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涸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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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涸辙 (9)

咋老瞅咱?这女人骚!男人死了半年了,看见男人就发馋,晚上睡觉从不关门,谁愿去谁去。女人打上水来,冲社长笑了笑问老扁,这是谁呀?老扁一瞪眼,不认识吗?是咱公社社长,有眼无珠。说不定哪会儿空闲了去你家喝茶呢!女人咯咯笑了说那敢情好,啥时来都有茶喝。挑起担子荡起腰走了。社长又咽一口唾沫,这女人恁泼,家是哪里?老扁一指远处一口孤零零的草屋,就是那里。去不去喝茶?社长口干得厉害,说不去不去别转了走吧。吃了晚饭,老扁又要陪他转转。社长说你回家吧我自己散散步。老扁说一个人散步清静,我走啦。就回家啦。社长就绕着村散步了。鱼王庄的黄昏美得很,静得很,神秘得很,没一点动静。社长散步很累很渴,就去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立刻就传出咯咯的笑声,不一会就没了动静。

自此以后,社长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习惯,喜欢一个人散步。这是个散步的好地方。鱼王庄的黄昏美得很,静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长刚从那口孤零零的草屋里出来,见老扁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社长有点不大自然说,口渴得很,我来找点茶喝。老扁说,口渴你就来找茶喝,没关系的。鱼王庄别看穷,家家都好客。社长说,散步久了就爱口渴,就疲乏。老扁说一点不假,散步久了就爱口渴,就乏。社长说,这地方气候还是太干燥。老扁说就是呢,干燥得很。睡一觉起来喉咙里出血条子。等树木长起来就好了。树木能调节气候。社长没再吭声。过了一会说,我得睡觉去了。老扁说你睡觉去吧。此后,社长把伐树的事给忘了。住了半年再没提起。就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几个女人哭着找到老扁,说社长太不像话。老扁吸着烟,也不吭气。过一会说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没说什么。抹抹泪走了。

老扁很有办法,那些蹲点的干部一个个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树木总算没动。但这种骚扰总是不断,心里就很烦。老觉得要出什么事。他觉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么事,可就没那么大心劲了。他累,鱼王庄人都累。一年年四出奔波,一年年回来栽树,没个稳定的日子。身体累,精神也累。负荷实在太重了。

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开会,说是县里要直接派工作队来。听说动静很大。一千多个工作队正在城里集训。集训完了就分赴全县,直接下到各村。抽调的多是些知识青年,复员军人,也有一些机关干部。看来势头很猛。任务是学大寨,批资本主义,以粮为纲什么的。要命!这一回够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个两个,也认识,好对付。两个回子打架,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只觉得心里沉重,却一点也没有紧张、昂奋、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预感。好像从这几年就有预感。事情真要来了,也不吃惊。所以特别爱到老日升那里,看他劈树疙瘩。那经年不息的劈柴声,早就把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暗示给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嘭嘭的声音不吉祥,鱼王庄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谁也没去制止他。那是个怪物。这一辈子就没和人说过几句话。快九十岁的人了,还是闷着头做他要做的事。世上的事,他什么都不打听,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老扁从河滩上转回村,不知不觉又到了老日升那里。对他的到来,老日升视而不见,只专心摆弄那个树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着烟,想从他脸上发现点什么,寻找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张脸干得像苦瓜,像龟背,像一张古代的图谶。上面画了许多符号,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纵横交叉。他能感到这张脸很深奧,很神秘。似乎含着阴阳,含着古今,含着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只突然注意到老日升没有胡子。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九十岁的人没有胡子?脱落了吗?回想一下,的确不曾记得老日升长过胡子!

但没有胡子能说明什么呢?

“嘭——!”

“嘭——!”

“嘭——!”……

中国的大西北,距鱼王庄七千里外的一个小镇上。行人稀少,远不像内地小镇那么热闹。一群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兴冲冲在街上走。人人都背个行李卷,又脏又破。肩上还挎个大帆布包。好像发了财的样子。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走在头前,后头二十多个人簇拥着他。显然,他是这一群的领袖人物。

他们走向一个小火车站。这里人多了起来。火车站极简单,没有候车室。只有一个卖票的窗口。买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车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强行上车,谁也没有力量能阻止这帮年轻人。他们在窗口前停了下来,围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买不买票的问题。当初从家乡出来到这里,这群人就没买一张票。一路上不断被抓住,然后被赶下车。然后再上去。然后又被赶下车。但到底还是来了。只是多费了一点时间。可时间算什么呢?他们本来就像吉卜赛人那样过流浪生活。

现在,他们似乎有点为难。在这里干了大半年活,腰里都有了钱。但如果拿钱买车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块,差不多占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这么大把花,未免心疼。他们在商量,究竟买不买车票。

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站在中间,正蹙着眉吸烟。并未参加他们的讨论。但他的意见显然极为重要,甚至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大家一直在争论,一直没有结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这年轻人实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干瘪,更显得果断而自信。两只眼不大,却亮,而且总半掩着。像永远在决策什么。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着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把烟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脚搓了搓。抬起头说:“争啥?买!”

大家都静了。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的意见并不吃惊。但又觉得还不能那么畅快地接受,希望他说出点什么理由来。他说得太简单了点。

他读懂了大家的目光,变得有点激动,挥挥手:“买!为啥不买?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人家有钱,咱也有钱!”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时还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很快就有人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咱也有钱!”接着,好像都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为啥不买?”

实在说,他们并没有新的发挥,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但他们听出了这句话所包含的那份志气!好像车票是紧俏货。能买上是一件极有脸面的事。他们过去外出流浪,没有买过票,被人训斥,被人搜查,被人拧耳朵,被人当众赶下车。现在,他们要买票啦!懂吗?就是说,要气宇轩昂地走上列车,大大方方地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着茶,粗声大气地说点什么。再不用像过去那样胆战心惊,东躲西藏了!

于是,他们一呼隆拥到窗口前,各自买了自己的票。抽身挤出来,反看正看,竟是爱不释手。他娘的,火车票是这样的!

一群破衣烂衫的年轻人,齐崭崭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车的到来。

忽然,人群乱了。他们也扭回头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姑娘正哭叫着从小镇里奔出来,长长的辫子跑散了,像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在她身后,三个流氓正在追赶,大呼:“拦住拦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顾,不知往哪里躲藏。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眉梢一挑,抢上一步拉过她,塞进他那一伙人群里。这时,三个流氓已经追到。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姑娘,大喊一声:“在这里!”三人便往里冲。姑娘躲在一个小伙子背后,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内地……来的,他们老是欺负我。我要回家,他们不放……”

三个流氓刚挤过去两个,便被堵住了。那个清瘦的年轻人冷冷地盯住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梳着油光头的家伙说:“你管得了吗?”

“我想试试。”

“什么东西?你也配!穷要饭的!快交出那个妞来!”

这群年轻人早气得摩拳擦掌了,纷纷冲上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流氓!”

“为啥欺负一个姑娘!”

“……”

三个流氓自恃是地头蛇,哪理这个茬,气势汹汹直往里冲。

清瘦的年轻人怒极,大喝一声:“少给他们啰唆!揍!”

这一声喝未落音,一群小伙子早动了拳头。你一拳,我一脚,乒乒乓乓。月台上顿时大乱。三个家伙先还企图还击,但很快发现不是敌手。纷纷亮出刀子,刚要行凶,已被连连踢飞。接着,便被按倒在地,一顿猛揍。脸上个个打出血来。这个刚想爬起身,突然飞来一脚,又趴下了。那个刚想逃跑,猛地一个扫堂腿,又栽倒在地。他们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了。这帮年轻人好像积攒了多年的窝囊气,都在此刻发泄出来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脚越狠。不一会工夫,三个家伙只能躺地呻吟,再也不会动弹了。

这时,火车已到。清瘦的年轻人喊一声:“走!”拉着那位姑娘,抢先上了火车。其余人也纷纷冲上车去。有个小伙子临上车前,又挨个踹了三个流氓一脚:“歇着吧,明年见!”也飞身上车了。火车已经“哐哐”地开动。出站不久,便呼啸着飞驰而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臂汉子走着同一条路。

这条路还是那么泥泞,那么漫长。但他惯了,也就不觉得。在经过那片最茂密的苇荡时,小路变得幽深起来,这一段路似乎有点特别。人踩上去软软的,颤颤的。那感觉像小时候赤脚踩在母亲的小腹上,像十八岁那年被自己第一次压在身下的那个姑娘的腰身。那个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也是这样软软的,颤颤的。每当走过这一段弯弯的幽深的小路,他都觉得异常舒坦,都要有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充分地体味着来自脚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而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他喜欢这条路。他爱这条路。这条路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

这条路唤醒了他生命的另一本能。

他忽然觉得他身体内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浆,死灰复燃,这一刻冲破了缺口,浩浩荡荡,蓬蓬勃勃。他的身体正在等待一场生命的厮杀和宣泄。

他再也不能安于孤独,安于沉默了。

他常常站在沼泽中的某一块沙洲上,向远远的地平线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