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沈南走出屋时才发现,昨夜不知何时竟下了一场雨。雨过天晴的早上,空气分外的清爽。窗前红艳似火的石榴花挂着晶莹的雨珠,显得娇艳无比。
下午,沈南应李旦之邀去东宫下象棋。平素下棋时,沈南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今日竟然没了声响。李旦好奇的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沈南叹了口气道:“昨晚,我去参加临波阁的夜宴了。”
李旦故意揶揄道:“你一个六品小御医居然能参加皇家内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也和张易之、张昌宗一样是母亲的……”
沈南听到李旦拿自己和他最看不入眼的二张兄弟相提并论,很是不悦,不等李旦说完便急忙辩白道:“我才不是呢!我怎么可能他们一样?一看到他俩我就作呕。”
李旦见他有些急了,忙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又何必当真。”
沈南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不由得自失的一笑。
李旦又道:“是不是昨晚玩得太晚了,所以现在没了精神?”
“非也。”沈南摇头道,“我很早就回去睡了。”
“为什么?”李旦诧异。
沈南道:“御宴不过是一场华丽的假面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出场。二张兄弟戴着娇柔可人的面具,诸武兄弟戴着阿谀逢迎的面具,杨再思戴着跳梁小丑的面具,魏富戴着奴颜婢膝的面具,上官婉儿戴着冷漠高傲的面具。‘名流富贾淑婉红伶妆,面具背后难看清彼此模样。’和这些假面在一起,我这个不带面具的人可真是难受啊。与其陪着他们一同作假,倒不如回去真真的睡上一觉。”
李旦微微一笑道:“其实,这皇宫无时不刻不在上演着你所谓的‘假面舞会’,只是规模或大或小而已。你来宫中也有一年了吧,居然到现在才悟出这个。”
沈南苦笑道:“以前也曾偶尔一悟,但都没有这次深刻,而且……”
“而且什么?”李旦问。
“而且,我昨晚还失手救了一个人。”
“哈哈!”李旦大笑道,“原来失手也能救人,这倒奇了,说来听听。”
于是,沈南便将昨晚武承嗣发病的全过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末了,他道:“我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武承嗣这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大混蛋!你知道吗?去年安金藏为你剖心表清白的那次就是武承嗣在背后捣的鬼,他指示别人写密信告你谋反。”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旦诧异道。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这是事实,没错的。”关于这段内幕,沈南也是从《武则天和她的男人们》那本书里看来的。
李旦道:“我早已猜到了。我已幽闭多年,再无什么仇敌,除了他。”
沈南点头道:“就是。他这个人就喜欢玩阴的,真刀真枪的不会,只会暗箭伤人。除了你,乔知之也是被他害的。我只知道你们两个的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用脚趾头想我都能想出来,他害的人肯定不比来俊臣少。看到这种畜生发病,我当时就应该一脚把他踢到阎王老子那去,怎么……怎么居然还给他喂药?真是中了邪了!”沈南懊悔不迭。
听完沈南的“忏悔”李旦拍了拍沈南的肩膀,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已有大医之风范。”
沈南道:“我已经够难受的了,你就别再挖苦我了。”
“我没挖苦你。”李旦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曾听人说,当初孙天医(孙思邈)曾为弟子们写过一篇《大医精诚》,其中有一句是——‘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昨日你之所为,岂不正是与那孙天医不谋而合了?”
“哈哈!你可真会安慰人。”沈南大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坦多了。”
李旦则道:“这是真话,并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说……”
不等李旦说完,沈南便道:“行了行了,你别再夸我了,我这人不禁夸,一夸我就飘,说不定一会儿就飘到嵩山顶上去了。”
“你别打断我,听我把话说完。”李旦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其实,那才是你的所为——依照那时那刻的本心而为,不懂得瞻前顾后,也不会因贵贱贫富、亲疏愚智而有别。倘若那时你没有那么做,反而就不是你了。”
沈南回味着李旦的话,良久才道:“看来,你是个比我还懂我的人。”而后,他站起身来说道:“我现在要去做一件事情,也许注定是徒劳无功,但是我还是想去。若不去,总觉得有所亏欠。若不去,反而就不是我了,呵呵。”
李旦听他这么说,也并不去追问是何事,只是道:“好,这盘棋我给你留着,等你忙完了你的事情,咱们再继续。”
“好的。”沈南朝善解人意的李旦笑了笑,答应了一句,便走了。
昨晚,沈南做了一个梦,梦见李显带着一支骑兵冲进迎仙宫,于集仙殿庑下杀死了二张兄弟,而后他们又冲入武明空所寝的长生殿。
当病榻上的武明空看到李显率领着众人冲进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大势已去。只一瞬,她乌黑的长发全都白了,平整的脸也在刹那间皱纹密布。与此同时,两滴晶莹的泪水从她那苍老的面庞上滑落下来。
不!绝强的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泪。病体沉重的她使出浑身的气力一挥袍袖,将殿内所有的灯都扇灭了。
殿内顿时一片漆黑。
但是,黑暗没能掩盖住她的泪。她的泪如钻石一般的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她的泪,让他想起了武约,那个曾经时常在他梦中哭泣的女孩,她高声的喊:“你赔,你赔我发夹!”
他感到一阵心痛。
就在这一刻,武明空仰天长啸道:“天亡我也!”
听到这句“天亡我也”一直躲在帷幔后边旁观这一切的沈南忍不住冲到她的面前,激动的说道:“你到现在还不醒悟吗?不是天亡你,是张易之、张昌宗那两个小白脸亡你。谁说只有红颜才是祸水?像他们那种半蓝不红的更是祸水中的祸水!倘若不是他们恃宠而骄、胡作非为,怎会引起群臣共愤?倘若你病重之后不是把权力委托给他们令你的儿女们疑惧,而是让太子监国或干脆把皇位提前传给太子,你的儿女们又怎会背板你?归根到底,还是你自己亡你自己,与天何干?”
听了沈南的话,武明空愣了半晌,而后别过头去用幽怨的声音说道:“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为什么要等到我众叛亲离的时候才说?你现在说这些话,除了能证明你的高明外,还有什么用?”说到这里,武明空突然转回头来,用悲愤的眼神直直的瞪着他,高喊道:“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这……这……”沈南无言以对。
于是,在她的质问声中,沈南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沈南才意识到,他梦中的场景便是六年多以后将要发生的那场神龙政变。他想,作为一名女性,爬上皇帝的宝座不容易。更何况,她和我不一样,我是个不求上进的,而她却是个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喜欢站在风口浪尖上,被人关注,被人敬仰,甚至,被人惧怕。倘若老了老了竟被自己的儿子拉下马来,她那时的悲凉……唉,恐怕要比我梦中的情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我是不是该提醒她一下,劝她远离那二张兄弟?可是,可是,这就是历史啊,不能更改的历史啊,我又有何德何能去改变它?想到这里,沈南便打消了“拯救”武明空的念头,决定做一个历史的旁观者,而不是破坏者。可是,他明明知道她已走到了悬崖边,再朝前走一步便会粉身碎骨。他明明就站在她的身后,只要伸一下手就能把她拽回来,但他竟然要求自己袖手旁观,竟然要求自己见死不救?唉,这一刻,沈南才顿悟到,世人都爱占卜,都想做先知,可其实先知自有先知的苦。
在与李旦长谈之前,沈南一直在为此而苦恼着,斗争着。可是,李旦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见死不救不是我的性格,做自己,才快乐。更何况,人生本是一段有去无回的旅行,若在想做该做能做的时候不去做,那么等到想做却不能做、无力做的时候便会追悔莫及,就像那个发夹,早早的买来,却迟迟没送出去,犹犹豫豫,拖来拖去,到最后竟永远的留在了自己的手中,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所以,沈南想,这一次自己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不管她是这个武约,还是那个武约。
沈南来到武成殿门口,正看到王及善与狄仁杰一前一后从大殿里走出来。
刚刚,在大殿之内,八十一岁的王及善对武明空直言道:“昨晚内宴之上,张易之与张昌宗两兄弟举止轻佻,无复人臣之礼。陛下……”
不等他说完,武明空便道:“卿已年高,不宜更侍游宴,只宜检校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