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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芝兰

芝兰姓刘,大名刘芝兰。

读罢前章,大约读者诸君已知,芝兰是生产队老队长的女儿,她和我极其要好。

芝兰矮矮的个头,两条齐腰的毛辫且粗且黑。她不大说话,更不大声说话。很好的脾性,逢到别人开怀大笑,她不过呡紧嘴唇笑笑而已。

芝兰的大弟是我同班同学,参军去了********大草原。除了她的大弟,芝兰还有三个小弟弟。最小的,也叫做小平。圆圆的脸,鼓鼓的眼珠,那会儿脖子上成天挂着条儿童围腰,老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疯跑,很可爱的样儿。

芝兰的母亲大约神智不太十分健全,眼睛终日终夜似乎有泪盈出,大约是眼睛发炎,因了缺医少药,不得已而落下的后遗症吧。据芝兰母亲讲,她所见到的景物,大都迷迷离离的。四十来岁的女人,看上去竟向了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了。除了烧火做饭,竹林盘里扒点柴火,就是生产队的晒坝,也难得见到她的身影。由此,芝兰实际承担了母亲的责任。全家人的吃穿用度、浆洗缝补,全得用她柔嫩的肩膀担当重任。

同当时中国农村所有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芝兰家绝对说不上富裕和殷实,不过挣扎着活命而已。不过生活的贫乏,绝对不能说明心灵的贫脊。最难忘,我的衣裤鞋袜破了,是芝兰给我补好。田间劳作时,我的扁担不好使,挑在肩头老煽耳朵,芝兰总是把她挑着东西闪闪悠悠的小竹扁担让给我。逢到地角田头割麦子割谷子,要是被人拉在后面,不管芝兰靠不靠近我身旁,芝兰都会默默地帮我割上一段,以免我掉队。间或遇上有使用镰刀的农话,都又总是芝兰把我的镰刀磨得锃亮锃亮。为了答谢她,我把我一件大约有七成新的衣服送给她,芝兰怎么也不肯要,是我硬将衣服塞进她的怀中。可我压根就没见她穿过,直到我离开乡下。

可见,芝兰是位很有志气的姑娘。

由于芝兰家庭的缘故,芝兰年届二十三岁尚未放“人户”(指订亲)。二十三的年龄,以当时农村的习俗,是很有些可怕的意味的。远了的人家,她唯恐照顾不了她的娘家,她的小弟弟们。近的,合适的,又大大没有。有一阵,我侦察到大队团支部书记的弟弟从部队探亲回家,还侦察到那探亲的军人比芝兰年纪稍长几月,且也未曾婚配,且也还姓刘。好呢,于是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便在两

家人家中扮演了红娘的角色。月夜,我把两人约到小河边,在我的作弄下,两人羞羞答答牵了手。我以为大功告成,笫二天乐得屁颠屁颠去向老队长邀功,殊不知我们那位受人尊敬的老农,我们那位受人尊敬的老队长,却笫一次对我黑了脸,瓮声瓮气地说:“都姓刘,刘家的饭好吃啊?”

就这样,一桩很不错的婚姻,竟被老队长“同姓不通婚”的臭规矩给夭折了。后来,芝兰嫁到了离我们生产队十几里外的一个小镇去了。据说,同一位死了女人的瘸子领取了结婚证。

九零年,我东打西听,特意去了一趟芝兰组健的小家。思之量之,触动颇深,我真不知是该同情瘸子还是该责怪瘸子。算来,瘸子也是知青,下乡插队时,同一位农村姑娘订亲成家。并育有一女儿。据说瘸子同他先前的女人也是万般恩爱,万般的有情有义且情深义重。只可惜瘸子死去女人的父母是一对盲人,两位盲人就一独生女儿。然命运不济,两位老人的女儿又偏偏生病故去。瘸子埋葬了女人,又带着他的小女儿,默默地和两位老人相依为命。他住的房屋,依然是他死去的女人娘家的房屋。尔后芝兰嫁给了他,他去了小镇卖凉粉,可赚的钱却不怎么交与芝兰,几乎全用去赌了纸牌。也不怎么照顾芝兰,芝兰生小孩时,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瘸子也没能及时去医院,可怜一对双胞胎女,当天夭折一个。

细细想来,芝兰组健的家庭很特殊。丈夫给她的家,是他死去的女人的娘家,而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她丈夫的家。而家中的两位老人,则是他丈夫死去的女人的父母,而非他丈夫的亲亲父母。芝兰还是叫两位老人爸和妈。可两位盲老人是芝兰的公公和婆婆吗?可见芝兰是很压抑的。

九零年,我去看望芝兰时,没见着芝兰的瘸子丈夫,只是看见了两位完全丧失了劳动力的盲老人,并排地坐在简陋的床沿上,除了悉悉率率地摸索什么,就没听他们说出什么话语什么字和词。说什么呢?非女儿非媳妇的,衣食住行和小小的外孙女儿,全都靠芝兰照料,能说什么又能怎样说什么呢?

芝兰老了,憔悴了、可见了生活对她的压迫和重力。看见我,芝兰眼珠里已不完全是惊喜。过去她眸子里飘出的纯碎和清澈,已然在略显有些昏黄的眼珠子背后,有了依稀的冷漠和世故。那会儿,我真的好有些失落。也不知缘何芝兰的眼眶,也有了她母亲先前的毛病,眼眶也象沾巴巴的。

芝兰的亲生女儿大约五六岁,头上顶着两条好看的羊角小辫,衣服也较鲜亮,叽叽喳喳的,围在芝兰身前身后,象只蹦蹦跳跳的小喜鹊。小女孩一忽儿搂紧芝兰脖子亲嘴,一忽儿倒在芝兰怀里撒娇。唯有其时,我注意到了芝兰搂着女儿的笑意和神态是那样的灿然和慈爱,完完整整的一位母亲的慈爱和灿然。唯有其时,我似乎又看见了我那下乡时节,芝兰眸子里飘出的纯碎和清澈。唯有其时,我似乎看见了我下乡时节,芝兰呡着嘴唇轻笑而已的质朴和纯美。我想,这大约便是母爱,这大约便是无私的、伟大母爱的释放。

而芝兰丈夫前妻的女儿,十二三岁吧,(已记不清小姑娘叫什么名了,姑且叫其小芳吧)小芳身上的衣着略略有些灰暗,远没有芝兰亲生女儿的衣着鲜亮。小姑娘怯怯地躲在一旁,贪婪地望着芝兰和她亲生女儿相偎嘻笑的情景。我相信我读懂了小姑娘的神态。那种集贪婪、羡慕、凄苦、无助等等交杂在一起的神态。

环顾两位盲老人及小芳,以及芝兰和她的亲生女儿,我想芝兰的家是压抑的,是多种情感难以杂陈的压抑。换我也有难处啊。

后来和芝兰聊起小芳,芝兰说小芳脾性牛犟,学习不好。有次春节,小芳竟拿起剪子绞烂了她自己的衣服。

我理解小芳,也理解芝兰。难啊,都说后母难当。特别是处在芝兰丈夫家的特殊家庭,要做好后母就更难了。人非圣人啊。可我也心疼小芳,小小年纪,没了亲娘。俗话说,不是亲生不巴骨。难啊,有关这方面,曾经也曾小小的我,也曾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和不可磨灭的记忆。小姑娘太需要爱了,较之常人,她更真真切切需要大量大量的母爱。

那时,我竟自暗暗在心底许了心愿。我想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工厂,我要将小芳接到我的厂子里上班、学习。我想,或许经济收入好一些,或许芝兰的家庭不至于再如我看见的那样沉闷和压抑。

又是几许几许年过去了,我竟还没能实现我的小小的愿望。

惭愧,我真是天下第一无能之人么?哎,也不知道这些许年里,芝兰和芝兰的家庭又过得怎么样了。

芝兰,我的好伙伴,我又有什么时候,能再去看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