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射雕时代
27563800000040

第40章 一山二贼(2)

今天的情景是老四海万万没想到的,在菜仁夫妇面前说瞎话,居然会脸红?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而且早就摸透了说瞎话的规律。说瞎话就是这样,说呀说的也就习惯了。

菜仁捧着小说从厨房里跑出来,兴奋得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儿。“好啊,好!年轻有为啊,你终于走到正道了,我终于认识一个作家了。今天晚上我不看电视了,读书,我一口气就能看完喽。”

此时方惠已经摆上了一桌子菜,叫道:“别看了,先吃吧。”

菜仁抄起一瓶二锅头:“兄弟,下午我没事,咱俩来个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也让我们开开眼。”

老四海马上摆手道:“菜大哥,那是李白,我要是喝了一斗酒啊,我就该满地找眼珠子啦。”

菜仁和方惠同是笑起来,方惠道:“这小伙子有点象北京人。”

老四海说:“我在北京上的大学。”

菜仁恬着胸脯道:“中国的文化人没有不受北京影响的,全中国就我们北京人有文化。来,喝!”说着,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了。老四海只得跟着喝,菜仁兴致高昂盯着他把最后一滴酒抹在舌头上,然后拉着老四海的手道:“你是不知道,那年我在海南混掺了,把家底全混出去了。我本来以为在海南碰上的全是坏人呢,没想到,居然认识一个了老四海。”

老四海的心脏体积瞬间就扩张了一倍,而心跳速度则放慢了三倍。他是真紧张啊!你菜仁碰上的那几个坏人,能有谁比我还坏呀?你菜仁好歹也活了四十多岁了,怎么就看不出我老四海是个骗子呢?

菜仁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道:“这年头借给别人几百块钱,居然能还回来,奇迹呀!哈哈,你还隔三茬五地给我寄东西,我们全家心里都特别不落忍。”

方惠也道:“你真是,上回你从杭州寄来的围巾是真丝的。我在商店一问呀,四百多块呢,真是,真是……”

老四海已经想不起那件事了,他摆着手道:“在杭州买丝绸便宜得很。”

“你拉倒吧。”菜仁气得大喘了一口,又喝了一杯。“现在的东西越是在产地买越贵越容易是假的。头两年我去福建,想买点铁观音,全是好几百块一斤的。小孩唱歌,没谱啊。”

老四海只得说:“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送点纪念品算什么?”

方惠呵呵了几声:“你菜大哥救的人多了,在海南把他骗得精光的人就是被他救过的人。”

老四海摸不着路数了,难道菜仁是救人专业户吗?想着想着他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菜仁笑道:“差不多,的确是干过救人专业户。”老四海更是一头雾水了,菜仁只好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原来他当过兵。

菜仁曾经在农村插队连年,后来军队招兵,他便去了。结果这兵一当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卫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他手里就有救了。由于当兵时日太久了,他差一点把娶媳妇的大事给耽误了。对越战争时,菜仁曾经挺进到广西前线,正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在老山前线打过仗,在猫儿洞里过过冬,裤裆里生过大烂蛆,陪着大蟒蛇睡过觉。八三年时才被放回北京,据说菜仁刚刚回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习惯性地随地大小便,常常被人当成流氓。

卫生兵在战场上的职责当然是救人,据说菜仁从火线上背下来的伤员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多一半死了,活下来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救命恩人。

说到这儿菜仁忽然问老四海道:“你见过死人吗?”

老四海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死人是件挺稀罕的事。老爹倒是死了,可回家时他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电视里倒经常有死人的画面,估计都是假的。最后老四海颇有点难为情地说:“没见过。”

菜仁叹息着说:“应该见一见。只有见过死人,才知道生命的价值。我是见过啦,见得太多了。有一回越南人打冲锋,我们就躲在洞里喊炮兵。越南人冲上来二百多个,炮兵一口气就打了两千多发炮弹,结果是胳膊、大腿满天飞,树杈上挂着半个脑袋。后来我觉得脖子上痒痒,一伸手就摸出一个耳朵来。我这心里呀是别提多难受了,都是两肩膀顶一个脑袋呀,何苦呢?折腾什么呀?人和人能有多大的仇啊?哎,都打成这样了,可我们洞有个东北兵就跟跳大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好还号称要火线立功,弄得我心里呀是没着没落的,就像一口气喝了两瓶子醋似的。”

“你不是说见过死人就知道生命的价值了吗?”老四海犀利地抓住菜仁言语间的漏洞,难道跳个大神就意味着通晓生命价值了吗?

菜仁显然没想过这个环节,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是啊,应该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啊。从战场回来,我看见谁家的孩子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样。”

老四海笑道:“那是你,有些人见了死人,心肠就软了,但那些叫好的人正相反。心肠软的人也许能成天使,心肠死硬的人就成了魔鬼。”

菜仁忽然一拍大腿:“这话对呀!那东北小子就成魔鬼啦。”

方惠望着老四海道:“在海南,把你菜大哥骗得精光的就是那个东北人,他也是菜仁从战场上背下来的。”

老四海想起那个西安老者的话了,笑着道:“老人们说: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有人天生就是坏蛋,有人天生就是好人,这跟是否见过死人没关系。”

菜仁如梦方醒般地敲打着脑袋:“作家的思想就是敏锐,我要是早见到你就不至于——,不对呀,你怎么能知道他天生就是坏蛋?他万一要是好人呢,你就是把人家冤枉了。再说了,谁骗别人也不是成心的,多数属于迫不得已,没准人家心里比咱们还难受呢。”

老四海似乎碰上了外星人,他直钩钩地盯着菜仁,最终不得不相信这话也许就是菜仁的心里话。他琢磨着:菜仁不吃亏都新鲜了,自己骗人从来都是自觉自愿的,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后悔的,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老四海当然不能把自己的事当做范例,只好道:“加点小心总是没错的。”

“四海的话没错。”方惠给了菜仁一巴掌,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人家老四海比你岁数小,但是待人接物这方面可比你成熟多了。我一天到晚地提醒你,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别把心窝子都掏给人家,可你就是不听,老吃亏吧?”

菜仁急道:“要是把谁都当成坏蛋,还怎么和别人来往啊?那也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一着急又干掉了一杯的二锅头。菜仁忽然攀住老四海的肩膀道:“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认准了,你老弟是个好人,而且当时我就认为你不是个池中物,现在怎么样?一飞冲天了吧?”

老四海笑着说:“不过是一本破小说。”

菜仁拼命晃脑袋:“这叫著书立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我们这些人死后是什么也留不下,你死了就不遗憾了,你在人间留下你的著作。”

方惠又给了菜仁一巴掌,这回力道又加大了三成:“什么死了活了的?你们怎么一见面就谈这个呀?”

老四海笑着说:“我菜大哥没把我当外人。”

菜仁再次举起酒杯:“没错,我真是没把他当外人,来,咱们喝。”

老四海也来了个一饮而尽。就这样,一瓶二锅头见底儿了,天还没黑第二瓶酒也完了。再之后,老四海和菜仁双双躺倒了,不管方惠怎么拉扯,他们像小孩子一样在地上耍赖,说什么也不起来。最后方惠只好找来棉被和枕头,让二人在客厅里睡了。

阳光像一条神通广大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老四海的眼睛。

他努力躲避,甚至想把脑袋缩到被子里去,但那滚烫的光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最后他不得不把眼睛睁开了。但眼睛睁到一半,老四海就看到了比阳光更为刺目的东西,赶紧也把眼睛闭上了。之后他将世界改造成一条缝隙,努力地穿过睫毛,把那朦胧的遥远景象逐渐聚焦成一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俏生生地站在二人面前,似乎在等待话剧开场。老四海下意识地抬了抬腿,还好,菜仁还在身边躺着呢,而自己也算是衣冠齐整。

姑娘感觉到老四海已经醒了。她叉着腰,探着身子,调皮地将面孔凑了过来。老四海只得彻底把眼睛睁开了,咧了咧嘴,算是笑了。姑娘眨着眼睛,悄声道:“你就是老四海,老叔叔吧?”

老四海摸了摸下巴,为什么一定要姓“老”呢?听着可真别扭!以后改名的话才对,应该姓“少”才对,人称:大少!至少现在是无法否认的,老四海轻声道:“我就是。”

姑娘指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我是方竹,久闻老四海大名,如雷贯耳,又炫又酷。对了,我还要谢谢你送我的东东呢。”

“东东?”老四海眨巴着眼睛,什么是东东?难道是狗的小名吗?可自己并没有送他们家狗啊?

方竹调皮地看了他一会儿,坏笑着说:“东东就是东西,就是礼物!”

老四海勉强坐了起来:“礼物?有这事吗?”

“你等着。”方竹嘿嘿一笑,转身跑进卧室,看样子是拿东西去了。老四海看看身边的菜仁,这家伙呼噜呼噜地还睡着呢。老四海早就估计到了,方竹就是菜仁和方惠的女儿,可她为什么姓方呢?看样子,方竹是随了方惠的姓。城人里大多是不注重姓氏的,正如乡下人不注重名字一样。他老四海是绝不能做这种事的,万一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姓老,这是我们家的根儿啊!

此时方竹手里抱着个物件,三步两步地跑了出来,欢快地说:“老叔叔,这不是你的礼物吗?”

老四海看到她手中举着一只泥塑马,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前两年他在宝鸡买的民间工艺品,无处打发便寄给菜仁了。他顺手接过来,掂量了几下。“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个破泥塑。”

方竹不服气地瞪圆了眼睛:“一点都不破,它是艺术品,我靠它在区里的集邮展中拿了个二等奖呢。”

老四海心道:这种破泥马在宝鸡满街都是,怎么会是艺术品呢?再说了,泥马和集邮展有什么关系?但方竹这么说总是有原因的,他担心露怯,用舌头顶住上牙膛,没敢出声。

正如老四海所料,方竹没等他追问,便唧唧咯咯地唠叨起来。原来方竹曾经学过几年绘画,还颇有些艺术天分呢。现在正上高三呢,一心想报考工艺美院。同时这孩子还是个集邮爱好者,经常参加各种邮展,当然她的邮品都是大陆货色。虽然喜欢参与,但大多是无聊的看客。老四海的泥马是前年寄来的,方竹当时就认准了这是件艺术品,并且将全部泥马收在自己帐下,还动不动地就向同学们显摆一番。但同学们基本上也跟老四海的想法差不多,只把它们当成几件破泥塑,方竹好不郁闷。

偏巧去年是马年,生肖邮票一问世,方竹就跳了起来。原来新一轮马票上就是这种泥马的图案,造型、产地,甚至连工艺师的名字都一模一样。方竹欣喜若狂的,逢人就吹牛,所有的同学、老师,包括菜仁和方惠都不得不领教了她的嚣张气焰。恰巧区里又组织了一个集邮比赛,方竹便连同马票的名信片、首日封、邮票的四方联和泥马一同送去展览了。评委们从没想到还能看见泥塑马的实物,当下就给了方竹一个二等奖。此前菜仁一直认为老四海是个重信守诺的大好人,获奖后他又成了方竹嘴里颇有品位的艺术品鉴赏家。

老四海听后是苦笑不已,本来以为树上只有几只毛毛虫,结果却打下一堆栗子来,真是天降美事。他不能像方竹一样张扬,谦虚地说:“我是凭感觉买的,没想到它能上了邮票。”

“感觉就是艺术的生命啊!”方竹歪身坐在老四海身边,亲热地靠在他肩膀上。“我妈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作家也是艺术家,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一脉相通的,你说呢?”

老四海说:“应该是。”

“那么你说,人类艺术中是视觉艺术更伟大还是语言艺术更伟大?”方竹满脸期待。

“都伟大。听觉意识也不错。”老四海快笑出来了。这孩子明明是提出了关公战秦琼的问题,自己还挺美。

“你滑头。”方竹竟撅起了小嘴。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菜仁睁眼了,估计他早就听了一会儿了。菜仁浑身的不高兴,训斥道:“跟长辈说话一定要说‘您’。你这丫头,大早晨的就唠里唠叨,都快把人吵死啦。”

方竹大叫:“我就知道您是装睡。”说着她一歪身子,整个人竟从老四海身上滚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就坐到菜仁身边了。老四海“呕”了一声,差点被她压昏过去。方竹就跟没听见似的,揪着菜仁质问:“爸,我说的对不对?老叔叔保证是搞艺术的,只有搞艺术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艺术鉴赏力。您当时是怎么说的?”

菜仁不好意思地望着老四海,笑着说:“我说这东西,不挡吃不挡穿,就是哄小孩的。”

老四海满心惭愧,他也是这么想的,嘴里道:“不过是个玩意儿。”

“一看我爸爸就不懂。”方竹高傲地翘起鼻子。“你瞧人家老叔叔,又年轻又精神还特谦虚,本人是作家还懂艺术,真够IN的。”

“印?印什么?”老四海脱口而出。

“是英文的IN。”方竹撅起小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菜仁道:“就是时尚的意思,现在的孩子是人话不得人说。”

方竹一把揪住菜仁的鼻子:“老爸,你骂人,你欠我一个道歉。”菜仁啊啊叫着,招呼老四海救人。老四海只得挪开,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应该在人民内部解决。爷俩真真假假地对打起来,两床被子都飞到老四海身上了,他不得不率先逃进了卫生间。

“有客人在,不许再闹了。”菜仁好不容易才从方竹的魔爪里逃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妈呢?”

方竹骤然垂下脸:“我妈夜里一点被医院叫走了。”

“一点?”老四海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听了这话,不禁大是奇怪,哪儿有夜里一点钟拉人家上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