四年未曾谋面的儿女,也早就泪流满面了。但之前她还只是无声,可此刻被李美儿这么一哭,便更觉肝肠寸断,竟也忍不住大哭道:“我的孩子,我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孩子啊!”
她一只手扶着美儿乌黑的秀发,另一只手扬起来召唤李重润,这个最令她挂怀的儿子。她满心期待的说道:“重润,快来,到母亲这来。”
十四年了,她多么希望,在重逢的这一刻,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也能像李美儿这样扑到她怀里来,让她抱一抱。可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竟有些迟疑,慢吞吞的走过来,于半步之外便又停住,表情颇不自然。
唉,这就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韦早绝望的想,谁说血就一定浓于水,被时间和空间阻隔了的亲情,也许比水还平淡。但,虽然如此,她还是伸出手来挽住李重润的手臂,深情的凝望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出一头来的儿子——一张明朗柔和的圆脸,酷似年少时的李显。
韦早动情的说道:“我的儿,那一年,我和王爷离开神都的时候,你才刚会走路。没想到,再见你时,你竟……”
是啊,是谁让我们母子分离?是谁让我们忍受这离别之苦?是谁让我的儿站在自己母亲面前却无所适从?是谁?还不是那个老妖婆阿武!对,就是她,就是她!有朝一日,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想到这里,韦早的心中不由得义愤难平。
这一刻,她多想在自己的儿女面前诉诉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恨。可是,她不敢,她的门外就有阿武的眼线,他们正在千方百计的找他们一家人的破绽,她怎敢一吐为快?她不敢,可正是因为不敢,所以她心中的恨便更深了一层。
最终,韦早把心中的万语千言都化作了一句——“唉,真是时光如梭啊……”
又哭了一会儿,李美儿道:“母亲,我那三个弟弟妹妹呢?怎不见出来?”
韦早笑道:“我只顾着哭了,竟忘了他们。”于是急忙命人把蕙儿、裹儿和重茂都唤了来。
重茂尚小,也不懂什么,见屋中立了这许多的人,有些羞怯,一直把头扎在小忠的怀里,不肯召唤人。那蕙儿和裹儿则十分开心的与众兄弟姐妹们厮认了一番。
美儿心中妒忌这两个小妹妹的年轻貌美,但却还是走到李显与韦早的面前说道:“父亲母亲,今日孩儿我真的是太高兴了,不但父母双亲回来了,还多了两个楚楚动人的妹妹。”
李显含着泪点头笑道:“是啊,我也是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这时,蕙儿走过来道:“父亲母亲,趁今日咱们一家人都聚齐了,何不把落儿姐姐也叫出来与大家厮认一番?”
美儿诧异道:“‘落儿姐姐’是何人?”
不等蕙儿回答,裹儿便抢先说道:“美儿姐姐,这个‘落儿姐姐’与你和永儿姐姐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真不知你们两个之间该如何称呼,哈哈!”
裹儿口中的“永儿姐姐”即李永儿,与李美儿是双胞胎姐妹,只因比李美儿晚出娘胎半个时辰,便成了“妹妹”即李显的第五个女儿,韦早的次女。
李永儿出生时非常瘦弱,才不足三斤。她的爷爷高宗李治怕这个孙女不能长久,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永儿”算是一种祈福。这永儿在病病殃殃中一天天的长大,十五岁嫁给了韦政举的堂侄韦鐬,十六岁(也就是去年)便因病夭亡。
今天是个全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因而大家都有意识的避免提及李永儿。不想,这个裹儿却是个没算计的,一句话便又把李显和韦早打入到伤痛的地狱。
对于父母而言,如果说与子女的生离是心在滴血,那么与子女的死别便是心的破碎。血失了尚且能补回来,心碎了却再难拼凑。一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那个被病魔折磨了一生的苦命的永儿了,李显与韦早又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在众人苦劝之下,过了良久,他们才平复下来。
韦早拭泪道:“蕙儿,你快去把落儿叫来吧,告诉她不要害羞,都是自家人。”
蕙儿走后,韦早又对众人道:“落儿与永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刚巧是在永儿去的时候来的,所以,我心里面其实已经把她当永儿来看了。你们也别把她当外人,就当成你们的亲生姐妹来看就是了。”
正说着,蕙儿和落儿已经走到了门口。因为有了之前这番哭天抢地的铺垫,众人不免对这个落儿有了些好奇。此刻听到脚步声,便都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观瞧。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嫡长子李重润。
李重润先看见蕙儿从门外走进来道:“父亲母亲,落儿姐姐来了。”而后,从门外飘进来一位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光艳夺目的仙女,明眸善睐,美肤****,曲线曼妙。
李重润觉得,她就是“飘”来的。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而且步态优美,走路仿佛起舞。
李重润觉得,她就是仙女,带着一种神力,一种能够让人灵魂出窍的神力。长这么大,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自落儿进门后,李重润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她。她笑,他便开心,说不出的甜蜜;她蹙,他便忧伤,说不出的苦涩。他走时,心里竟涌出了千般不舍万般无奈。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他的皇帝奶奶还没有给他们行动的自由,何时能再来全凭她老人家的心意)。想到这里,李重润鼻子一酸,竟掉下一滴泪来。
韦早见了这泪,还以为儿子是舍不得她和李显呢,开心得不得了。她含着泪说道:“重润,乖,别难过。你父亲和我既然已经回来了,日后咱们一家人少不了团聚的机会。”
李重润知道他母亲误解了,忙羞愧的低下头去,一边拭泪,一边“恩、恩”的答应着。
注解[1]:
传说,当年隋炀帝杨广曾登上洛阳北面的邙山,远远望见了洛阳南面的伊阙,就对他的侍从们说:“这不是真龙天子的门户吗?古人为什么不在这里建都?”一位大臣献媚道:“古人并非不知,只是在等陛下您呢。”隋炀帝听后龙颜大悦,当即决定在洛阳修建隋朝的东都城,把皇宫的正门正对伊阙,从此,伊阙便被人们习惯的称为龙门了。
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听听而已,决不可信。因为,早在隋朝之前便先后有八个朝代(夏、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在洛阳建都了,隋炀帝怎会不知?
公元493年,笃信佛教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深感国都偏于北方不利于统治,而地处中原的洛阳自然条件优越,于是便将国都由平城(今山西大同市)迁至洛阳,并且开始在龙门伊水两岸开窟造像,由此拉开了一个神奇的大型石窟群建造的序幕。此后,又历经了东西魏、北齐、隋唐至宋等朝代长达400余年之久的连续大规模的营造,使得大小窟龛密布于伊水东西两山的峭壁上,南北长达1公里,形成了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龙门石窟。(另外三大石窟为:山西云冈石窟、甘肃敦煌莫高窟和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
注解[2]:
出自白居易的《五凤楼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