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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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到九点方路赶到金城家的小区。可笑的是,江赣也满脸官司地从出租车上下来了。二人心知肚明,金妈是把他们俩并列为罪魁祸首了。

方路向楼里一指:“江先生,你把好孩子金城毁成什么样了?”

江赣狞笑着说:“他妈最恨的人叫方路。有件事你不要大惊小怪,金城和他女朋友住在一起呢。”方路惊得甩了甩脑袋,虽说男女同居的事不算新鲜。可金家是皇族,金妈说起规矩来一套一套的。他们家孩子没单位她就觉得丢了面皮,男女没结婚就住在一块儿,老太太能答应?江赣不怀好意地笑道:“金妈认为没单位就等于没本事,别人肯定笑话。但儿子把女人弄到家里住,那是有本事的体现,所以老太太就假装没看见。”

方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老太太还是跟不上形式,如今的男女之事很难说是谁占谁的便宜。

金妈料到二人不敢不来,进了屋就指着金城的卧室道:“你们自己看看去,金城是不是快疯了。”

江赣说:“阿姨,没那么严重。不上班就疯了?养老院就得成疯人院了。”

金妈怒道:“少跟我耍贫嘴。我告诉你们,金城不疯我就疯。我妹妹的儿子大学毕业三年了,现在在家里玩游戏。我妹妹前几天都割腕了,幸亏是没死。金城要是再这么闹下去,我也快了。”

方路吃惊地说:“我们家小区有个割腕的,也是女的。”

金妈道:“我妹妹就住你们家那小区。赶紧的,你们把金城劝到单位去。成功了,阿姨请你们吃饭。”

二人苦笑一声,万一不成功阿姨没准就咬人了。他们推开金城的房门,那小子正趴在地板上发呆呢。这房间里简直乱透了,到处都是撕得乱七八糟的图纸,金城是光着脚趴在图纸堆里。方路差点笑出来,两只臭袜子搭在电脑屏幕上,四、五条男女内裤在桌面上组成了阴阳鱼的图案。

金妈本能地要去收拾屋子,金城忽然翻起一只眼,瞪了她一眼。金妈立刻悲愤地说:“好!我不破坏你的灵感,屋子里的东西我一样都不动,行了吧?”老太太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们看见了吧?快成神经病了。你们一定要完成任务,阿姨求你们了。”说完,老太太走了,估计是找地方抹眼泪去了。

江赣指着金城的脑袋,笑得鼻涕横流,到后来他干脆也坐在地上了。方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仅也笑了。金城眼前端端正正地摆着女人的乳罩,这小子正对着乳罩发呆呢。笑完了,江赣拽住金城的后领子,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你小子色情狂吧?吃伟哥吃多啦?”

“你放开。”金城拼命地要挣脱出来,但江赣力气,挥了挥胳膊就把金城扔床上去了。金城扑倒在床上,大声叫:“你们俩小心点,不能碰屋里的东西。”

方路正要迈步,听他这么说不得不停了下来。“为什么?”

金城坐起来:“灵感。东西换了地方,我的灵感就没有了。”

“放屁!”江赣嘴里这么骂,脚下还是加了小心。他猴子一样地蹿到床边:“真有病啦?啊?前两天方路说你正设计黄金大厦,我以为你小子要发财了,没想到你对着乳罩发呆。疯啦?”

金城扭捏地说:“那是我女朋友的。”

“我们看得出来,那东西绝不是你妈的。”方路观察着满屋子散落的废弃图纸,若有所悟地说:“是不是设计工作不顺利?”

金城偷偷瞟了他几眼,忽然低下头去,委屈地哭了。这一来方路二人吓了一跳,江赣也看出些门道了,关切地说:“甲方是不是想白使唤你?他们要是敢赖帐,我找他们去,我饶不了他们。哥哥我现在是讨债高手,说一不二。”

金城苦着脸道:“本来工作挺顺利的。甲方听说我们家是皇族子民,认为我带着皇气,保证年设计出登峰造极的作品。签合同了,还给了五千块钱预付款,他们不像骗子。”

方路满屋子一指,吼叫道:“那你就赶紧干活!弄内裤、乳罩干什么?”

金城急得用拳头在床上咚咚地捶着:“你们不知道,效果图枪毙了六稿了,我脑子都快晕了。”

江赣拿起几张图纸,煞有介事地观察了一会儿:“不错呀,挺像个大楼的,一般的建筑也就这样了。”

金城见他们肯定自己的创作,立刻来精神了。他指着窗外骂道:“甲方的人狗屁都不懂,他们要在大厦一定要拥有辟邪的效果,还要体现风水大势。你们说说,怎么个大势?怎么个辟邪?”

方路拎着条内裤来大笑起来:“明白了,弄来这些玩意儿是琢磨着辟邪吧?”

江赣嘁了一声:“内裤和乳罩能辟邪吗?”

金城口气中全是赞许:“怪不得方路能写剧本,他就是比你聪明。我在网上查过了,人的屎尿最辟邪了,一桶屎尿就能破解所有的妖法。所以我想从内裤中找到灵感。另外网上女人双乳象征山峰,山是风水科学中最重要的体现物,风水走势就是山的走势。”

方路冷笑着说:“你不如直接去厕所,研究研究大便的形状没准比研究内裤管用。”

金城更委屈了,眼泪在眼眶里又转了好几圈。“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信这东西,甲方信我就得信,没错吧?”

方路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金城的理论大有道理,自己也是这么干的。制片人喜欢什么就得写什么,制片人不喜欢就是写出《王子复仇记》也是瞎扯淡。

江赣点了点头:“对,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说,甲方有什么具体要求。”

金城找出一堆废纸,扔在二人面前。“都是。”

二人只得硬着头皮研究文件,只看了三页方路就有点烦了,这些建筑理念竟是通篇的哲学思考,是永远正确、绝对英明的废话。方路小声骂道:“大道理满天飞,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金城赶紧说:“关键内容在后面。”

方路赶紧翻到最后几页,这才清楚甲方的意图。黄金大厦的地址是在北城,中国城市的城北之地以前大多是乱坟岗子,大厦便坐落在一片悠久的坟地上。甲方担心原址的性质影响未来的销售活动,于是要求设计师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在建筑中体现出生死相克,世道轮回的哲学思想。说得明白点儿,就是辟邪。方路冷笑道:“都什么年代了,这些人怎么都活回去了?”

金城说:“现在的人都信风水。”

方路骂骂咧咧地说:“什么叫风水?这东西有几个人能说明白?现在是大家都说北京城的风水在北面,什么顺风顺水,坐拥京城,都他妈挺好听的,弄得北城的房子比南城高了一倍。实际上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是房地产商蒙傻子的。对风水稍微有一点研究的人就知道,城市北面是上地也是阴地,那是死人住的地方。以前的城市,出了北门就全是乱坟岗子了,住在北城就等于住在坟地里。明朝时北京城扩建,之所以要向南扩充就是这个道理。傻瓜年年有,就数现在多。一群不学无术的傻瓜还一天到晚地纯粹是瞎讲究!”

江赣歪着脑袋说:“你不能改变到处都是傻瓜的局面,该当傻瓜的时候就得冒充傻瓜,该帮着老板骗傻瓜的时候就得跟着骗。既然能在育婴堂旧址上播放《宝贝,对不起》,为什么不能在坟地上修个香炉呢?如此一来,死人就安稳了,绝对不会出来闹事了。将来即使有人把这事捅出去,甲方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解释。金城,干脆就修个香炉吧?”

金城没弄明白,方路却大声道:“异想天开!大厦门口修一香炉?你以为是修建大雄宝殿呢?”

江赣急赤白脸地说:“你这人比猪强不了多少,还老觉着自己聪明呢!我是让金城直接把大厦设计成香炉的模样,辟邪了,绝对辟邪了!在甲方面前,在消费者面前,甚至在政府部门里都说得过去。”

金城拍着脑袋说:“有道理,大厦千姿百态。事先不点破,谁也想不到那是香炉。香炉的形状也比较新颖,建筑面积可能比原先设想的还要大。就这么定了!”说着一指头就把电脑捅开了。

方路狐疑地说:“行吗?能辟邪吗?”

江赣哈哈笑道:“香炉不能辟邪,那只好在楼口摆一滩人屎了。”

方路的心思乱透了,真邪性!把大厦修成香炉的模样,也只有中国人才能想得出来。

一小时后江赣在金妈面前打了保票,一旦金城出不了成绩,工作的事就包在他身上。

离开金家,江赣雄心万丈的说:“凭我这脑子,绝不能在单位里混日子,糟践!今天就辞职,坚决辞职!”说完,江赣甩着胳膊,大踏步地走了。

与江赣分手后,方路感到身心俱疲,本想回家休息休息,刚走几分钟就接到了刘小灵的电话。小灵说:送去修理的数码相机修好了。方路只得答应取回来。

维修店在德胜门附近,方路很顺利的就把相机取了出来。刚刚出门,手机又响了,号码是小倩的。方路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竟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激动。小倩说:希望与他见一面。方路稍微想了想,说:自己就在后海附近,提议在后海的一个酒吧里见面。小倩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不大自然地说:“酒吧的消费是不是太贵了?”

同学聚会大多实行AA制,如果是有人主动招呼大家,那就是发起人承担费。这次是小倩主动的,应该是她出钱。方路知道她是工薪族,平时没怎么进过酒吧,便轻松地说:“我认识酒吧老板,能打七折,花不了几个钱。”

方路向后海的方向流窜,路边逐渐出现了污七八糟的小店,出售的货色大多是些人头鬼面、毫无用处的玩意儿。方路头顶网球帽,下巴上蓄着小胡子,不大像正经人。店铺服务生纷纷用日语打招呼,方路彬彬有礼地说:“三油那拉,密西密西地先!”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记忆会日益模糊,但有些记忆则会越发的清晰,清晰得连记忆背后的含义都逐渐地呈现出来了。方路明白,当年自己与小倩具备了所有初恋的先决条件,但谁也没有勇气走出这一步。至于他们之间的冷淡、冲突,完全可以解释为矜持。想来人生真是可笑得紧,少年时我们不懂矜持的含义,但能够确切地将它如梦如幻地演绎出来。人过三十了,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会了。

正是秋天,几条淡淡的云带横贯天空,似乎是老天爷披着一条真丝绶带。微风如兰,湖面稍稍有点儿浪。酒吧坐落在湖边,但老板依然觉得不够亲水,索性将桌椅全都搬了出来,沿着湖边的铁栏杆摆了一串。方路找个地方坐了,然后要了啤酒,对着湖色慢慢喝了起来。

方路一直认为江赣早晚会被单位一脚踢出去,那家伙是满脑子歪理邪说,一肚子花花肠子。现在的形式恰恰相反,江赣屠刀出鞘,杀气如虹,他们单位已经成了待宰的羔羊。至于小倩,方路认为她肯定会挂在光荣簿上,听任大家凭吊。小倩就是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就是一柱照亮他人,燃烧自己的蜡烛。她是干一行爱一行,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了。谁要是敢让她下岗,谁的眼睛就可以直接当成弹球了。人生多变幻,世事总无常,如今小倩倒下岗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她是来诉苦的,他方路又能说什么呢?自己二十多岁才明白的道理,小倩十二岁就知道了。再说小倩和金城不一样,她那种人是做不成自由职业者的,她心思太重了,自由职业者大多是没心没肺的二百五。

两个月前方路在涿州影视城修改剧本,顺便看望了姨妈。姨母家就在涿州影视城的原址里,修建影视城时开发商不仅征用了农田,连他们家的宅基地都占了。姨妈联合了几十户当地农民来北京上访,要状告当地政府撕毁土地承包合同。当然这种事一般是没有结果的,开发商都是手眼通天的。半路姨妈他们被一群黑袜子罩头的家伙截了下来,塞进大轿车里直接给送回去了。其后两年,母亲每年都要给姐姐汇些钱去。姐姐家断了进项,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吧。

方路是做好了扶贫准备的,但到了姨妈家情况大出意料。

姨妈应有尽有,他们家的DVD比自己的还领先了一代。方路向姨妈打听家里情况,姨妈说:他们一家人都成演员了。老太太对剧组的运做是相当的内行,说起来头头是道,针针见血,方路这个编剧是越听越惭愧,他都不清楚剧组里有这么多烂事。

虽然影视城占据了农田,却也给当地带来了崭新的就业渠道,繁荣国家的文化事业。每个剧组都需要大量的群众演员支持门面,姨妈一家便看准机会,找人搭个桥就全成了影视圈中人。据说姨妈戏路窄,只能演一演旧社会的老年妇女,表哥是人中龙凤,他的表演水平最受导演亲睐。姨妈说表哥每个月都能跟三四个组,收入相当稳定。那天晚上表哥回来了,这家伙同时在一个剧组出任了五个角色,比男一号还忙活呢。表哥出演的角色跨度非常大,什么江湖侠客丁,土匪乙,伙计丙,丐帮六袋长老,少林和尚二十四。他只恨自己的模样不像女人,否则那几个妓女的角色也非他莫属。表哥则拍着他的肩膀说:“表弟,别看我小学文化,你大学毕业。咱俩现在是坟头改菜园子——拉平了,表哥我也是自由职业啦。咱俩都在影视圈混饭吃,一个槽子里的驴,缘分啊!”

方路差点被表哥气晕过去,口袋里的钱又原封不动地装了回来。

回家后,他特地查了字典。方路曾以为自由职业是新生事物,但二十年前的字典上居然就有这个词了。字典上是这么解释的:自由职业:在旧社会里,知识分子凭借个人的知识技能所从事的职业。如医生、教师、律师、新闻记者、著作家、艺术家等。如此看来,表哥应该算艺术家。

小倩走过来了,她面色阴沉,清汤挂面的头发随风飘着,真像女鬼。方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举着啤酒瓶子:“喝酒吗?”

小倩愣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喝茶。昨天晚上喝醉了,同事把我送家去的,差点闹出事。”

方路真想告诉小倩,昨天你都跑进男厕所里去了,险些做了女流氓。但看到老同学落落寡欢的样子,便不忍心说了。

后海本是人工湖,位于德胜门南,景山北侧。后海并不是孤立的水面,她通过水路与中南海、北海连接,是北京城中少有的开阔水域。据说在漕运发达的年代,后海是大运河的终点,商船云集,桅杆如林,妓女多如牛毛。后来京城人口大增,水量不足了,大运河的终点也东移到了通州,后海就变成了一片死水洼。近十年来吃喝玩乐日趋发达,后海又成了商家眼中的宝地。本来北京城内并不缺水,但水域大多被围墙圈了起来,后海却是例外。于是后海周边出现了众多的酒吧、茶馆,由于这一带的交通不大便利,生意一直半死不活。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前几年北京城闹非典,户外休闲成为风尚,后海一带的酒吧也跟着红火了起来。如今后海与三里河、锣鼓巷三足鼎立,成了北京的标志性休闲集散地。特别是霓虹初上时,远呀看去颇有些纸醉金迷的架势。

二人对坐了一会儿,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阳光在湖面上撒下点点碎金,煦风抚面,几只巨大的鸥鸟在半空中翱翔着。方路担心这硕大的鸟随时会喷下一滩粪便来。湖心是野鸭岛,十几只野鸭子精神抖擞地站成一列,如卫兵。方路知道,野鸭子排出如此阵势是防范鸥鸟袭击鸭子蛋。

方路指着湖心岛说:“那个岛是人工的,是木头搭的,一下雨就沉,都沉了好几次了。”

小倩阴沉地笑了一下。“都是伪善。人们连同类都懒得关心却关心动物,荒唐。”方路觉得这话题太严肃,一时接不上口。小倩接着说:“我才三十岁,可我怎么觉得我已经被社会淘汰了?”

方路决定切入正题,毫无表情地说:“你现在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当年我被公司一脚踢走的时候琢磨过杀人,也琢磨过绑架老板的孩子,然后扔井里去,让那小子断子绝孙。现在,我不是过得挺好吗?”

小倩有点吃惊,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下岗才没几天,大家伙是不是全知道了?”

“下岗不丢人,没人笑话你。”方路装得尽量轻松些,“到底多久了?”

“两个月。”小倩望着湖面,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四散飘零,几乎看不清脸面。“我快憋死了。上班时我天天想着休假,现在天天都休假,我这心里却没着没落的,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想找个人说说话就想起你来了,你不是一直瞧不起我吗?现在看来你的话是对的,我们这样的人是废物。”

方路无地自容地说:“我那是开玩笑呢。”

小倩摇着头说:“原来我也以为你是开玩笑,一旦说准了这就不是玩笑了。一个人在单位里混得太久,不仅人是废物连心理也懦弱了,为了给自己找个位置,什么东西都可以舍弃掉。今天我和我老公正式离婚,孩子、房子都归他。”

“什么?”方路觉得腰眼上被人踢了一脚,一挺身子竟站起来了。他挥着胳膊说:“下岗了就离婚?你老公也太——太过分了。”他本来想骂不是东西,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小倩斜着眼睛看了他几眼,平静地说:“全怪我自己,我自视太高。如果运做得当的话,我可能不下岗。我以为我们单位缺不了我,就硬撑着。嘿嘿,其实单位缺了谁都一样。”

小倩将自己的下岗经过说了一遍,方路这才知道,江赣的话有不少道听途说的成分。小倩所被一家香港公司收购了,要进行人员重组。新老板入驻新企业的头一把火往往是裁员,香港人也不例外。原先的管理层担心职工的过激举动会影响收购事务的正常运行,于是提出个人性化方案来。具体内容是夫妻二人都在本企业的,只裁一个。据说这是为了避免塑造新的贫困家庭,也是构造和谐社会的具体体现。这是家老企业,夫妻二人都在企业的比例占到了百分之三十。方案一公布,同事们就明白两人中一定会裁掉一个人,于是人们忙起来了,都忙着离婚呢。结果夫妻大部分离了。当然,婚是离了,但身子照样睡在同一张床上。

小倩的老公是车间副主任,他也曾向小倩建议道:“咱们也来个假离婚,要不保证会裁掉一个。”

小倩认为自己向来兢兢业业,老公又是骨干,领导不可能拿他们夫妇开刀。另外小倩认为为了保住饭碗就来个假离婚,纯粹是把婚姻当成儿戏了。于是她逆风而动,任凭老公说出天花来,她也不愿意履行那个手续。

裁员名单上,小倩赫然在列,她立刻觉得整个天空都砸在自己身上了。当天小倩回家时,差一点让卡车挑到天上去。小倩找领导谈过,领导说:“你是好职工,在质检岗位上从不手软,所以你更应该晓得领导的苦衷。现在的外商比猴儿都精,引进外资不像几年前那么容易了,你得为大局着想。”

听到这儿,方路痛骂道:“好听的全让他们说了,他们怎么不为大局着想啊?他们怎么不把自己裁掉啊?”

小倩的声音更小了:“怪我。我是搞质检的,平时得罪的人太多了,关键时刻没人替我说句话。要知道是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那么认真,反正那些废品也不会卖到我们家去。”

方路觉得这事不合逻辑:“下岗前不离婚,为什么现在要离?”

小倩苦笑着说:“我老公升官了,当上了技术部经理。他担心香港老板会因为我被裁员的事,对他有戒心,所以坚决要离婚。”

“畜生!”方路没控制住,终于骂出了来。

小倩自顾自地说:“其实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被裁员了,没有收入了。他担心家里的生活水平,让我申请低保。我不愿意申请,他就把我这包袱甩了。”

方路有点不理解:“你这个条件可以申请低保了。”

小倩立刻严肃起来:“我刚三十岁,现在吃低保,难道要吃一辈子?”

“应该赶紧找个工作。”方路急得手心直冒汗。小倩自尊心太强,但这年头连牛粪都值钱,就是自尊心不值钱。

小倩自嘲地笑了:“这一个多月里我是开眼了。你信不信,我先后在七家职介中心交了中介费,钱都让他们骗走了。我在六十多家企业面过试,还在五家企业上过班,但我断定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给我开工资。一个多月了,为了找工作我花了一千多块了,连个工作的影儿都没看见。我想明白了,三十岁的人还在到处应聘的话,纯粹是自己往粪坑里跳。说了你别笑话,我现在走投无路了。前两年路过发廊、歌厅恨不得赶紧跑过去,往里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超市里如果碰上了几个小姐,回了家我先洗澡,我觉得脏。现在我是理解她们了,真理解了。我设想过,如果我再年轻几岁,没准就当小姐了。”

方路鼻子里酸得要命。前些日子江赣找不到自由职业的门路,一门心思地策划抢银行,小倩生出了卖淫的念头。看来钱大爷真是了不起!人们想给它磕头却往往找不到庙门,想给它上香却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点火。所谓的男盗女娼,都是钱大爷造福人间的结果。

小倩一直看着湖面,表情冷漠,如冰似水。“我现在就剩后悔了,最后悔的是我为什么孩子?如果你自己是行尸走肉,要孩子又有什么用?难道是让他和你一起浪费粮食?我老公把孩子要走了,我倒看看,那孩子将来会怎么对待他。”

方路试探着说:“实在不成,就找找老同学,托人找找关系。”

小倩冷笑着说:“关键时刻连老公都靠不住,还有什么人可以信赖?”

方路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他有过类似经历,迫于自尊心的压力,方路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相反的他还装出副自由职业天下无敌的假象,号召大家向自己学习,其实每个礼拜他都要体验针刺大腿的痛苦。

小倩泯了几口茶,表情轻松起来。“这段时间挺宝贵的,我想通了很多道理。以前我还以为我了解这座城市呢,现在我发现北京城太大了,大得让我难以想象。那天我去面试,路过三环路上的一座过街桥。我当时都傻眼了,从桥上看过去,我连街道都数不清楚。你说说,北京到底有多大呀?”

方路满眼都是大楼,正如他当年在阳台上看到的情景。他使劲甩了甩头:“去年我去上海办事,没带地图,迷路了。其实我知道自己丢不了,可依然觉得天旋地转的。”

小倩使劲点头道:“对,就是天旋地转,我好象迷失了。城市这么大,大楼那么多,街道那么多,人也那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我才一米六二,我实在是对付不了这个世界。”

方路哈哈笑了两声,赶紧收嘴道:“谁也应付不了,但你还是应该找个单位去上班。你今天找我的目的我明白,是不是想问自由职业的事?你干不了,我不是说你傻,你就是,你就是……”方路拧着眉毛,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小倩神色暗淡地说:“我知道,我从学校直接进单位,我能应付的空间就这么大,顶多加上个家庭。现在他们已经把我逼到这一步了,我只能试试。”

“你能干什么呢?自由职业者需要一技之长。你的专业是共青团教育,进了单位开始干质检,这东西拿到社会上,没用啊……”

正说着,方路见一个中年妇女慢悠悠地走到铁栏杆前,在离小倩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这女人面色忧郁,神态庄严,她笔直地面向湖面,全然是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

方路的脑子马上又转了回来,接着说:“所以你还是上班的好。”

小倩说:“三十年来我听我的父母的,听老师的,听单位领导的,后来我又对我老公惟命是从,但他们都是错的。谁也没说过,世界有这么大,这么复杂!上个月我下岗了,今天我离婚了。我父母老糊涂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企业要让职工下岗。我只想听听自己的可我自己又没主意。据说人体的某一项功能要是长久不用的话,就会造成退化。你说我是不是退化了?”

方路笑道:“也可能会发生变异,从此就特发达了也不一定。”

方路忽然发现小倩身后的女人,从铁栏杆上翻了过去,背着手站在湖岸上,深深地吸了几口大气。方路心道:练气功还有这么练的?这女人练的是什么功法?猛然间方路揉了揉眼睛,那女人有点儿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小倩看出方路走神了:“你怎么了?是不是笑话我呢?”

方路噌地跳了起来,大叫声:“不好!”

小倩听得身后扑通的一声响,她蹿起来猛一回头,只见一颗头颅漂浮在水面上,转瞬就消失了。小倩破口袋一样,直直地倒到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