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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孕妇李二娘

李二娘又黑又瘦,一副有病的模样。

李二娘是生产队第一位送与我食物的人。至今,尚能忆起李二娘右手扶住我小小茅草屋门框,瘦骨嶙峋的左手托着一碗辣椒酱送给我的情景。

我的李二娘。

李二娘的家和我小小的茅草屋门对门,中间隔一院坝。

李二娘的家委实太穷了。就说房子吧,三几间茅草屋,已好些年没有翻盖新的麦草,黝黑陈旧的房顶,有的地方长出了绿色的青苔。厨房房顶中间有一簸箕大的窟窿。有了窟窿又怎能遮风避雨呢?李二娘自有李二娘的办法。甩上几捆葫豆苗,遮盖了窟窿。李二娘家穷,可她原先棒棒的身体,连连续续生下了九位公民。其间七男两女。李家老二的年龄跟我相羞无几。再往后的几位男性诸公,年龄悬殊都不太大。参参差差的七个儿子,模样眉目都很相像,简直就如俗话所说: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都是典型的黑,典型的高颧骨,典型的尖下巴。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站直了,刚好一个班的队制。想想也真威武。从这一点讲,李二娘也真真伟大,也真真的非常非常了不起。以至于很难分辩谁是谁。更记不清李二娘七位公子分别的大名叫什么来着。别说旁人记不清李二娘七位公子的大名,就是李二娘自己也懒得分分清楚。还记得李二娘家的饭桌长宽不过二尺,九位儿儿女女加之她和她之男人,满满当当的十一口之家不可能围住长宽不过二尺的小饭桌囫囵啖食。天落黑,李二娘熬上一大锅稀粥,儿女们便在如豆灯影的照映下,一个个溜回家,揭开锅,舀了稀粥,便稀稀乎乎吃。谁吃了谁没吃,谁吃饱了谁没吃饱,我们的李二娘也懒得过问。李二娘最精典的一件“公干”,就是在她砍完猪草,吹灯入睡之前,去到七个儿子挤在一起的大床上,床头床尾摸脑壳,摸够七个尖圆尖圆的脑袋,李二娘整夜整夜也就踏实了。

李二娘待人是和善的。她的家和我的小小的茅草屋门对着门。有时我的柴火丢在院坝懒得翻晒,总是细心的李二娘拿起竹扒替我翻晒好。隆冬时节,霜气逼迫,又总是细心的李二娘续续叨叨地叮嘱我:“红苕窖晚上要记住盖,白天要记住揭开盖子晒太阳,免得把红苕沤烂。”

我下乡的第二个年头,李二娘又怀孕了。她本就生得且黑且瘦且高颧骨,怀孕的模样,愈加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张着两只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不过和鲁迅笔下的图像相比,其差别仅在于李二娘画图圆规的细脚上面,承载着一个圆圆的肚皮而已,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时不时还会让人联想起患了晚期血吸虫病的病人。

那次我去她家换锄头用,与我可亲可敬的李二娘有过这样一场精典的对话。

我稚气而不解地问:“二娘,你都那么多娃娃了,咋个还要生喃?”

“傻女子,咋个要生,多生一个好多分一份口粮嘛。”说这话时,我依稀瞧见了李二娘干干脸膛上的难得绽放的笑容。

“哦……”我似明白又不明白,多生一个娃和多分口粮二者的内在逻辑,于是乎,只得傻里吧叽地点点头,自找台阶沿梯而下。

是的,那时的岁月,多生一个娃,的确会多分一份粮食。刚落地的奶娃与成年人一样,分同样的口粮、分同样的柴禾、分同样的爪果菜豆。百分之一百的平均主义,百分之一百的社会之大同。

为多分口粮而生娃娃,幸也、悲也?我万能的神啊,阿门!

李二娘实实在在高高翘起的圆肚皮,是实实在在在孕育她的第十个子女。是实实在在在迎接她的第十个子女降临人生,降临世界。

李二娘第十胎生得很惨,是难产。她男人和她的长女用架车把她拉到县医院待产。医生一边做接生准备,一边送出难听的话语:“骚婆娘,呸,不要脸!五十几岁了还要生,八十几岁恐怕都还要发情!”面对垂死的产妇,李二娘的长女啼泪滂沱捶胸跺脚,也口不择言地和那位胖胖的女医生大闹了一场。

然而令人扼腕,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李二娘辛苦一身的躯体,终于没能剥离出她的第十个生命,她的那位需要降临人世需要分分口粮的新的生命。我的亲亲的辛劳了一身的李二娘和着她腹中的胎儿,双双永远地去了远方的世界。我的亲亲的,辛劳了一身的李二娘,终于没能实现她“多生一个多分一份口粮”的美好希望和美好希翼。

穷啊,为“多分一份口粮而生娃”。悲啊,我的情何以堪。我伟岸的无所不在的丘比特哦,你爱情的神箭射向了何方?

悲哀,我的历史,我多灾多难的苦命的历史。

李二娘是擦黑好一阵被拉回生产队的。夜色稀徽,依稀可以窥见二娘那不屈不挠朝天呐喊、朝天抗争的圆圆的肚皮。李二娘家门扉与我的茅草屋门对门,她直挺挺地躺在架车上。几个女娃正在我小小的茅草屋叽叽呱呱,猛可听见李二娘驾到,吓得我几个兔奔样逃窜。慌乱中,“咔嚓”一声弹子锁锁上门,谁料却把“芹芹”家刚断奶的小狗锁在了我小小的茅草屋。那夜,我去了芝兰家,与她同床共眠了。笫二天,秦幺嫂对我说:“华玲,昨黑你把狗儿锁在你屋头了,闹了一晚周。”我伸伸舌头,天,院落对门哭声连连,而被我锁在我小小茅草屋的小狗,亦不屈不挠地狂吠抗议了一夜。想想那情那景,那声那音。啧啧……

穷啊!二娘,我亲亲的李二娘,我和善的李二娘,我下乡时节笫一位送我食物的李二娘。你为什么要为分粮而生娃而失却生命了呢?现在再也无需您那样那样的呀!您是完全有权力,有资格活到今天的咧!

李二娘,我的亲亲的李二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