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路嘴里应付小倩,眼睛一直观察着那女人的动静。只见她先是诡异地向四周瞟了几眼,然后深吸了口气,再之后双腿往下一蹲,摆了个优美的POSE,咚的一下就跳下去了。
方路惊得七魂出壳,八魄升天。他顾不得再听小倩的唠叨了,纵身从桌子上上跃了过去,三跳两跳的就到了湖边。睡眠上只有一缕头发,方路狼一样的喊了起来:“救人啊,快来救人!”此时说面上露出了女人的半颗脑袋,方路将皮带抽了出来,顺势一甩,皮带正好落到女人头边。他大喊道:“抓住,赶紧抓住。”那女人翻了翻白眼,向湖心漂移了几十厘米,皮带够不着了。
小倩冲到方路身后,照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你下去,光嚷嚷不管用?”
方路哀号似的说:“我不会游泳,你们还得想办法救我。”他手上也加大了抛甩皮带的力度,最后他一手抱住了铁栏杆,半个身子探到湖里去了。那女人似乎与皮带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张嘴吐了几个水泡,身子又向湖心移了移,眼看就要漂出皮带的控制范围了。
方路和小倩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引得无数游客站在远处跳脚观望,似乎强奸案正在进行中。就在女人即将下沉的关头,一条小船急速划了过来。船上的人叫道:“谁也别裹乱,交给我。”小船划到附近,船上的男人一把揪住自杀者的头发,将她生生地提了出来。
方路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刻抄起数码相机啪啪地连拍了十几张。
小倩吃惊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方路小声嘟囔着:“以后再告诉你,照片有用。”
此时湖面上发生了令人尴尬的一幕,女人被男人拉起来了,她双手抱着男子的胳膊,口中悲伤地哭叫道:“别救我,谁让你们救我啦?谁也别救我,让我直接死了吧。”这女人情绪太激动,身子鲤鱼一样地左右扑腾起来。小船被她扑腾得东摇西晃,女乘客的脸都吓白了。救人男子大叫道:“别折腾,这船要翻!要翻!”那女人忽然身子一挺,立刻变成一条死鱼了。湖边传来一阵笑声,方路也有点迷糊,这个半大婆子真有意思,明明是要自杀,又怕把船弄翻了。
小倩阴险地哼了一声:“真讨厌,明明是不想死可还要麻烦别人。”
方路替女人争辩道:“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小倩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微微笑道:“小女人的心思,你不明白。她是想让某个人知道要自杀,她想用这种办法起到震慑作用。如果真想死,后半夜跳湖更痛快。现在湖边全是人,谁能看着她淹死?”
方路知道她的话有道理,不想再说什么。他将相机里的存储卡取出来,交给小倩:“她不是想让大家知道她自杀了吗?咱们让她在报纸上露一脸。另外呢,你去了就有收入,怎么着也能落个一百二百的线索奖。赶紧去。”
小倩不解地说:“一起去,照片是你照的,我凭什么挣你的钱?”
方路心道,刘小灵就在报社呢,我和你一起去,我们家就闹出人命了。方路正色道:“我要积累创作素材,看看她自杀的原因。你去报料,去晚了就排不上明天的版面了。这种事绝对是新闻,何况咱们还有照片呢,报社就喜欢这东西。”
小倩瞪着眼道:“报……报料?”
“这是报业的黑话,就是上报材料的意思。”方路在她背上推了一把。“赶紧去,其他的事咱们回头再说,记住,我是培养你的工作经验呢。”
小倩不知道这事与工作经验有什么关系,但看到方路着急忙慌的样子,料想不会错。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着硬盘跑了。
小倩走了,小船将中年女人送到岸边。方路与另外的围观者把中年女人拖了上来。女人喝了不少湖水,众人只得将她倒扣在湖堤上。救人男子在她后背上拍了几巴掌,中年女人哇哇地吐了几口,嘴角里漂出了几片绿色物质。旁观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道:“菠菜,鸡蛋、木耳,能打卤了!”“真抠门,人都要死了,还不张罗着吃顿海鲜?”
吐了一阵儿,女人恢复神智了,她肩膀一抖一抖的哭了起来。
围观人群中站出个老头,他抑扬顿挫地说:“现在提倡和谐社会,你们家到底是谁不和谐呀?说,政府给你做主。”方路心道,这老头应该自杀。女人一个劲地哭,船上的女孩叹息道:“刚才我查看了,她的命真苦。你们看看她的手腕子,刚刚割过腕,没死了,现在又改跳湖了。”
大家望向女人的手腕,果然见一道鲜红的伤疤。方路往前凑了凑,这女人的面孔的确有些熟悉。方路是职业编剧,他能够把许多杂乱无章的事联系到一处,然后串起来。此时他想到了金妈那个割腕明志的妹妹,当下断定,这女人应该是金城的姨妈。想到这儿,方路大声问:“您是不是金城的姨妈呀?”
中年女人看了方路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又悲痛欲绝地大叫着:“不许告诉金城,瞅准了机会我还得死,我死定了我。”说着她把脑袋往水里一扎,屁股玩了命地上下摆动着,如一条误钻了鱼网的胖头鱼。
众人七手八脚地拉住中年女人,救人男子对方路道:“让他们家来人。”
方路立刻给金城打了电话,金城在电话里嚷嚷道:“啊?我姨妈又自杀啦?你等着,我马上去。”
方路说,女人的外甥马上就来了。大家担心女人再度跳湖,有人找来根绳子,将女人结结实实地捆在铁栏杆上了。
金城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他边跑边喊道:“我姨妈呢?我姨妈呢?死没死啊?”
方路向地上一指:“没死,活着呢。”
金城发现姨妈死猪一样被捆在铁栏杆上,大怒道:“我姨妈又不是恐怖分子,为什么要捆上啊?”
方路示意众人离远一些,凑到金城身边,胆战心惊地说:“不把她捆上,她又跳回去了。”
金城红着眼睛要和方路理论,姨妈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恢复神智了,她咧开嘴,惊天动地哭了起来,脑袋不住地往栏杆上撞。“金城啊,你让他们把我扔湖里去吧,我实在不想活了。”
方路幸灾乐祸地说:“你看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金城冲上前,护住姨妈的脑袋:“快解开,解开。”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地解绳子。
方路担心事态再度扩大,拉住金城道:“现在解开,弄不好她又钻回去了。”
金城想都没想:“我姨妈年轻时练过花样游泳,运动健将,把她扔到海里都能打几个滚。”
姨妈剜了他一眼,气乎乎地说:“你才打滚呢,你是驴打滚。”
众人笑了个东倒西歪,但没笑几声有些人开始骂街了。救人的男子脸色也不好看了,他恨恨地对自己的女朋友说:“咱们俩中午吃多了,从湖里救出个游泳健将来!”说完他用船浆向岸上一顶,小船掉了头,怒气冲冲地向湖中驶去。
方路心道,这不是寻大家的开心吗?作为自杀者亲戚的朋友,方路无地自容了,甚至希望瞅个机会溜掉。
金城把绳子解开了,他搀起中年女人:“姨妈,先找地方歇会儿。方路,帮我搀着我姨妈。”
方路只得伸过一只手,象征性地搭在女人胳膊上。姨妈一抽一抽地说:“让我死了吧,让他们直接把我扔回去,我不想活了我……”
金城搀扶着她往外走,认真地说:“姨妈,您别玩儿悬的了,你根本死不了。”
人群中折射出无数道凌厉的目光,方路清楚如果不马上离开,西红柿和臭鸡蛋就要砸过来了。方路手上加了些力气,三把两把地就把金城他们推出去了。
姨妈身上湿透了,出了人堆就开始打冷战。金城叫了辆出租车,三人直接去了金家。路上姨妈一直在低声哭泣,越哭越悲痛,越哭越夸张,眼看就要抽风。金城似乎习惯了,他眼望窗外,就跟没这回事一样。
到金家了,金妈叉腰站在门口,盯着妹妹道:“你怎么又自杀了?抽烟上瘾,自杀还上瘾啊?”
金城推了他妈一把:“您少说两句,帮我姨妈把衣服换了。挺冷的,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金妈道:“你姨妈的身体是铁打的,没事。”
方路笑道:“阿姨,现在正流行禽流感呢,水里都是流感病毒,再好的身体也抗不住让鸟折腾。”
金妈瞪他一眼道:“你就知道耍贫嘴。”说完她拉着妹妹进了卫生间。
两个老女人刚离开,方路便揪着金城,恶狠狠地说:“你姨妈什么毛病?真想自杀就应该后半夜去,这不是折腾人吗?”
金城吃惊地看着他:“你以为我姨妈真想死?我姨妈是什么人,她想死都不容易,何况她根本就没想死。”
方路更加恼怒:“要死就痛痛快快地死,闹到最后就没人搭理她了。”
金城把他拉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小声道:“我姨妈的身体特好,跳湖跳河绝对死不了,从三层楼上跳下来顶多是崴下脚脖子。其他的死法也难不住她。我姨妈什么都懂,她特爱学习,上班三十年,足足当了三十年的学习标兵。”
“学一辈子,不累吗?”方路不明白。
“我姨妈特喜欢证书,什么脱产的、半脱产的、自费的,只要是能发个证书,我姨妈保证去学。退休时她手里捏着三十多本证书,多牛啊!”
“她用得上吗?”方路问。
“她就是爱学习,有用没用都学,没的学就焦躁。她觉得发证书的时候就特有成就感,实际上她就是要强。当然,我姨妈要强了好几十年照样得退休,退休金也不比人家多拿一块。”金城忽然笑了起来:“艺不压身,现在我姨妈的学习成果用上了。她学过护理,知道动脉的位置,割腕时专门差了一厘米。医生吓得够戗,可我们大家心里清楚。所以我说我姨妈想死都不容易。”
方路烦了:“那她为什么自杀?疯啦?”
金城叹息着说:“我姨妈不过是想吓唬我表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我表弟那人的确有点过分,可谁也说不动他,我姨妈只好吓唬他。”
教育孩子必须要以死相威胁!这种教育方法倒是惊天动地。方路怒冲冲地骂:“你表弟是什么鸟变的?把老妈逼得三翻两次的自杀,这种东西就应该给他来个宫刑、凌迟、五马分尸、天打五雷轰……”
金城惊得乱跳:“我表弟没那么大罪过。也不能全怪他,一个巴掌拍不响。”
方路道:“另一个巴掌呢?”
金城说:“另一个巴掌就是我姨妈了,也包括我妈。其实有时我挺佩服我表弟的,可我姨妈他们接受不了他的做法。虽说我姨妈不想死,也死不了,但我们多少还是担心,万一哪次失手了她就真死了!”
金城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方路被他说得晕头转向,脑袋如塞进了好几捆稻草。方路几乎是讨好般地笑道:“您能不能说清楚点儿,什么乱七八糟的?”
金城说:“其实我表弟就是不愿意上班,人家不上班也照样能挣钱。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接着金城将姨妈家的情况粗略说了说。
姨妈家与方路家住在一个小区里。金城的姨夫死了,姨妈和儿子雅宾相依为命,雅宾就是金城的表弟。表弟少年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神童,七岁参加数学比赛就在全国拿过名次,老师们都说雅宾是陈景润的弟弟——陈景二。七八岁时他又迷上了画画,据说雅宾天赋颇高,两年之后他的画作就入围联合国组织的儿童画大赛的决赛。后来他又拜在名师门下,老画家想把他派样成这这一派的掌门人。
儿子是姨妈一生中最大的荣耀,但高考时他并没有报考美院,而是进了计算机学院。或许智力水平超常的孩子学什么都成,雅宾在大学中依然是罕见的高才生。金城说:我表弟刚上大学时,我姨妈的身高比现在高五公分。也难怪老人家自豪,谁家的儿子也不如他家的儿子争气,谁家的儿子也不如他家的儿子优秀。
人生的转变往往不以老女人的意志为转移,雅宾毕业时有几家著名的电脑企业希望录用他,雅宾却瞧不上人家,号称:好驴不拉磨,好汉不挣有数的钱。毕业后雅宾就回家了,一天到晚沉浸在网络游戏里,如十足的白痴。
说到这儿,方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江赣曾目睹过一对儿相互指责的母子,据说儿子是个游戏迷,老妈坚称要自杀。看来江赣碰上的保证是雅宾母子了。方路笑着说:“你表弟的游戏不白玩儿?他是枪手,听说枪手挺能挣的。”
金城大惊道:“你怎么还会知道这种事?”
方路气哼哼地说:“写剧本的人不全是傻子。”
金城依然满脸诧异:“你们这帮写剧本的,只能骗骗我妈那层次的老太太,就知道弄一个女的和几个男人来回地瞎搅和。前几天我看了一大片《黑鹰计划》,人家电影里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女的,看得我热血沸腾的。你们……”
“说你表弟的事!”方路三个手指头往前一探,正好捏在金城的嘴唇上。
金城好不容易把嘴唇挣脱出来。“你轻点儿啊?”他看到方路又要伸手,只得道:“我现在就说。我告诉你,我表弟的确是有点天才,他往键盘前一坐,六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人家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又帅又酷。弄个新软件,我还没弄明白游戏的功能呢,人家已经过了三关了。他现在帮韩国玩家操盘,自己也是玩家之一,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块呢,比我上班挣得都多。”
方路不大相信这种鬼话:“吹牛。操盘手一个月最多挣到两千,除非是庄家,庄家一般都是开网吧的。”
金城吃惊更甚,他没想到方路的脑子居然能装下这么多东西。“你说得都对。但我表弟是例外,我表弟是天才!他自己也是玩家,能把自己的游戏成果直接变成人民币。我真是挺佩服这小子的,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我早就不上班了。有一次我亲眼看着我表弟在网上卖了一把屠龙刀,一把刀就是八千个金币,相当于四千块钱,可以直换现金的。还有一次我表弟把他在传奇上的等级分全卖出去了,那是四十八级,一共卖了一万多块。三个月以后,他又打到三十级了。你算算,他这一个月得挣多少钱?说几千都是保守的。”
方路对于网络游戏只知道个大概其,一旦话题深入就不大明白了。方路估计屠龙刀应该是游戏中比较厉害的武器,游戏里的武器居然比现实中的真刀还贵?谁会买呢?至于游戏等级分之类的概念,方路已经无法理解了。
房间门开了,金妈和姨妈双双站在门外。金妈指着方路说:“这孩子跟你住在一个小区,是文化人。让他帮你劝劝雅宾,上午他还劝过金城呢。”说着金妈走上来,照着方路的肩膀就是一巴掌:“这些年阿姨对你们不错吧?现在阿姨的外甥不争气,你们都是当哥哥的,就应该替阿姨出头。金城,你和方路一起去你姨妈家,雅宾再不听话,你们俩就给我揍他一顿,打他个半死,我看他还敢不敢再玩儿游戏。”
姨妈惶恐地说:“千万别打坏了,我就那一儿子。”
方路急得直剁脚,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要知道是这样,姨妈跳湖时就应该假装没看见。现在倒好,从湖里抓起一手大便来,居然还甩不掉了。
从报社出来,小倩情不自禁地回头观赏了一会儿。报社是座长方形的大楼,比例和人民币差不多。
三十岁的小倩从不想过,三张照片和寥寥几百字的叙述竟卖了两千块,而且是当场领走。此时她终于弄明白了,方路让自己来报社是别有用心的。他是想告诉自己,除了在单位里混日子,女人的出路绝不仅仅是做鸡一条。
一个小时前,小倩探头探脑地出现报社门口。保安问她找谁,小倩按照方路的指点说:“我是来报料的,是不是应该去热线?”
保安直接把她送到热线,新闻热线的主管是个伶俐的小丫头。所谓的小丫头指的是气质,小倩发现她眼角上有几丝鱼尾纹,年龄应该有二十七八了。
小丫头见了面就嚷嚷着:“有点眼熟儿?咱们以前见过吗?”
小倩使劲摇头,小丫头也便作罢了。后来她把女子跳湖的事讲述了一遍,小丫头立刻来了兴趣:“有照片吗?这种新闻最好是带图片的。”
小倩怯生生地把相机的存储卡递给她:“都在上面呢。”
小丫头笑着说:“巧了,存储卡与我们家相机上的存储卡型号一样。”小丫头嘴里说着话,身体已飘出了十几米。机动部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开间,小倩坐直身子就能看到所有工作人员的活动情况。她看见小丫头跑到新闻部主任的办公桌前,指手画脚地表演了一番,表演没结束,主任就站起来了。
小倩好生感慨,按说那丫头岁数不小了,但激情澎湃,真让人羡慕!
主任将存储卡装到电脑上,在屏幕上仔细观察起来。再之后,主任狠狠拍了下桌子,捧着笔记本电脑就冲过来了。他不等小丫头介绍便兴奋地问:“您再给我讲一遍。”小倩只得又叙述了一遍女子的壮举。主任边听边在电脑上做记录,时不时地问道:“救人的多吗?”“旁观的都说什么了?”“有没有说风凉话的?”小倩一一做答。讲述完毕,主任得意了小丫头一眼:“我现在就找总编签字。小灵,你负责接待这位女士。”
小丫头就是刘小灵,她是报社热线的小头目,工作就是搜集各种新闻线索,接待各色人等。主任走了。小灵拉着小倩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水。小倩是头一次进报社,有点儿局促也有点儿受宠若惊。在小倩的印象中,报社、电台,电视台都是神秘得不得了的单位,从业人员都是三头六臂的妖怪。
小灵微笑着说:“我是应该叫您阿姨还是叫大姐呢?”
小倩咳嗽了几声:“叫大姐吧,我才三十岁。”
小灵啊了一声,不得不掩饰住自己的尴尬,苦笑着说:“我开玩笑呢,您别往心里去,其实您像二十五的。”
小倩说:“我真三十了。”
小灵只得接着敷衍:“那您是保养得好。女人前半生的美丽是天赐,后半辈子就在保养了。”
小倩说:“我一般不用化妆品,就是用点儿大宝,擦擦脸就行。”
小灵忽然认真了,夸张地说:“那可不行!男人的钱都装嘴里了,咱女人的钱应该贴在脸上。钱贴在脸上,十年之后保证能显出效果来,保值。嘿嘿,男人的钱都变成血脂了,真无聊!”
小倩哈哈笑起来,这个小灵有点儿二百五。
小灵转了转眼珠子说:“您得到线索后,是不是第一时间来我们报社了?”小倩点头。小灵面露喜色:“那你不准备去别的新闻媒体了吧?”
小倩坦然地说:“我是第一次进报社,别的报社我连门都不到。”
小灵大喜道:“好,太好了。我们主任说:这件事很有新闻价值,一定要把这条新闻做出规模。他派记者去现场了,现在就等主编拿主意了。”
小倩释然了:“那就好。”说着她拿起存储卡,穿上外套就要走。
小灵惊道:“你干什么去?”
小倩说:“既然采用了,我就可以走了。”
小灵一把拉住她:“您等一等,带现场图片的新闻事件比较难得,我们的意思是由我们独家报道。”
原来报社担心她把这事卖给别家,小倩老老实实说:“你们就放心,我连北京有几家报纸都不知道。”
小灵的手上拉得更紧了,她趴在小倩耳边神秘地说:“如果独家报道,线索奖加倍,没准会加上好几倍,比你多跑几家报社合适。”
小倩心里忽悠了一下,报料这种事居然还隐藏着不少机关呢,估计其中还会有些潜规则,难道有人专门吃这口饭吗?
二人正嘀咕着,主任兴冲冲地跑了回来。他举着一张白纸说:“记者来电话了,采访到救人的小船了,正在采访救人者。可惜,跳湖的女人走了,可惜!小灵,赶紧让这位女士签协议,独家提供,线索奖两千块。”
刘小灵吃惊地说:“两千?”
主任向她眨了眨眼睛:“没错,就是两千。总编特批的,你看。”他把白纸递到小灵眼前:“这是总编的签字。嘿嘿,以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是新官上任三把钱,把钱扔出去,人心自然归附。”
此后,小灵拉着小倩办理了一系列手续,两千块的线索奖便到手了。小灵把她送到报社门口时,兴奋地说:“你真幸运!这是今年最大的一笔线索奖。”
这就是小倩向报社提供新闻线索的经过,事后她久久无法平静。小倩一直认为除了做买卖,人民币只能以工资的形式出现,其他形式属于不正当来源。当她从小灵手里接过那两千元的奖金,小倩油然出一股强烈的荣誉感。她把身边的突发事件捅上了报纸,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挣来了人民币,之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条路呢?找工作的经历让她伤透了心,小倩曾在一家公司干了一个星期,没少卖力气。老板说你不适合这岗位,便把她辞退了。结果小倩被人家白使唤了七天。事后她才知道,那公司以招工的名义,专门白使唤下岗职工,真是缺德!
还有一次小倩参加了直销培训班,推销的是吸尘器,还号称是德国原装货。上岗后,小倩雄心勃勃地敲开了十四家住户的房门,住户们情况各异结果却惊人的一致,全被人家赶出来了。有个住户说:“您别琢磨卖东西了,现在什么东西不过剩啊?”小倩倒也听话,第二天便主动辞职了。是啊,住户的话有道理,除了钱不过剩什么东西都过剩了,最过剩的就是人。
今天的事对于小倩来说是天大的启发。报社从不欠钱,说给就能给。另外提供线索不同于推销东西,你爱要不要,这家报社不要我还可以卖给别人。小倩隐约觉得这是个门,虽然门面不大,但里面有光亮。如果能顺利钻进去的话,没准还能干出些名堂呢。
几天后小倩把方路约出来吃饭,一则是为了归还存储卡,二来是为了分赃。落座后,小倩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来,摆在方路面前道:“线索奖是两千块,咱俩分了吧。”
“钱我就不要了。”方路把信封硬塞了回来。“钱不是事,关键是锻炼。我们的书记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老婆把两千块钱的的事公司我了,我一听就知道那人是你。嘿嘿,你命好,他们报社刚换的总编,人心浮动。总编为了提高记者抓新闻的积极性,特批了两千块钱,算是特例。”
小倩大为震惊:“你老婆怎么知道这事?”
方路一脸坏笑:“我老婆没别的毛病,就喜欢把钱贴在脸上。她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学,也不知道照片是我拍的,最好别让她知道了。她眼珠一转就能转出八个心眼,谁知道她会不会胡思乱想?”
小倩半晌未语,心尖上如坠着一块石头,又酸又疼。原来那个唧唧喳喳的小丫头是方路的老婆,与小灵比起来,自己就是个半老徐娘。在几秒种的时间里,小倩产生了一股由衷的失落,似乎整个世界都背弃了她。她不得不迅速调整情绪,但脸上依然一阵儿青一阵儿绿,像个没熟的西瓜。
女人的心思总要比男人早熟,特别是小倩这样的女人。有一次到学校她才想起来,忘了写作文,当时别提有多懊恼了。但好笑的是语文老师没上班,交作文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当时小倩就如死刑犯遇到了特赦一样。后来她终于知道了,由于和语文老师发生了冲突,方路把老师自行车的车条锯断了。老师在半路上摔了个半死,而方路成了同学嘴里的英雄好汉。小倩私下认为方路把自己救了,从此义无返顾地关注他。那是一种甜蜜的酸楚,那是一种绝望的期待。她每每看到方路从自己身边走过,心头如针刺一样的难受,但她不希望这份酸楚升华成档案上的污点。方路这小子智商挺高。情商却颇低,到现在小倩也不清楚这小子对当年的事是否有所觉察。在学校中她从不回避与方路的争吵,其实就是希望能与他多说两句话,与他多呆上一会儿,但方路这傻家伙当真了,总认为小倩是与自己过不去,是摆官架子。
那时小倩太在意自己的好学生名分,所以一直这份感情深藏在心底。时光如流水,转眼他们毕业了。方路这小子的确痴呆到家了,毕了业他也从未主动与小倩联系过,那段朦胧的感觉日趋淡漠,到最后化成了一屡绝望的清烟,在小倩心头萦绕着盘桓着,而她则一直生活在绝望的希冀中。
这两年大家就开始怀旧,聚会成了一种消遣方式。小倩得知方路有了女朋友,伤心之余便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没想到一时走了眼,老公竟个势利小人。
方路见小倩许久不说话,笑着说:“我老婆是不是特呱噪?她就是喜欢说话,跟她在一块儿我就得假装聋子。”说着方路竟然左右看了几眼,似乎担心老婆一拳打过来。
“是聒噪吧?”小倩说。
“不,是呱,呱呱叫的呱。”方路哈哈笑起来。他想象着远在报社的刘小灵正在打喷嚏,想着想着自己倒打了个大喷嚏,一不小心把鼻涕带出来了。方路擦了擦鼻涕说:“其实她爱说话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没结婚的时候我们家厨房有很多蟑螂,结婚后蟑螂就绝种了。”
小倩歪着头问:“她用的什么药?”
方路挥着手说:“咳,都让她吵死了。”
小倩抿着嘴笑了几声,但她觉得背后笑话别人不大礼貌,立刻板起脸:“你这人从小就爱胡说八道,嘴太损,当心自行车把你的嘴撞坏喽。”
方路心旌晃动,竟找到了梦回童年的感觉。人生如梦啊,转眼就三十岁了。当年为了报复小倩在团员发展会上没说自己的好话,方路曾把一块泡泡糖按在她椅子上,下课时小倩挂着椅子冲向厕所,差点玩儿个大马趴。同学们哄堂大笑,小倩却气得哭了半天。这一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估计小倩到现在也不知道泡泡糖是谁放的。
小倩没注意到他的变化,若有所思地说:“你夫人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挺好的。”
方路顷尽全力将心中的魔鬼赶走了,他晃着脑袋说:“你也没必要讨好她,她又不在这儿。其实我老婆比我才小二岁,女人要永保青春就不能要孩子。不要孩子,自己就永远长不大了。心态年轻,人也就年轻了。”
小倩感伤地说:“要孩子有要孩子的乐趣,我儿子幼儿园大班了。有一次老师让他们用陆陆续续造句,我儿子的造句是:我爸爸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他爸爸听了,差点气死。”
方路乐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他顾不得屁股疼,大叫道:“原来你儿子有一群爸爸呀。”他立刻意识到这话有问题,但已经收不回来了。方路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抬眼却看到小倩泪光盈盈地望着天空,顿时慌张起来。方路这人平时灵牙利齿的,一旦碰上女人悲戚马上就露原形,全然是一只手足无措的宠物狗。他酝酿半天也没找到开解小倩的药方,猛然道:“要不,干脆就干新闻线人。你勤快,又不会扯谎,干这一行正合适。”
小倩展了展泪眼,奇怪地问:“线人?”
方路眉飞色舞地说:“对,向报社提供线索的人就是线人。实际上线人本来是帮着情报部门挖情报的,引用到新闻界就出了向媒体出售新闻线索的人。在西方线人不一定要钱,他们可能是出于其他目的,比如搞倒对手,捅出政治丑闻。莱温斯基那个事就是新闻线人搞出来的。当然也有卖新闻的,老早就有靠这个吃饭的,有的还挺有名气呢。北京是全国的文化中心,报纸、电视台各频道之间的都开始狗咬狗了,哪一家都需要独家新闻提高人们的关注,但他们人手有限,所以新闻线人就应运而生了。”说到这儿,方路颇是得意,自己明白的真多。其实刘小灵主管新闻热线,负责管理提供新闻线索的各路神仙,所以方路早就清楚线人的底细了,今天是全用上了。
小倩茫然地问:“干这行的多吗?”
方路道:“北京少说得有几百人,我老婆和他们挺熟的,有下岗的,也有退了休没事干的。”
小倩担心地说:“线人之间是不是也竞争啊?”
“什么时候没有竞争啊?”方路气魄宏大地说:“只要人类社会存在一天就存在竞争,墓地之间都相互攀比,何况新闻线人?不要一提竞争就哆嗦,线人之间的竞争是不见面的竞争,他们一般是碰不上的。其实无非是谁发现的线索多谁的收益就高,万一两个线人同时发现了一个线索,那就要看谁的动作快了。”
小倩说:“是不是看谁先跑到报社?”
方路使劲摇头:“那办法多土啊!只要你先打了热线电话,这线索就是你的。我教你个办法,你把晚报、晨报,时报、信报、京报、法制晚报,华夏时报、北京电视台的七日七、特别关注,生活面对面等等,把这些小报和所有三八节目的热线电话记下来,记在你的小灵通上。一旦发现新闻线索,你逐个打电话,保证有感兴趣的。另外你再准备一台便宜的数码相机,也就几百块钱的事,能给他们提供图片效果就更好了,奖金能加倍。”
小倩疑惑地说:“打一个电话就挣两千,这事也太容易了吧?”
小倩是个单位动物,挣钱都担心烫了手。方路苦口婆心地说:“今天的事是特例。一般情况下一条线索也就一百二百的,有照片会多挣些,但也到不了一千。不过你算算,如果每月被采用个十条八条的,你的收入就可以啦。万一一条线索卖了它个两家三家的,一条就是好几百。”
“等于一女两嫁?”小倩觉得这事有点儿缺德。
方路大声说:“没什么。除非报社要求是独家报道,否则就是你的权利,想卖几家卖几家。当然新闻线人没有三险,没有社会保障。但现在的社会保障一样靠不住,二十年以后社会老龄化了,一个孩子能养活四个老人吗?弄不好三险制度就得破产。”
小倩垂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你好象什么都懂。我也活了三十年,我是怎么活的?”
方路本想开两句玩笑,又担心触动小倩脆弱的神经,只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