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伸开双臂,像一匹春天的野马狂奔起来,向远方的地平线,向那个并不存在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呼唤:
“来呀——!”“来呀——!”
这天傍晚,从三里外的鱼王庙升起一股炊烟。炊烟轻轻的,袅袅的,缭绕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散开来,和大气混为一体。
这股炊烟非常显眼。几里外都能看到。这是鱼王庙大半年来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螃蟹回来了。在外游荡了大半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鱼王庙。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墙角里,铺一堆干芦苇。芦苇上铺一张席片。席片上有一卷肮脏得发黑的铺盖。另一个墙角里,有一口破铁锅。铁锅用三块半砖头支着。半锅清水下正有一蓬火在烧。这是他爹斧头留给他的全部遗产。
螃蟹从哪里摸出一盒价格低廉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猛吸一口,呛得一阵咳嗽。走过来坐在席片上,又往后一仰。枕住铺盖,悠悠地喷起烟来。他开始抽烟了。他超脱了。想开了。他是个小要饭的。他没有权利去爱一个女人。一个乞丐的缠绵是滑稽的。杨八姐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不,是生活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他不否认她的同情心。也同样无法排除对她的怨恨。虽然恨她没什么道理。在男人蹲大牢期间,他填补了她的空虚生活。他既为她扮演了儿子的角色,又扮演了小男人的角色。男人来了。他是多余的。就是这样。
螃蟹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也失去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他感到被生活耍了。他有了新的人生经验,对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认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必那么认真。连要饭也不必那么认真。而他一向是认真要饭的。除开要饭,并没有干什么特别越轨的事。现在,他要变一变活法。
而且,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登门要饭,已远不如小时候那么容易了。他不能再去为女人们洗尿布,为女人们抱孩子,给人家的孩子当马骑,为男人们点烟袋,为老人们挠痒痒……他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他受不住那些屈辱和戏弄了。他有了自己的尊严。而且,那样活得太累。他要寻找一个比较轻松的活法。
他开始偷了。
他抽着烟,眯眯地看着庙当门蹲着的两只鸡。那是两只很肥的母鸡。都是黄色。毛也很光滑。可以想见女主人是很会饲养的。两只母鸡猴在地上,正惊奇地打量这座布满蛛网的旧房子,纳闷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
这很简单。螃蟹对它们说,你们正在窝里睡觉,你们的主人也正在屋里睡觉,我悄悄翻墙而过,把手伸进鸡窝,摸住你们的脖子,一提就提了出来。当时,我只是有点慌张,就像你们也有点慌张一样。我们一齐慌慌张张离开了你们的主人和鸡窝。你们到了我的烂口袋里。过去,那只烂口袋盛满了要来的剩饭剩菜,吃不了都送给杨八姐。现在,我已经不能吃那玩意了。我也无需再给杨八姐送去喂猪了。她给他男人说,我是个要饭的,很可怜。好像她很富有。她忘了自己曾经怎样慌慌张张从猪槽里拣食吃。杨八姐,你小看螃蟹了。你看,我并不可怜。我的胃口很高。我要改改胃口吃鸡了。据说,鸡是很好吃的。我不记得自己吃过鸡。但闻到过鸡肉的香气。单凭那股撩人的香味,就可想见鸡肉是多么好吃了。
鸡们,你们不必瞪眼。你们总归要被人吃掉的。人是很贪婪很嘴馋的。终有一天会把这个世界吃光,连草根树皮都吃光。然后,自己也死去。人类肯定会这样的。但现在我还不想死,我离死还远着呢。我要吃点鸡肉什么的,享享福。那就只好委屈你们了。鸡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听哪个老娘儿们在杀鸡前这么劝过你们。我就不劝你们了。我嘴笨,不怎么会劝。而且我说不出口,那话有点作假。我不想作假。我直来直去地告诉你们,我要吃你们!但你们别慌。我暂时还不想杀死你们。杀死你们,我就太孤独了。这个庙里就我自己。我不来,这个庙就空着。从不会有人来。这是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这一个栖身之所。鸡们——母鸡们,先给我做几天伴吧。
锅里的水开了。沸沸扬扬。螃蟹感到口渴了。他走过去,想舀一茶缸子,却发现上头旋着污浊的铁锈泡沫。他蹙眉,忍住了,他要努力培养自己高贵的胃口。于是,用两根柴片夹起滚烫的铁锅,端到门外泼了。
他重新走下庙台,在芦荡里盛了半锅水。回来时,意外地在一堆瓦砾间发现两条交尾的花蛇。很肥,很粗。哈哈。他放下锅,伸手将它们捉住了。一手拎起一条,悬空抖了一阵子。两条蛇都不会动了。
他盘算着,今晚可以烧一锅很鲜美的蛇汤。
梅子帮着泥鳅把羊群赶进羊栏,天已落黑,羊栏在鱼王庄北面约一里远。这是个古代军营样的栏栅。不过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用芦苇编扎成的。围了很大的一圈。栏栅里有茅棚,作防雨防晒用。几百只羊便卧在茅棚底下。
羊栏旁边,有一口茅草屋。泥鳅就住在这里,夜间看管羊群。茅房前拴着一条很大的披毛狗。夜间一有动静,它就会叫唤。如果有偷羊贼,泥鳅只需把狗放开就行了。披毛狗一身金丝样的黄毛,个头很高,站起来能扒住人的肩膀。泥鳅放心得很。夜间从不用起床。泥鳅老是拴住它。拴住的狗比跑着的狗凶十倍。
梅子细心地拴好羊栏,转身就要离开。泥鳅站在她身后说:“梅子,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好像在乞求。
“不。我回家。”梅子每晚仍回鱼王庄里去住。每天傍晚常有人找她看病。
“昨夜压死的一只羊羔还没吃。煮了一块吃吧!”泥鳅倒是不断吃荤。羊群这么大,常有压死、斗死、病死的羊。这些全归他吃。梅子从来不尝尝。他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安。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想留下梅子说说话儿。他觉得心里闷闷的。他没有任何不良的打算。他已经没有那种念头了。他只想说说话儿。
但梅子走了。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
多少年来,他一直仙云野鹤般游离于人尘之外。自认在鱼王庄所有的人中,自己活得最洒脱,最快活。鱼王庄的苦难和他无关。他连一棵树也没有栽过。鱼王庄的树木毁了,他也无动于衷。他曾在心里刻薄地嘲笑过老扁。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可怜。他不过是一棵自生自灭的芦苇,孤零零地插在河滩上。在自身生命枯竭而倒下去的时候,其实也是很凄凉的。
他想找人说说话。说说人是怎么回事儿。
但梅子已经走了。
虽然,老扁心里笼着阴影,但这几天依然显得高兴。他不断去村口、河滩上接人。鱼王庄外出的人开始陆续回来了。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个两个。老扁看到他们,大家总免不了一阵寒暄。
回来的人们带着大半年奔波的疲乏,带着一路风尘,带着欢悦,带着思乡之情,也带着皮肉和心灵的伤痕。每个人在外的遭遇都不一样。男人们好一些,有的能做点零工,出些苦力,只显出些累来。女人们情况就不一样。四五十岁的妇女不会有多少奇特的遭遇。在外头讨饭、捡垃圾,只要能忍气吞声就行了。不会引起意外的麻烦。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却时时面临着另外的危险。
昨天下午,老扁在河滩的一个高坡上,远远看到两个姑娘,背着行李卷朝鱼王庄方向走来。走得很慢。似乎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精疲力竭。
老扁迎上去,想接接她们。渐渐离得不远了。他认出是桂荣和小菊。这两个姑娘几年来一直搭伴,每次都能顺利归来。看她们又一齐回来了,就很高兴。出外的人回来一个,他悬着的心就落下一点。尤其这些姑娘们,都到待嫁的年龄了,在外什么意外都可能出现。她们的父母着急,他也同样着急。
他扬扬手,向她们喊:“桂荣!小菊!你们回来啦?大叔接你们呢!”
百米以外,桂荣和小菊听到喊声,同时站住了。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捂住脸蹲下去。哭了。
老扁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她们出事了!忙快步跑上去。果见她们都在呜咽,身子一抖一抖的。他一手拉起一个:“出什么事啦?”她们刚站起,老扁就发现了异常。桂荣和小菊的腰身都隆起来了!两个姑娘同时扑到他身上,一边一个抱住肩膀,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老扁抚摸着她们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后悔自己不该问。这种事还用问吗?问出来又能怎样?这种事在鱼王庄已经屡见不鲜。每年外出归来,总会有十个八个姑娘媳妇怀孕。受到侮辱而侥幸没有怀孕的,更无法计算。她们中情况多种多样。被人施暴的虽有,但毕竟不多。多数出于被迫和无奈。她们要活着。有时十块钱、一顿饭或半个月的临时工,都能诱惑她们去出卖身体。这是鱼王庄人无法避免的耻辱。其实,近百年来,鱼王庄的子子孙孙中,其中不少就是由他们的母亲从异乡怀带来的。他们只知生母,不知生父。对此,人们早已漠然了。
老扁有什么话好劝慰这两个姑娘呢?没有。他只能陪着落几滴眼泪,然后替她们拿上行李,默默地领回村去。
老扁今天刚出村口,却碰上一宗让他开心的事。民兵营长土改带二十多个年轻人回来啦!这帮年轻人几年来形影不离,走南闯北,像一群小老虎,是鱼王庄最见生气的一伙子人。他从心里喜爱他们。
他打起眼罩,一眼就认出是他们来了!虽也风尘仆仆,却是有说有笑,大步流星。当看到老扁时,他们便疯了似的飞奔过来,乱哄哄地欢呼:
“支书!俺回来啦——!”
“大叔——!”
“到家喽——!”……
老扁站住了。眼眶子一热,差点又掉出泪来。这群小子没忘了鱼王庄,又回来啦!
转眼间,他们已冲到面前,将老扁团团围住,乱呼乱叫,忙不迭地从怀里从挎包里往外掏烟摸糖。一片手送到他面前。老扁应着笑着接过一支烟,刚张嘴要合上,一块糖已经塞他嘴里。他眨眨眼,真甜!一群小伙子围着他憨笑。老扁挨个看了看,大半年不见,居然都吃得黑胖。只有土改还是那副清瘦的样子,但也精神十足。再看,好多人除了背后的行李卷,还在肩上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发财了吗?狗日的们!”
“发财啦!哈哈哈!……吃喝罢,每人还净落一百多块钱呢!”一百块,在鱼王庄人的眼里,是个天文数字了。
“俺都还买了车票!”
“咋?还买了车票!舍得?”老扁吃一惊。
于是有不少人掏出车票来。还有人用纸包着,取出一层又一层,最后展现在老扁面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