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股海别梦
2756000000041

第41章 一种清静 (2)

一路上,他看见路两边满山遍野都是绿色,绿得发黑,绿得流油。绿树和飞禽走兽的后面是蓝天、白云、农田和农庄,风景如画。空气湿润洁净,车跑了四五天,却几乎一尘未染,从这些方面,确实能看出中美两国间的差距来。

这一带是再洗礼派阿米绪人的集聚地。与富有的邻人不同,阿米绪不用电,家里没有电视和冰箱。在行进中,李思恩偶尔会望见他们的马车在乡间公路上缓缓前行。这些信仰坚定、生活平静、聪明豁达的信徒,没有躁动,不受五颜六色的现代化的诱惑,因此也没有我们每日里所体验的大悲大喜。

正胡思乱想着,车子一路前行,拐过了一个山口,李思恩突然发现左前方300多米处的一个小山头上,矗立着一座涂着黄颜色的寺庙。再向前走,李思恩看清了,寺庙前面、靠近路旁的牌子上面,写的竟然是汉字。

李思恩急忙踩住刹车,将车缓缓靠边停下。他两眼盯着寺庙,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周围。周围没有人家,没有别的车辆,甚至连蓝眼睛的小动物都不见了,没有任何标识证明现在他是在美国。李思恩的鼻尖开始冒汗了。他在开着空调的车里歇了一会,稳定了一下情绪,最后还是决定进寺庙里看看究竟。

寺庙没有围墙,也没有栅栏,不过是由3栋小别墅围成的一个院落而已。院落有门没锁,里面只有一位和尚。和尚来到这位擅自闯进来的施主面前时,李思恩惊得差点没叫出声来,因为这位法师长得太像学生时代的唐戈了!李思恩的眼睛眯起来聚着光看的时候,他是法师;当他恢复常态、两眼放松、视线开始模糊时,前面的法师就是唐戈。

当然,他不会是唐戈。唐戈是在李思恩的眼皮底下咽气和火化的。他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僧侣,从未到过大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已经出家20余年了。

进过香,拜过佛祖和菩萨,告辞出得寺院之后,李思恩如同变了一个人,走路开始轻飘飘的,似有佛法相助。

法师的一番话,勾起了李思恩无尽的思绪。他过去所熟悉的后来逐渐消失了的面孔,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重新在眼前闪现,忽远忽近,忽明忽暗,若隐若现,使他无法把车开快。

最先在眼前出现的就是唐戈,多么有才,多么朝气蓬勃的一个人!长得跟佛似的,肥头大耳,见人未说话先自笑了,都说他是福相,却说没就没了,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接着是罗青松,为人随和正直,白面书生一个,身材高大,沉稳务实,竟然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澡盆里他死不瞑目的眼神,李思恩一生都不会忘掉。

李思恩相信罗青松已经死了,而且是冤死的。他特想为唐戈和罗青松两人写点什么,想为他们留下点纪念性的文字,让人们别这样就轻易地忘掉了他们。文章的名字就叫《别梦》好了,离别的别,别一种的别。

唉!真像是做场梦一样。

还有魏均平、齐明霞。魏均平学贯中西,文武双全,干什么不行啊,偏和证券业打上了交道,结果自寻其辱。上面这几个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事业有成而家未齐,壮志未酬而身先死,或者至少是为人之心已经死了。

再有霍小青,不知还要在外面飘到什么时候,何时才能寻找到她的真爱。

卧室里的照片说明了自己对她的伤害有多重,她内心里的痛苦有多深。这太出乎预料了。然而,她就像苦行的阿米绪一样,一直恪守着崇高的信条和戒律,默默忍受了这一切。

“小青啊!其实我并不值得你这样爱恋,因为我压根就不是一个浪漫的情种。我对女人压根就不了解。你就是真嫁给我了,也会对我大失所望的。我自己的太太,结婚都这么多年了,她生气的时候,我还是弄不清她为什么生气,以至于她为我竟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而更加生气。这样的男人,你说你值吗?你什么样的翩翩君子找不着啊!”

尽管这么想,但李思恩还是期盼能在横穿美国的路上遇见霍小青。若是真的遇上了,那肯定就是上帝的安排了,届时他一定会跪求妻女,请她们允许他离婚娶霍小青,虽然这并不表明他不爱她们娘俩。

李思恩此时忽然开始理解了朱希臣当年那迷梦般的眼神。

车继续在路中间晃悠,反正也不需要错车。于是李思恩继续回忆着。

徐一民,刚刚大病了一场,肺癌。好在造化救人,没有让他丢掉性命。不过因祸得福,他的烟和酒倒是终于戒掉了。这就跟高考中发生的系列故事一样:父母为了孩子能安心复习,晚饭后不看电视,而是被迫出去遛弯至半夜,风雨无阻,结果把俩人的胃肠疾病和失眠症都遛好了;离了婚的父亲不放心孩子高考,每天都过来看看,结果孩子高考完满结束,父母也重新走到了一起。这就叫平衡,叫一切随缘。

陈力,活泼,真诚,聪敏,与股市结下了不解之缘。但是,他所拥有的财富却和他身边的女友一样,来去频繁,一会富了一会穷了,一会爱了一会恨了,至今仍处于变换之中,人已变得憔悴不堪。

朱希文还在监狱里。冯彬、冯雪再没有了消息。韩董事长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这些人里就数张自贵了,他现在活得最为潇洒自在,算是激流勇退,“善始善终”。

最有成就感的是李明。李思恩这次来美国时,恰好在机场遇见了他,他自豪地邀请李思恩有时间到他的矿上去参观。也就是在这一次,李思恩才从李明自己的嘴里知道了他离开首诚证券之后的一番经历。

李明是在首诚证券合资初期,从投资银行部副总的位置上离开的。离开之后,他与几个朋友合伙成立了一家煤炭物流公司,几经资本运营,他们控制了多条远洋货轮和陆地数条铁路货运线,垄断了一些大型火力发电厂的内外煤炭输入通道,因此而发了大财。在流通环节赚得钱之后,他们开始向生产环节渗透,陆续控股了几家中型煤矿。这些煤矿储藏量大,煤质好,只是管理水平低,设备落后,矿工素质差,所以矿难事故频频发生,严重干扰了正常生产。在这些煤矿,矿工们由于生命没有保障,他们随着这一班下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来,轮到做下一班。因此,他们个个醉生梦死,上来了就喝酒,庆祝自己捡了一条命,又能够多活一天。有的甚至还赌博、吸毒。所以矿工们在井下,有没醒酒没睡醒的,有犯毒瘾乱哼哼的,还有敢偷偷抽烟的,从而使得瓦斯爆炸等重大事故率成倍增加,形成恶性循环。

这些煤矿都有当地头面人物参股,所以出了重大事故,都能够大事化小,小事私了,反正矿工的家属多为附近的农民,他们不懂法,要求都不高,人命也不值钱。

李明当老板的那座煤矿,情况和其他矿差不了多少。当地乡党委书记也是煤矿的股东之一,有他背后支持,所以煤矿几次死人,都私下赔点钱就解决了,没有人敢言语。虽然每一个死去的矿工身后,几乎都留下了孤儿寡母和病残老人,以及他们流不完的泪。直到新任乡长到职后,这一状况才在李明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彻底改观。

新任乡长是个回乡大学毕业生,他是从市机关主动要求回乡工作的。新乡长接手工作还没到一个月,李明所在的煤矿就又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也该他们倒霉,17名矿工乘坐矿上的卡车走镇公路到矿井上班,竟然因为中途桥梁塌陷、卡车前翻而造成5死12伤。有个死亡矿工的哥哥听说新换了个大学生乡长,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到乡政府,向新乡长报了信。所以乡长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指挥并做了临时抢救处理,还让人对全过程录了像。

这条路是乡里集资、县交通局主持修建的,施工质量明显不合标准。拿了巨额回扣的县交通局长怕新乡长把事故上报,所以当晚就近摆下筵席,宴请乡长和书记;李明一干人等作为死伤者代表也应邀出席作陪。

乡长到场了,但是他没动筷子。在局长一通祝酒词之后,他铁青着脸,逐个地讲了7、8个死伤矿工的家庭惨象,使包房里变得鸦雀无声,谁都不再说话,但每个人的表情各异。

乡长最后缓缓站起,低沉着说:“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父母也都是农民。我没要求你们讲良心,没阻止你们榨取贫苦百姓的血汗,我只希望你们拿了他们的钱之后,能把桥修结实点,别害他们;能把劳动条件改善一点,别拿他们不当人待。我这个要求过分吗?你们说,我这个要求过分吗?!我操你妈!”“呯!”随着嗓门的突然拔高,乡长操起一个大酒杯,向交通局长和乡委书记两人面前的杯盘砸去,霎时一桌狼藉,随后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虽然这次事故本身煤矿没有责任,但那位乡长的一通骂,还是骂醒了李明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良知,骂得他热血沸腾。

现在,李明所管的煤矿,普通工人都至少受过2年的技工学校专门培训,班组长更是一律大学本科毕业;井下主要由机器作业,工人很少,多数人都在井上服务;每人的工作面很宽,安全设施及人员的安全防护配备先进齐全,一旦发生事故,能够首先保证井下人员安全撤出;原煤出井、筛选、加工、装车,全部流程都是在密闭条件下完成,整个矿山表面不见煤堆,没有粉尘,对环境树木不构成任何污染。目前这座煤矿已成为华北地区的一个标竿,矿工都知道李明的名字。

真为他骄傲!能记住别人是一种能力,但能让别人记住更是一种能力。想到此,李思恩的眼前明亮起来,脚下不由得用上力,于是车子开始向前飞速奔驰。

人,起点不同,中间又经过那么多的烦杂过程,自然终点也就不会相同。

上天创生人类有什么目的吗?没人能证明。如果有,现在是走在祂最初设定的轨道上吗?这类问题,按照文化老人张中行的说法,是,没解。

没解的事最能撩拨人去想。

李思恩继续在北美大地上疾驶,继续想着那些没解的事。

据说老舍先生自小受过宗月大师的恩惠,其影响延于老舍一生。按理,老舍先生本应皈依佛门,忘却今身,然而他却在成年之后,成了一名正规的基督徒。不过,许多人都确信,依老舍敦厚、平和的性格,若是他当年真的侍佛出了家,也一定会成为一个有成就的好和尚。

老舍不但性情好,而且还富于幻想,甚至爱做白日梦。譬如,在一把年纪的时候,他竟于过了“不惑”奔向“知天命”的横杆中间,荡起了理想的秋千:他想在抗战胜利后,春天住杭州,夏天住青城山,秋天住北京,每处都置所中式房子,至少配有二亩大的后花园;为了搬家、旅行方便,他还想花一二百元钱,自备飞机一架,“择黄道吉日漫漫的飞行”(《“住”的梦》)。

然而,抗战胜利已经过去了一个甲子,物件的价格非但未像老舍先生预计的那样下降,反而变得越来越高;而除极少数富豪教授和走红文人之外,一般大学教师和作家的相对收入又比那时下降了许多,因此,教授和作家还不能拥有自己的飞机。而先生想花一二百元就能买架飞机,那日子更是很难期盼。

然而对于终生关注小市民阶层命运的老舍先生来说没有指望的事,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李思恩的手里,却不知不觉地实现了。那一年他48岁,比老舍忍辱投湖时的年龄小整整20岁。连李思恩自己也时常愣神,觉着自己是在做梦。

李思恩的飞机买得早,当时才花了不到400万元。现在一架同样型号的新飞机,要卖到数千万元以上。也难怪,30年前1000万元能买一栋大写字楼,20年前能买一栋小别墅,10年前能买一套豪华公寓,可是现在呢,只能买一套不太像样的普通住宅。

但他现在却要把这架飞机卖掉了。

李思恩之所以急着要把飞机卖掉,主要是出于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嫌它侍侯起来太麻烦,成本太高,这并不符合李思恩的物为人服务的宗旨;二是儿童村里停这么一架飞机,虽然对外可以宣传说是给孩子们出现紧急情况时用的,但毕竟与儿童村受资助的身份不协调,至少在形象上不利于募捐,所以过够瘾之后,还是应该把它处理掉;第三个原因最关键,就是儿童村最近接收了几名艾滋孤儿,治疗他们需要一笔昂贵的费用,现筹款已经来不及了,卖飞机可能是凑钱的最快途径。

“择黄道吉日漫漫飞行”的日子没有了。

不过风景名胜处的房子还在。凡世间的愁事是不会让变得半人半仙的李思恩整天愁眉苦脸的。他自会找到逍遥的办法,钻空子寻快乐。

李思恩曾在房地产一路看涨的时候,陆续于北京、杭州、成都、昆明、青岛、大连等几个宜居城市的宜居所在,分别购置或自建了房产。房子一律是中式的,独立的,现代化的,而且都在荒郊野外,远离高楼大厦,符合院子里花鸟虫草、碧树参天的要求。只是,这些不同地方的房子,在功能上并未像老舍先生所设想的那样,完全按照季节区分。他冬天时可能住在北面的北京,而夏天时反会去了最南面的昆明。

做过企业的李思恩把儿童村的组织结构搭建得比较完整,自己并没有陷进日常琐事和官司纠纷当中。在儿童村正式运行之后,他就把日常管理工作放手交给了村委会,自己则成了一个自由快乐的行者,徘徊于出世与入世的边缘,潇洒自如,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