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前几句,宋之问也不觉得怎样。刘希夷喜欢写闺情诗,且多感伤情调,为宋之问所不喜。宋之问以为,你既然已入朝为官了,就该懂得迎合皇上的喜好,多写些靡丽颂德的作品,整天在这里咿咿呀呀的,怎会有出头之日?
但是,当他继续往下读到——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宋之问一下子从床榻边跳了起来,惊喜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真是千古之绝句啊!语言精粹,寓意深远,令人警省,此句定能传世而不朽!”
刘希夷也觉得这句不错,也预料到舅舅读到这句时能给予好评,但却绝没想到评价会如此之高。他兴奋道:“真的啊?真的这么好吗?”
宋之问怀疑道:“这首诗真的是你写的?”
刘希夷道:“当然是我写的了,我怎么可能欺瞒舅舅您呢?”
宋之问看到自己的外甥小小年纪却写出了如此美妙绝伦的诗句,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他不想让刘希夷看到自己脸上的羡慕嫉妒恨,于是急忙低下头去读后边的诗句——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直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宋之问一边读着这首《代悲白头翁》,一边心中暗道,想我宋之问,年过不惑,一贯以诗才闻名于世,虽也有象“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样的佳句,但却始终未能写出一句足以流芳百世的名言绝句。而他刘希夷年纪轻轻却能得如此妙语,真是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倘若……倘若我能将它据为己有,岂不?……
宋之问想到这里,便问刘希夷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看过这首诗吗?”
“没有了。”刘希夷如实回道,“我从梦中醒来,凭记忆写下这诗。见这诗通俗易懂又意味深远,还算得上是句好的,一时兴奋便捧着它狂奔到舅舅家。正巧舅舅午睡未醒,所以,我便一直在屋外候着,不想,竟痴等了半个多时辰。”
“你在屋外等候时,碰到什么人没有?”宋之问又问。
刘希夷摇头道:“只有几个小厮经过,并没有碰到什么人。”
听了刘希夷的话,宋之问不由得心中窃喜。他试探道:“既如此,不如,你把这首诗让给我吧。”
刘希夷张大了嘴巴惊道:“为何?”
宋之问道:“同样是光,放在凡人的头顶上便只能照亮三步远的地方;放在佛祖的头顶上却能普照四方。同理,这诗若署在你这个无名小卒的名下,便只能在百人间传看;而若署在我宋之问的名下,则能广布四海,甚至流芳百世。舅舅我不是想霸占你的诗作,更不是想借你的这首诗来扬名。我早已诗名远播,何须再为了扬名而耍这样的手段?这不是画蛇添足吗?我之所以要这样做,不过是不想让如此好诗就此埋没而已。”
刘希夷是个实心人,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他没听出宋之问的妒忌之心和霸占之意。他道:“谢谢舅舅的好意。不过,这诗是谁写的就是谁写的,岂可造假?倘若它在我的名下便不能远播,那么,我也认了。反正,我写诗也不是为了出名,不过是兴趣所致,不过是消遣而已。传与不传,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之问暗暗咬牙切齿道,写诗不是为了出名,那是为了什么?你呀,真是个书呆子!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谙世事的笨外甥呢!好吧,既然你不肯给,那就休怪我这个做舅舅的不客气了!
宋之问笑呵呵的对刘希夷道:“刚刚,舅舅不过是跟你开了个玩笑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抢你的大作,你可千万别当真啊。”稍顿了一下,他又道:“这首诗,你先别对旁人讲。一会儿,我要去上阳宫陪皇上赏月去。到时候,我会找个机会把这首诗当着所有达官贵人的面念给皇上听的。而且,我还会告诉皇上,这首诗是我的外甥刘希夷做的。到那时,你就算是不想出名也难了,哈哈。”
“真的!那太好了!”刘希夷兴奋得手舞足蹈。刘希夷的名利心很淡,并不想借助诗文来升官或扬名。但是,对于自己心爱的作品,总还是希望能为更多的人所知晓。更何况,这一次的听众将是雅好文词乐章的女皇。这,怎不令刘希夷欢呼雀跃?因此,他忙不迭的对自己的伯乐舅舅千恩万谢了一番。
宋之问望着喜不自禁的刘希夷,心中暗道,你不是说写诗不是为了出名吗?怎么一听我说要把你的诗献给皇上,你就这么兴奋了?原来,你往日的淡泊都是装出来的,是因为出不得名,所以才故意装出来的淡泊。原来,你这个书呆子也不是真的书呆子,不过是装傻充愣罢了。原来,你竟是个隐藏得极深的大滑头。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竟没有看出来。
宋之问真的以为刘希夷是个表里不一的大滑头吗?非也。他只是努力的要自己这么想,努力的丑化刘希夷。唯有如此,他才能将自己为了抢诗而杀人的恶行幻化成为杀十恶不赦之人、杀该杀之人的善举。唯有如此,他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
宋之问道:“我这就要进宫了,你回家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对于宋之问的险恶用心,天真的刘希夷没有半点察觉。他与宋之问告了别,然后便欢天喜地的出了宋府,沿着洛水一路向东而去。而那宋之问则叫来一个可靠的家奴,赏予重金,命他尾随在刘希夷的身后,伺机除掉他。
武明空召唤宋之问的时候,宋之问正在暗自琢磨,不知道那家奴是否已经得手了。因此,宋之问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由得激灵了一下。不过,很快的,他便稳住了心神。也亏得这宋之问才思敏捷,只略一沉吟,便咏道:
“王子乔,爱神仙,
七月七日上宾天。
白虎摇瑟凤吹笙,
乘骑云气吸日精。
吸日精,长不归,
遗庙今在而人非。
空望山头草,
草露湿人衣。”
宋之问的话音刚落,便有人在喊“好诗”武明空心中暗道:确实是好诗。不过,‘遗庙今在而人非’、‘空望山头草’两句未免有些凄凉。唉,或许是自己年岁大了吧,总喜欢听些花好月圆、国泰安康的句子,越来越不喜欢这种悲悲戚戚的了。
武明空正想着,突然有人来报,******默啜可汗来书。武明空喜道:“定是来报和亲之喜的。婉儿,快,给大家念念。”
于是,婉儿展开书信。她不看则已,一看惊心。
武明空见婉儿愣在那里,一言不发,便问道:“婉儿,你怎么还不念啊?”
事关重大,婉儿不敢擅自做主。她走到武明空的近前,一边用双手将书信捧至武明空的面前,一边道:“请陛下先过目。”
武明空接过来一看,居然不是喜书而是战书。而且,默啜还无中生有的在书中列举了武周朝五大罪。
只粗略的看了一遍,武明空便气得从龙椅上站起来,恶狠狠的将书信扔出一丈开外,同时柳眉倒竖地怒吼道:“默啜小儿,简直欺人太甚!你等着,朕一定要让浩荡的大周军队将你的牙帐踏平!”
见武明空震怒,席间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躬身而立。这一刻,众人都颇感惊诧,大周和******不是已经和亲了吗?怎么又要打仗了呢?
当然,最为紧张不安的当属武承嗣了。武延秀是他的儿子,倘若和亲失败,那武延秀呢?他会不会有什么不测?
武明空稍稍平静了一下,说道:“朕自登基以来,一直主张轻敛薄赋、与民休息。因不想让百姓卷入到战火之中,所以,对于******的挑衅,朕是一忍再忍。孰料,那默啜小儿竟然得寸进尺!他以为我武曌是好欺负的吗?”
说到这里,武明空的火气便又窜了上来,她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一次,我一定要将那默啜小儿拖到天津桥去问斩,不斩他,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略思了片刻,她又道:“从今日起,将默啜之名改为‘斩啜’。”
武明空见下面的诸位都还是一头雾水,于是便转头对婉儿道:“婉儿,你把那书信给大家念念,让大家也见识一下那斩啜卑鄙无耻、反复无常的小人嘴脸。”
武明空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小太监疾步的走过去将武明空刚刚扔到地上的书信拾起,而后交还给婉儿。婉儿于是展卷念道:“武氏五大罪:(一)与我蒸谷种,种之不能生;(二)金银器皆行滥,非真物;(三)我与使者绯、紫官服皆夺之;(四)缯帛皆疏恶;(五)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敌,罔冒为婚[2]。”
当婉儿读到“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敌,罔冒为婚”的时候,武承嗣只觉胸口一阵剧痛,而后便“啊”的一声跌倒在地……
注解[1]:
突厥是一个种族混杂的游牧政权共同体,其统治者是阿史那部族。相传,阿史那氏来自中亚的古老游牧民族塞人(Saka),属于欧罗巴-高加索人种,其身形大多粗壮高大,肤白,体毛稠密,金发碧眼,高鼻梁,薄嘴唇。
注解[2]:
翻译成白话文便是,(一)以前给的谷种都是蒸熟的,种下去作物不能生长;(二)金银器多系伪劣品,并非真物;(三)突厥可汗曾赏给中土使者贵重的服饰,俱被武氏剥夺;(四)彩帛等丝制品质量低劣;(五)突厥可汗的女儿当嫁天子的儿子,武氏小姓,门户不配,休得妄想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