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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方路三十岁了。三十年对于乌龟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于蜜蜂来说,那已经是数不清的花间岁月了,那是无数的生命轮回。对于人来说,三十年岁人刚刚晓得天高地厚,也刚刚弄清楚自己到底能吃几碗饭。

自从当上了自由职业者,方路终于有时间审视自己的心灵了,他清楚内心深处是自卑的。小学时他把数学课本弄丢了,数学老师把他当成了坏典型,四处宣扬。方路急了,当众宣布,我从来就不稀罕上数学课,傻子才喜欢学数学课。后来他与数学老师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冷战,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中学。因为数学成绩不好,高考时数学拖了他的后腿。

方路刚刚被单位赶回家时,信心十足地通过猎头公司与几家外企进行接触,对方的薪金水准与他的要求相差甚远。方路不愿意低头做人,无奈之下干脆宣布,我最讨厌上班了,我从来就没想在单位里混一辈子。如今我方大爷要做自由职业者,我要让你们看一看,不上班的我照样大把大把地抓钱。

一旦碰上无法解决的难题,方路往往就嗤之以鼻,一跑了之。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刘小灵是他老婆,想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方路当然不会跑,也跑不了,但刘小灵肯定会逃之夭夭的。她早说过,万一得了什么绝症,坚决不把钱扔给医院。她要在山水之间,放逐生命,要用快乐诠释生活的意义。如今她这话居然应验了。方路特有心把刘小灵抓回来,按地上狠狠抽她几个嘴巴。这张乌鸦嘴,欠抽。

雪花飘了一会儿,街道逐渐变成了泥塘。

方路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考虑过是否应该给邵云或严明打电话,没准她们能知道小灵的下落。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小灵不会找邵云,邵云同样脆弱。至于严明,她老公跑美国去了,她恨不得天下人都妻离子散。

风助雪势,雪助风威,风雪肆虐,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雪人。方路冷得受不了,正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手机却救命般地叫嚷起来。方路对着手机喊叫起来:“你跑哪儿去了?别听医生胡说八道,他们恨不得所有人都得了癌症。”不仅没有刘小灵的声音,手机依旧在稀里哗啦地叫唤。方路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居然没按接听就直接嚷嚷了,他赶紧接通了电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里传来小灵慢悠悠的声音:“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方路舌头打颤地说:“是啊,是啊,瓢泼大雪。”

小灵哈哈笑道:“是瓢泼大雨,你糊涂啦?”

方路疲惫地说:“你跑哪儿去了?”

小灵志得意满:“对面是雄伟的太和殿,身后是威严的太和门,我脚下是坑坑洼洼的太和殿广场,雪花正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它们都喜欢我。嘿嘿,这儿一个人都没有,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你想不想当老四?”

方路说:“你等着,四爷马上到。”

方路看了看表,快三点钟了,故宫四点半就清场。他胡乱地在大街上招手,一辆车停了下来。上了车,方路小发现方向盘上是奔驰的标志,他叫道:“东华门,快。”司机说:“五十。”说着这家伙把车顶出租标志摘了下来,原来是辆黑车。方路怒道:“赶紧走。”司机有点害怕,一脚油门就踩到了底。

方路是越看越生气,开奔驰的还跑黑车,钱都让你们挣走啦?他瞪着司机的耳根子说:“您这叫阔小姐开窑子,见着钱就打晃。”

司机四十多了,早就没皮没脸了,笑道:“单位的车。没事出来转一圈儿,挣几块是几块。咱也过一把自由职业的瘾,没领导管着,干什么都来劲儿。”

方路歪着嘴说:“自由职业不上班,您这个顶多是第二职业。”

司机闷着声说:“放羊也有狗看着,咱中国人要是没领导就全成麻星(麻将)了。我儿子大学毕业了,天天嚷嚷着要干自由职业,嚷嚷了一年一分钱都没挣回来,我还得托人帮他到处找工作。什么自由职业啊?都是吹牛,早晚都得进单位。”

方路真想找张纸把这家伙的嘴给堵上,年头不济,癞蛤蟆都想变成田鸡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奔驰车一直开进东华门,在售票处门口停了下来。方路特点回头看了一眼,奔驰车是京A8开头的车牌,他清楚这种车牌属于中央部委。方路心急火燎地冲到售票处,卖票的大姐正要关窗户。方路双手拉住玻璃窗,恳求道:“大姐,再卖给我一张票。”

大姐关切地说:“四点了,要清场,你进去就得出来。”

方路语无伦次地说:“我是北京人,我什么也不看,我媳妇还在里面。她那人天生爱转向,迷路了。我得进去把我媳妇领出来。”

大姐不信这等鬼话:“故宫里全是南北街,能转向吗?”

方路只得说:“她是外地人,她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大姐见方路头顶上冒虚汗,动了恻隐之心,将最后一张票卖给他了。

方路家几代人都住在皇城脚下,记不清来过多少次故宫了,他进了门便轻车熟路往太和殿方向跑。午门也称五凤楼,该大红色城墙上是五座对称的城楼,雄伟而略显沉闷。穿过午门是一片荒凉的广场,人工河早已冻成冰砣子了,几座画蛇添足的小桥横亘在河面上。

大雪纷飞,太和门笼罩在漫天空洞的白雾里,大门内外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方路几步跨上小桥,桥面上太滑,有好几次他差点坐了冰车。好在方路身手灵活,脚下一使劲冲过去了。跑进太和门,方路骤然紧张起来,万一刘小灵不在里面怎么办?万一刘小灵在里面又怎么办呢?是劝她回医院治病,还是听任她胡作非为?方路脑子里想着,双脚已跨过了太和门的门槛。

风,鞭子一样抽打着方路的嘴脸,他不得不遮住面孔。他恍惚中看见广场中央立着个人影,热血涌了上来,嗓子眼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想咳嗽。

方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人影身后,歪着头看了一眼,果然是刘小灵。

刘小灵昂着头,任凭雪花落在脸上,那模样颇是享受。她的脸和头发像是刚刚洗过,眼角眉梢全是美滋滋的笑意。方路刚要开口,小灵扬了扬下巴:“你看,多美呀!”

巍峨庞大的,金碧辉煌的,朦朦胧胧的,位于风雪之上的,飘摇不定的太和殿就矗立在半空中。方路半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全景,那模样像是孩子向母亲讨奶吃。雪,肆无忌惮,大块的雪花菜团子一样噼噼扑扑地往下砸。

方路看了一阵儿,心里更凉了。他哆哆嗦嗦地说:“站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时间对于我来说没意义了。”小灵斜眼看着他,目光清澈,透过目光方路似乎能看到大脑皮层的活动。“歌里说:到不了的都是远方,回不去的都是家乡。我有十几年没来过故宫了,对我来说故宫也是难以到达的远方。今天有时间了,老天爷还特地给我准备了一场大雪,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方路说:“你别神经兮兮的好不好?我冷,咱俩回家吧。”

“我不回家,从今天开始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不能拦着我。”小灵哈巴狗似的一抖头发,方路被甩了一脸冰珠,他胡乱抹了几把不敢随便发作。小灵接着说:“我的计划是先去东南亚,到新马泰看一看,看看人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先出国,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国门呢。”

方路小心翼翼地说:“东南亚可以去,病也得治。医生虚张声势,芝麻大的事到他们嘴里就全成馒头了。其实这个病没那么厉害,治着治着就好了。”

小灵哼了一声:“你少废话,你是不是以为我特别傻?我比你明白多了。明天我就去办护照,然后就买机票,直飞曼谷。”

方路急了:“你自己去?人家不签证。”

“自由人,参加旅行社的自由人,到了地方就散了,自己玩自己的。”小灵计划得很周详。

方路双手抱在胸前,完全是一副小狗作揖的样子。“你别瞎折腾了。你妈你爸要是知道我不给你治病,他们肯定把我剁成肉馅,包了馄饨。为了你老公的生命安全,咱们还是先治病。”

“我妈不是孙二娘,我向她解释。”小灵不为所动,面沉似水。“我以前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哭了,我想找一辆好车直接撞上去,那样还能给你留一笔赔偿金呢。可我觉得那么干太缺德了,人家也没惹我。”

方路咳嗽了一声,人到关键时刻,脑子里全是无赖的念头,谁也别以为自己比他人高尚。

小灵停了一会儿:“实际上我是不甘心。之所以来故宫就是想看看,太和殿有多巍峨。我就喜欢辽阔的景色,站在它面前,什么金钱,人生,爱情都没意义了,所以我要高高兴兴地死。躺在医院里即使没死,也是死了。”

方路叹息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没准过两年,这病就有治了。”

“中国男人都是这么想的,苟延残喘!所以日本人才能打进来,所以谁都能揍你们一顿。我要痛痛快快地死,我爽,我舒服。”

方路正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见工作人员出现在太和门里,他们挥着手嚷嚷道:“清场了,清场,明天再来吧。”

方路拉着小灵说:“咱们出去吧,人家轰人了。”

小灵笑了一下,然后拉着方路出了太和门,沿着基座一路向东跑,之后上了体仁阁两侧的门廊,转而向北跑了下去。方路不清楚她要干什么,只得鬼鬼祟祟地在后面跟着。最后他们避开了工作人员的眼线,钻到斋宫附近偏僻的小过道里。这回清净了,周围连个鬼影都见不到了。

方路从没到过这一带,心里打鼓,低声叫道:“要清场了,再不出去人家就得把咱们当成坏人。”

“被人当成龙凤大盗,多风光啊。”小灵摇头晃脑,大为得意:“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要求,我说什么也不出去。让人家抓住了,我就说你想偷珍宝馆的宝贝。”

方路心道:我不信,你这婆娘没有那么恶毒。但他不敢招小灵生气,只得低三下四地说:“出去商量吧。”

“就在这儿说,我先去东南亚,然后去哪儿我还没想好呢,去哪儿你都不能拦着,一定要支持。”

方路狞笑道:“先治病,再旅游。”

“你保证能治好,我就治。”

这句话戳在方路心上了,老天爷都不敢答应的事谁敢保证?他咬着牙说:“小孩唱歌,你没谱。”

“在医院里治病更没谱。反正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去。”小灵干脆靠在一棵柱子上,从方路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来,点上了。

方路心道:完了,这老婆算是破罐破摔了。她敢在故宫里抽烟,明摆着要当纵火犯。他将烟和打火机抢了下来,小灵伸手要夺,方路索性躲出五六米远。二人在过道里对峙了二十分钟,方路依然没有松口。

雪小了,风却越来越大,一股股寒气在过道中纵横驰骋着,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方路随身的纸巾用完了,只得用手擦,搞得手上粘糊糊的。

荒诞,滑稽透顶,挺好的日子闹出个白血病来!跟电视剧差不多,想到这儿方路竟由衷地骂了一声:“操他奶奶的。”

小灵哈哈笑道:“骂人没用,要不咱俩打个赌,谁赢了听谁的。”

方路对老婆向来是小心翼翼的:“先说清楚,我不跟你玩脑筋紧转弯,那是哄小孩子的。”

小灵说:“关于戏剧和故宫的知识题,放心了吧?”

方路心道,这两样你比我差远了。他不希望让小灵看出自己喜形于色,勉强点头:“你输了,你就得听我的。”

小灵诡异地一笑:“我问你,在这座宫殿中,宫殿主人们日常出演最多的一出剧目是哪一出?”

“古今中外的都算?”方路问。

“国外作品。”小灵微微冷笑,似乎胜券在握。

“《战争与和平》。”方路回答得干脆利落。

小灵笑道:“历史上有多少次战争?十年一次就不错了。我问的是日常上演的剧目,给你三次机会。”

方路思索了一会儿:“《悲惨世界》?光绪和珍妃的事够惨了。”

小灵笑得更开心了:“比起为吃喝奔波的穷人来,他们算什么?不悲惨。”

方路只剩下一次机会了,他闭目凝神,好久才哼哼道:“《里尔王》?这个不算。”话一出口方路就后悔了,只有西方的统治者愚蠢到把江山平分给女儿,中国的皇帝没有这么傻的。“《奥赛罗》?”

小灵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沾边了,还是不够准确。奥赛罗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故事,猜忌、怨恨、凶杀。但宫廷戏是群戏,你不是写过清宫剧吗?”

方路觉得如果把自己的脑子掏出来,保证是一摊蜷缩的大便,是臭气烘烘的废物。他傻子的一样地在原地站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灵说:“三次机会用完了,听我的吧。在这座宫殿里上演最多的剧目是《阴谋与爱情》,而且是最高级别的。对吧?”

方路在心里叫了声:好!太贴切了!白血病让老婆的智商都提高了。他抿着嘴道:“算你说得对,那我也不同意你出去。”

小灵说:“你爱同意不同意,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小灵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方路垂头丧气地在后面跟着。到了东华门,天快黑了,大门早就关了。方路只好敲打传达室的窗户,大声叫人。一个老头拉开窗户,大声呵斥道:“几点了?早清场了。”

方路赔着笑脸说:“我老婆迷路了。我到处找,所以把时间耽误了。借光,您开一下门。”

老头看了看刘小灵:“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在故宫里迷路?”

方路煞有介事地说:“我老婆是外地人,是个老冒,她在北京城连南北都分不出来。”

刘小灵照她屁股上踹了一脚,方路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蹲。小灵怒道:“你是老冒,你是傻子加老冒。大爷,别听他胡说八道。刚才雪太大。我们俩找地方避雪,把时间忘了。您帮个忙,让我们出去。”

老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这姑娘的话靠谱,躲雪忘了时间我能理解。”说着他出来开门,看到方路正在揉屁股呢,鄙夷地说:“一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油腔滑调的,跟人家姑娘好好学学。”

出了门方路回头做了个鬼脸,想顺口骂一句。但看门老头没有马上回去的意思,方路只得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仓促间喝了口凉风,顿时咳嗽起来。

当夜,经过一番刺刀见红的辩论,方路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他把存折摔到刘小灵面前,痛苦地说:“上个月我把房子的贷款还了,存折上只有六万块钱,不够你折腾的。”

小灵不为所动:“我工资卡上还有钱,前几天你不是把剧本交上去了吗?找他们要钱,时间一长又黄了。”

看来老婆是心如磐石了,方路又琢磨出一条折中方案:“好吧,你可以去东南亚。但我有条件,第一,请医院尽快寻找造血干细胞,终归是一线希望。另外再让他们开一些应急药品,既然去旅游应该善始善终,倒在半路就没意思了。”小灵点头同意,方路接着道:“第二,两个人出门好歹有个照应。”

“开药可以,干细胞嘛?他们一时半晌也找不到。”她盯着方路道:“我想自己去,你不能去。”

“为什么?”方路不明白。

“以前在家的时候,我爸我妈管着我。结了婚,你管着我。在单位,领导管着我。我二十九岁了,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总有些相干不相干的人对我指手画脚,讨厌死了。所以这次我自己去,不用你陪。”小灵的态度非常坚决。

“那是东南亚,你又不跟团,你连人家说话都听不懂。真到了那地方你就连厕所都找不着。”看到小灵的眼珠子吊起来了,方路立刻说:“我知道你想什么,虽然我的英语水平也不怎么样。好歹我是男的,我是闯了女厕所大不了被人家揍一顿,以身试厕所还可以的。你要是进了男厕所就太丢人了,泰国人非把你当成女老冒不可。你想想,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小灵半晌未语,女子独自出门的确有诸多不便。考虑半晌,小灵终于妥协了:“可以带你去,你只能做跟班,不能参与决策。”

方路如释重负,只要做了跟班就有升迁的希望,到时候就不由得你了。

小灵上床了。方路特地在网上查了一下,白血病不影响做爱,方路胃里冒出一股酸水,鼻子头都红了。小灵偷偷走到他身后,抱着肩膀说:“刚查出来,我也认为有影响做那事。”

一股热泪把方路的脸冲刷了一遍,他哽咽着说:“想起咱们再也不能干那事了,我的心就像让别人掏走了一样。”

小灵抱着他的梁,在鼻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的身体没什么反应,白血病不传染,今天咱们就再干一次。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实在不行,你赶紧找个情人吧。”方路砰地放了一个屁,小灵跳出了三四米远,捂着鼻子娜道:“真臭,你再敢放屁,我就不做了。”

方路怒吼起来:“你这人有点儿正经的没有?我在这时候就找情人,我还算人吗?”

刘小灵指着自己的胸口:“我是认真的,你应该在我死之前找个中意的女人,我还能帮你参谋参谋呢,省得你让乱七八糟的女人骗了。”

方路胡乱一挥胳膊:“住口,有病!”

小灵神色暗淡,眼睛眉毛垂下来了:“我就是有病,你听听病人的建议没什么不好。”

方路抱着脑袋哭了起来,二人顿时哭成一团。他们嘴里唠唠叨叨的,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后来方路干脆把小灵捧在怀里,似乎捧着世界上最脆弱的珠宝,他亲吻自己的妻子,如亲吻初恋的小女孩,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方路肚子难受,在被窝里又放了屁。刘小灵气得把被子掀开,使劲扇了几下。“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路苦着脸说:“喝凉风了,肚子不舒服。”

小灵说:“再给你一机会,不许放屁。”

之后方路把衣服脱了,身下那玩意似乎停止了呼吸,死了。他只好对自己的小身子展开蹂躏,好久这家伙才活过来。

二人做到一半时,方路又萌生了放屁的欲望,他怕小灵生气使劲憋着。然而后面憋住了,前面却没有憋住,早泄了。

小灵搂着他的脊背说:“你有心理负担了,男人真挺脆弱。”

后半夜,小灵又发烧了,方路让她吃了退烧药,守在床边,一直坐到天亮。

早晨小灵奇迹般地退烧了,她要去报社,要把手头上的事都处理掉。方路准备去找制片人讨要剧本费,二人在小区门口难舍难分地告别了。

方路大脑混沌,便沿着大街溜达。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叫着,他满脑子是匪夷所思的幻觉。对于昨天发生的一切,方路表示怀疑,甚至盼着那是一场南柯梦,一夜醒来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大约走了一里路,筋骨舒展开来,方路有点热了。他正想找辆出租车,身后忽然传来了扑扑的奔跑声。他正要回头,一条身影从旁边冲了过去。那身影在雪地上尽情狂奔着,脚踩在又滑又硬的冰凌子上,好几次险些摔出去。方路眯着眼睛看了看,那条背影居然是金城。这小子显然惊慌过度了,连自己都没有认出来。方路心想:难道狼狗在追他吗?方路正要喊他,身边呼呼地又冲过去几条大汉,大家奔着金城的方向追了下去。

方路万分惊奇,几条大汉追赶金城?这样的场景应该发生在江赣身上。金城是个老实人,难道也学会招猫惹狗啦?他好奇心大起,追上了大汉们的步伐。

在胡同的拐角处,大汉们把金城围住了,七手八脚将他按到角落里。有人高喊道:“揍这小子!”十几只拳头此起彼伏砸落着,胡同里乒乓做响。没打几下,便传来了金城挨宰般的求饶声。

方路站在十几米外,看看自己的身板,又掂量了一下大汉们的体格,顿时泄气了。即使自己冲上去,一样是挨揍。他灵机一动,忽然扯着嗓子叫喊起来:“110来啦,警察来啦!警察快过来!这边要打死人了。”

在中国,无论黑社会还是白社会,亦或冒充黑社会的假流氓,一般是没有胆量与警察正面较量的。方路跳着脚喊了两声,大汉们就如姜子牙的徒弟一样,借雪遁逃跑了。地上,只躺了个金城,他双手蒙着脸,浑身筛糠一样就剩哆嗦了。方路要把他的爪子扯下来,金城嚷嚷道:“我是挨打的,你们抓我干什么?”

方路冷笑道:“没把你的尿打出来呀?”

金城抬眼一看,面前站着的是方路,惊道:“110呢?警察呢?难道……刚才是你嚷嚷的?”

方路厉声道:“废话!我不嚷嚷你就让人家打死了。真是长出息了,回了家才几个月就学会打群架了?老夫卿发少年狂,你小时候怎么不狂啊?”

金城苦着脸说:“是他们打我,这事不能怪我。”说着他左右张望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估计是担心那几个家伙杀个回马枪。

“放心吧,早就跑远了。”方路一把将他揪起来。金城脸上被人捶青了几块,倒也没什么大伤。“人家为什么打你?你怎么招惹人家了?”

金城掸了掸身上的脏雪,拉着方路钻进另一条胡同:“计算错误,纯粹是技术问题,可他们认为我成心耍他们。”

“技术问题?神七是你设计的,你真神!”方路这两天心气不顺,说话往往带着刺儿。

金城说:“那几个家伙是彩票站认识的,他们听说我计算得特准,还上过报纸呢,特佩服我。他们合伙请我吃了顿饭,让把我算出来的中奖号码告诉他们。我心眼好,看他们又挺可怜,就跟他们说了。他们合伙买了一万块的双色球,结果没中。他们认为我成心逗他们玩儿,今天在彩票站碰上了,上来就动手打我,简直是太粗野了。”

方路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觉得你是欠打,换了我也得揍你一顿。你计算准确?你自己中过吗?你还想给别人当老师?猪八戒耍金箍棒,棒子早晚得砸自己脑袋上。”

金城一挑大拇指,无限自豪:“我不是猪八戒,我中过好几次。上回我赌双色球,赌了四十块钱,结果我中了八百块,怎么样?不是吹的,这次纯粹是计算失误,你等着,早晚我把五百万抱回家去。等我中了奖,先找人揍你一顿。”

方路拍着脑门说:“我真盼着你找人揍我一顿,你自己算计吧,我先走了。”

金城拉着他,红着眼睛说:“我跟你说,有一次我买英超的足彩,十六场比赛我猜中了十五场,你说我是吹牛吗?”

方路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了个躬,诚惶诚恐地说:“你不是吹牛,那五百万就是给你预备的。我有正事,先走了。”说完,方路头也不回地跑了。

金城指着他的背影喊道:“照你的意思我没干正事啊?我要是中了大奖,我一分钱也不借给你。”

影视圈有个铁打不动的规律,冬季蛰伏,春天骚动。由于气候原因,进了冬天大部分剧组就解散了,演职员们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轨迹中。到了春天,所有的影视人都跑出来整事了,酒吧里以这路人为最多。进了五六月份,能找到新老板的人便进剧组干活了,找不到活儿干的主儿,这一年也就荒废了。

冬天里有两拨影视人是例外,老板和编剧。老板要为下一年度的工作做准备,编剧的剧本差不多都写完了,正四处托人找老板要钱呢。这个制片人的品行不错,听说方路的老婆得了白血病,急等着钱用,眼圈立刻都红了。制片人拍着方路的肩膀说:“你小子太缺德,是遭了报应。你写剧本你就好好写,可你写的事叫人事吗?你玩儿出个茶叶蛋爆炸,女主角是让茶叶蛋给炸流产的。你自己说,这事谁信?现在上到部里领导,下到普通老百姓都在反应电视剧是胡编乱造,您这不是往人家嘴里送话吗?茶叶蛋爆炸,你怎么想出来的?”

现在方路是看见谁都眼红,拍着胸脯嚷嚷道:“我要是骗你我是地上爬的。告诉你,艺术来源于生活,我从不胡编乱造。我朋友的老婆就是让茶叶蛋给炸流产了,因为这事都离婚了。”忽然他叉着腰,冷冷地盯着制片人道:“您不会是想找理由扣我钱吧?”

制片人笑着说:“你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坏,是有人故意拖欠编剧版税,但我没欠你的,咱们都是按合同办事的。你现在家里有困难,我理解,今天你就可以把钱全部拿走。但我有个要求,请你在百忙中把女主人公流产的戏改了,改得合情合理一些。茶叶蛋爆炸!太新鲜的事观众接受不了,电视剧观众的收入都在一千元以下,您的超前思维还是留着以后用吧。”

方路听说他今天就要给钱,口气立刻软了。“您放心,这几天我什么都不干,专门修改那几场戏,改到您满意为止。”

制片人点了点头:“我信得过你。编剧的版税一共是四十万,给了你二十三万了。现在我就给你开单子,你到财务去拿钱,全给你。够意思吧?流产的事托付给你了,啊不对,是剧本的事。”

方路颤巍巍地握着制片人的手:“我以为你们当老板的都是禽兽不如呢,今天我总算是碰上好人了。这部戏您保证能挣大钱,肚满槽平,膘肥体壮……”

制片人打断他:“别夸我了,你再夸我就能出栏了。下回我让你写喜剧。”

方路去财务室领钱了。半小时后,他又怒冲冲地闯回老板办公室,脸都气绿了,嚷嚷着说:“不是十七万吗?为什么他们只给我结了九万多?”

制片人拿起单据看了一眼:“个人所得税,你光想挣钱不想上税?政府是靠什么养活的?靠老百姓的税收!政权更迭就是为了取得征税的权利,你不会不明白吧?”

方路愣了一会儿:“合同上没提上税的事。”

制片人笑着说:“那合同上也没说是税后款?你编了好几个戏了,你应该知道规矩。”

方路怒道:“以前的合同是写了十万就给十万。”

制片人按着他的肩膀,笑得快不能自制了。“老弟,只要合同上没有写明是税后,你就应该主动去上税。听你这意思,你小子保证是偷税漏税了,你早就犯法了。你这法盲!告诉你,自从刘晓庆的公司出事以后,税务所对影视公司查得特别严,都要求公司代缴个人所得税,所以会计把税款扣除掉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我,过几天我把税单给你,到时候你就是合法纳税人了,你光荣啊。”

方路挥舞着单据叫道:“我辛辛苦苦的,我一年才写一个本子,我凭什么要给他们交税?我容易我吗?八万多块,我妈的一年生活费才几千块钱,说拿走就拿走啦?这叫剥削!”

制片人抱着肩膀,似乎欣赏一出情景喜剧:“我要是你我就不嚷嚷,把税务所的人嚷嚷来,就不是三万多块的事了。人家要是查你,你就摊上官司了。”

方路一屁股摔进沙发里,胸脯跟风箱似的。“我他妈是自由职业者,我自食其力,我谁都麻烦不着,我凭什么要给他们交税?美国人纳了税有社会保险号,去医院看病不花钱。瑞典人生下来,政府把坟地给他准备好了。人家纳税,人家不白纳,我呢?三年前我自行车丢了,我报案了,三年了他们也没找回来。我凭什么上税?我凭什么要养活他们?”

制片人凑到方路面前:“拔谁的毛谁都疼。你是自由职业者,但世界上就没有绝对的自由,你终归还是社会一员,逃不出去的。税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你要是不交,麻烦早晚找上你,算破财免灾吧。”

方路捧着剩下的钱,越抱越紧,越琢磨越委屈,眼泪一直在眼圈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