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股海别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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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张自贵赋闲 (2)

其实,还有第六条脉络,但李思恩从未跟外人说起过。因为这关系到张自贵的个人隐私,而且也是他李思恩个人的猜度,不能肯定它能否算上探询他辞职成因的一条线索。不过,好在你不是外人,又不会张扬出去,所以索性就跟你说了,但你可千万别再跟别人讲!这第六条就是张自贵他患上了健忘症,很严重的那种健忘症,使他不得不下决心远离领导岗位。他自己是在2002年左右发现这个毛病的。

开始时是暂时性的、偶尔发生的,比如一个字,一个人名,或者一件事情,需要写起或说起时,突然就会忘记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但过后,在某一不固定的时刻,它们又会突然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渐渐地,这种情况变得经常起来:打着电话,见着面,一起吃着饭,却怎么也想不起说着话的对方、面对面的人姓甚名谁,害得他事后狠掐自己的大腿。到最后,症状简直变得无法收拾,比如经常将张三误记为李四,将赵二的事归给了王五,让听话的人直犯愣。至于骑驴找驴的事,更是随时随地发生。为了避免出更多洋相,给别人造成更多误会,他除了背诵百年老课文、唐诗三百首以加强记忆外,就是尽量地少接触人,少出头露面。张自贵为此十分烦恼,偷偷地看了不少号称专家的医生,做了无数的检查,但就是查不出病因来。

其实,照李思恩看,回忆不是老人的专利,健忘更不是一件坏事。您想啊,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记性倒是好,今天你杀死了我兄弟,昨天我杀死了你父亲,前天你杀死了我外公,都记得一清二楚。结果呢?怨怨相报,没完没了,谁都不得安生。可见,适当地忘却并不一定就意味着背叛,没准反倒会引出一串继往开来。

辞职之后,张自贵并没有“休息休息”,“放松放松”,而是于第二天就跑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始当起了“楼叶”(名片上印的是“置业顾问”,女的置业顾问俗称“楼花”——有人也把他们分别称为楼爷和楼姐)。这是他“自找的”第一份工作。他想在除证券基金之外的另一个暴利行业里,先过渡一下。

帮他联系上这个工作的,是他以前买商品房时认识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销售部主任,叫方侠。他跟她说自己下岗了,想找碗饭吃。他们认识有五年了,这期间方侠一直在当销售部主任,只是中间换了一家开发公司。这家开发公司的实力比前一家更强,在业界更有名气,盖的房子档次也更高。

方侠是广东人,看上去精明干练,走路带风。和名字一样,她乍给人的感觉是不像个女人。据她自己讲,她也是一个老证券,1992年初就在证券公司工作。因为自己学历低,知识更新慢,总是跟不上公司业务发展的步子,所以经常挨年轻上司的训斥,心情极为压抑,精神和身体几近崩溃,最后才不得不离开。她抛开丈夫、儿子只身进京闯荡,已经有六七年了,但迄今没有大的起色。没有起色的原因张自贵给她归纳为两个。一是她进钱时斤斤计较,很会算计,但出钱时却没有谋略,什么消息都敢信,什么领域都敢投。

这二嘛,就是她人生没有目标,不了解自己的所长和所短,不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不会给自己定位,更无从规划以实现目标。她就像个苍蝇似的,天天嗡嗡着东忙西忙,但忙得没有章法,也不知道为啥忙。还有,她把相当多的时间浪费在关注别人、嘀咕别人上面,而不是好好琢磨自己,比如,某某熟人落魄了,她会当面背地的挖苦嘲讽人家一番,自己心情于是就好过一段日子;熟人某某某发达了,她会不平诅咒嫉妒一番,于是血压开始升高、心情开始郁闷、精神开始委靡一段时间。所以这多年,她身体垮了,家庭散了,朋友少了,色也衰了,挣的钱大多仍进股市打水漂了,落得个后半生依旧没有保障。于是,她就又开始想办法斤斤计较地赚钱。

张自贵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弄清楚了方侠的赚钱秘密。

原来,开发公司每当有楼盘开盘时,她都会以亲戚的名义先占住几套房形、朝向都好的房子,装模作样地自己和自己签订购房意向书,预交最低限额的定金。等到几个月甚至一年过去,到了不得不交全款或办抵押贷款的时候,她会对来买房的新客户神秘地说:“算你运气,我有个邻居,早交押金定了一套好位置的,但他单位调他到外地工作,一去就是十年,所以无法再在北京置房,只能忍痛割爱,托我将房转出去,收回定金。”为了使购房人相信,她还会故意说:“如果这个月内他找不到下家,按照我们公司的规定,就会没收他的定金,将该房按现价重新出手。”这句话等于是在暗示买房人,这套位置有优势的房子,可以按比现价低的价格拿到。就这样,她会在不断上涨的楼市行情中,打一个短平快的时间差,有时一套房子能赚数万乃至十数万的差价。因为到最后好位置的房子没有了,所以她加不上价、赚不到钱的可能性比较小;又因为她自己就是销售部经理,所以找不出理由、要不回定金的可能性更是为零。因此,她在基本工资和售楼提成之外,还有一笔数目可观的无风险收入。

后来张自贵发现,几乎每个售楼员都这么干,这是他们个人收入的主要来源,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不谈论这件事而已。

经过观察与思考,张自贵觉得这家开发公司的老板比较黑。所以,他不打算把方侠们的所做所为告诉他,更不想提出什么改进建议,而只是把这些作为今后写作的素材记录下来。

近年来,北京的春天越来越干、越来越长,而秋天亦益发晴长,两头侵蚀,使像样的冬天短得穿不上棉衣。今年到了11月份,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晚秋西风,才姗姗东来。

憋足了劲的秋风扫起落叶来,威力着实强大。站在楼上,但见它在高大的楼宇之间鬼魅般游弋。穿行时,身体受到钢筋水泥的挤压,疼得它呜呜地嚎叫,在失去了理智和方向之后,变得有些气急败坏,愈加急速地乱窜。一阵反复的折腾之后,它已把平时被满院子几十上百户人家宠惯了的观赏树,摧残得没了模样。几分钟前这些树还是枝叶浓密,长发披肩的样子,转眼之间,她们绿底缀有红黄花点的漂亮衣裳就被吹落了,变得瘦骨嶙峋,像一个个斗得只剩下几根毛的乌鸡,立在那里左右摇摆,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在它们周围,枯叶挟裹着衰草和尘埃,扶摇直上,等高过了楼顶,又被浮在上面的风给压下来或者吹走;压下来的枯叶与还在升腾着的衰草、尘埃搅在一起,在院落中翻滚,和着明媚的阳光,构成了北京深秋独特的气象。

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看着眼前的景象,李思恩心里非常惬意。他很愿意把自己化作那升腾中的一草一叶,飞过楼顶,飞向远方,融进秋日的阳光里。他喜欢秋天这段日子,没有蚊虫叮咬,没有暖气干燥,清凉中透着暖意,使人全天头脑清醒,不焦躁,不阴郁。

但坐在旁边的张自贵对秋天却不以为然。

今天是周六,他们都不加班,所以有时间凑到一起闲侃。张自贵不喜欢离暖日渐行渐远的秋天。他喜欢春天,尤其是夏天,再热的天他都不会开空调。他耐热,越热感觉越舒服。不过,春天时李思恩写的一篇散文《海棠赞》,他倒是比较欣赏。他记得文章是这样写的:

我最早知道海棠这两个字,是因了一部手抄本小说。小说里面有个年轻女特务,代号就叫野海棠。因为女特务长得美,所以海棠于少年的我,也变得神秘而娇美,惹得我总渴望能偷偷地、远远地望上她一眼,假如那海棠就是女特务的话。估计若当时她向我要情报,我一定会在她瞟我一眼之后,立马要啥给啥(但现在不会)。直到不久前,我脑子里海棠的形象,还若即若离地与那女特务纠扯不清,根本形不成一个花的清晰景象。

稍大之后,我知道海棠属蔷薇科,花簇生,5-7朵一组,含苞时红,待放开后渐变为粉色,叶互生辅之,花多重瓣。重瓣就是双眼皮儿。于是,我看海棠,又多了几分联想。只可惜,我家乡的气候寒冷,土地贫瘠,压根就遇不到海棠。

见到真正的海棠树,并在海棠花丛中忘掉自己的,是今年春天在北京的植物园里。今春北京风沙大,土地干干的,浊风吹过,花草树木叶干花瘪、灰头土脸。只有徜徉在人造的植物园里,才会有风清气爽、春意盎然的感觉,真所谓“红妆绿袖一番新,又向园林作好春”。

北京植物园里的海棠有好多种,有些是从美国引进的,都连成了片,牡丹园边上的整个山坡都是。每棵海棠树上都挂着蓝色的小牌子,标着猫啊狗似的小名儿,诸如“钻石”啦,“红丽”啦,“绚丽”啦,“粉芽”啦,还有“雪球”。叫雪球的海棠花不白反红,在众多绿叶的衬托下甚至显得比谁都红。最土的名儿是“草莓果冻”,真不知是缘何而起,把好端端的一类海棠花都给糟蹋了。在她们当中我不大喜欢“红丽”,她没开的时候红得发紫,开出花来之后却颜色顿失,惨淡淡的,像未卸妆就吃饭、吃饭后又未补妆的舞女的唇。

我最为喜欢的一种,是叫做“火焰”的海棠。她虽名叫火焰,其实一点也不红火,而是很淡泊的样子,粉色,粉得让人心生怜悯。她惹得我又想起了那个从不施粉黛的国民党女特务。于是我对“火焰”就更生了些许好感,不断地与之亲近,合影。我喜欢“火焰”什么呢?我喜欢她潇洒娴雅、不事张扬、怡然自得;喜欢她静静地,不说话,只散发着美和馨香。

海棠古已有之,但从前并没这么多小名儿。明代《群芳谱》里把海棠分为四品: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她们都喜欢阳光,都能在现在的北京找到。唯有另一类叫秋海棠的,特别,秋天开花,娇媚纤弱,喜阴湿。北京郊区也有。

在初始的海棠四品中,据说只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多情的唐明皇李隆基曾将沉睡的杨贵妃比作西府海棠。之后,“国艳”、“花中神”、“花贵妃”的美称就都送给了海棠。其实,海棠并不一定屑于沾杨贵妃的光。

野海棠,属秋海棠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天开花,并不同于属野牡丹科常绿灌木的中华野海棠,更不等同于“野生的海棠”。野生的海棠,今天的城里人已很难看到。我们所能常见的,多是人工培育、嫁接的品种,尤其是那些盆景。

在我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海棠的某些神韵可能已经永久地消失了。但我仍然很满足。因为,人工嫁接、培育和筛选过的品种,在我寒冷、贫瘠的家乡也可以看到了;她们的适应能力更强,品种更多,果实更美,花期更长,花色更繁,也更热烈、更开放,会让我家乡的少儿们,产生更为丰富的联想。

海棠让我在中年时,重新拥有了少年的激情,因此我不能不感激和赞美她。

张自贵觉得,这篇文章朴实、真情,反映了作者内心世界的纯清、俊美。借助于对海棠的称赞,寄托了作者对理想性格与心态的深情向往。

但李思恩却笑着摇头。他知道这篇散文是怎么在戏谑的境况中造出来的,有玩笑的成分在里边。反之,他对张自贵的观察入微倒是颇为敬佩。2006年的3、4月份,张自贵走访了几个他过去熟悉的老股民,写了一个系列人物素描,其中关于股民“小老太太”的文字就很有代表性:

在北京的亚运村一带,股民们都认识或听说过小老太太。

小老太太今年62岁,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然而股龄却长达15年之久,老八股时人家就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