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江家的路上,方路给江赣打了个电话,那小子居然没有开机。二人来到江家楼下,刘小灵撅着嘴等他们呢。方路地向楼上望了一眼,只见江家窗户上挂着纱帘,有个女人隐隐约约的在窗帘后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方路心念一动:邵云正在楼上窥视呢!这个女人的身后似乎隐藏着无数玄机。
小灵将二人拦在门外,指了指楼上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没话可说了。你们俩不会比我明白的道理多?”金城本来就不爱说话,方路对老婆那两下子早就领教过,二人同时晃了晃脑袋。小灵自我价值得到了极大满足,背着手转悠了半圈:“所以你们俩不用上去了,去了也没用。”
方路、金城二人求之不得。小灵则有些无精打采,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咖啡厅说:“咱们先去坐一会儿吧,我有点儿累。”
金城还没结婚,不大理解方路夫妇的郁闷。路上他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人不应该太早结婚,自己没活明白,结婚有什么用?还是西方的传统好,先同居后结婚,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婚姻生活的长治久安。
“同居不适合中国国情,同居首先是得有房子。中国年轻人没房子,没结婚时我只能跟我妈住在一起,我敢同居吗?我妈得把我的腿打折喽,当然你妈想得开。”说到这儿,方路呵呵地坏笑起来:“同居是不错,住一阵子就找个理由把女的甩喽,还不用负法律责任,便宜事全让咱们男人占了。”
金城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什么年月了?现在的女孩都想着占咱们便宜呢。”
方路正要把这个话题发展下去,忽见小灵从眼里射出了一支冷箭,他赶紧闭了嘴。如今老婆正为好朋友的前途发愁呢,自己安静些好。
三人进了咖啡厅,方路要了壶红茶。咖啡厅出售的红茶是英式的,方法是把牛奶和砂糖倒进茶水一起搅拌,最后弄出一杯玉米粥似的东西。
冬日的阳光折射进来,暖洋洋的。小灵疏懒地举起牛奶罐,一口气竟倒了半杯,之后她又在杯里子放了十几块砂糖。方路有点恶心:“这杯茶还能喝吗?”
小灵说:“我愿意。”
方路半急半恼地说:“人家离婚,你倒跟天要塌下来似的。听见风就以为雨要来,邵云和江赣离婚和咱俩没关系。”
小灵瞪着眼说:“有关系你就敢离?你敢离婚,我就先杀了你,然后我自己从楼上跳下去。”
金城笑得手舞足蹈,没留神连茶匙都飞出去了。
方路感慨地说:“金城你看,她爱我都爱到什么地步了。老婆同志放心吧,我就怕你杀了我,所以你用不着愁眉苦脸的。”
小灵垂着脑袋说:“我是有点儿难过。算了,不提这事儿了。”
此后话题逐渐被金城拉向了彩票方向,他拍着胸脯向二人发誓:“下一期的大奖保证是我的,我采用了最新的计算方法,是用计算机算出来的,绝对错不了。”
方路决定给他泼点儿冷水:“您就别做彩票梦了,全国有好几千万彩民就你一个人会使计算机?赶紧再找个设计大楼的活儿,钱不多好歹能挣到手。”
金城一口就把红茶喝了个精光:“彩民人数不少,但他们没发现中奖号码的内在规律。我通过周密的计算研究得差不多了,公开发布的中奖数字是一条螺旋的曲线,而且曲线的规则相当的完美!设计这条曲线的家伙是高人,但依然可以找到数学规律。只要在这条曲线上中途拦截,早晚有一天能把大奖按在手里。”
方路和小灵同时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同时站起来。“走,回家。”
金城见二人实在没有兴趣,只得跟了出来。金城走后,方路摇着脑袋说:“金城走火入魔了,他表弟让我劝他,我看劝也没用。”
小灵恩了一声,之后方路询问医院检查的事,小灵说一周后看结果,估计没事。方路又追问邵云离婚态度为何如此坚决。小灵叹息一声:“女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方路呵呵地冷笑:“女人的事和男人没关系就好了,邵云外面有人了?”
小灵抬腿就是一脚,方路躲开了,还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小灵指着他骂:“你什么心思啊?我告诉你,省得你胡思乱想,这事跟谁都不能说,死了也不许说。”
方路捂着耳朵:“不听也罢,省得死了都不得清净。”
小灵拉住他,极为认真地说:“一定要听。”
方路估计老婆下辈子也无法从事秘密工作,地下工作者是打死也不说。刘小灵为了让你分享她的秘密,宁肯把你打上一顿。不过方路也的确想弄清楚,邵云这女人阴冷诡异,难道真有不可告人的机密?他把拳头举到太阳穴旁,一本正经地说:“我发誓,为了国家、民族和北京城的伟大复兴,为了家庭幸福和个人生命财产的安全,我保证不把刘小灵的胡言乱语告诉第三人。假如我说出去了,我存折上的钱都变成刘小灵的财产。”
小灵信心十足地说:“我名下的钱是我的,你名下的钱也是我的。”
“夫人有理,现在请夫人告诉小的,邵云那婆娘为何一定要甩了江赣?”方路学着京剧的强调,说得有板有眼。
小灵干脆把方路拉进街心公园,找张椅子坐下了。“江赣屡教不改,咎由自取。邵云和她母亲一直不来往,你知道这事。”
他一直认为邵云的心理变态,即使与自己的母亲有矛盾,母女间的仇恨也不难化解,据说邵云和她妈十几年不走动。“女儿和母亲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就是变态。”
小灵的手在胸脯上使劲揉搓了几把:“邵云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简直就是电视剧。你不能写到剧本里,一旦让邵云知道了,保证和咱们拼命的。”
“你赶紧说,真罗嗦!”方路心道,自从我开始写剧本,至少有一百个人说过这种话,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的人生最不靠谱,实际上都是吃喝拉撒睡,谁比谁又能差得了多少?
据说邵云自从进了大学就再没与她母亲来往,其根源竟是一个自由职业者的胡作非为,所以她压根就恨透了所有没有工作的人,甚至希望他们全都不得好死。二十年前,壮年的邵父患上了半身不遂,家里人为他多方医治,但病情无可挽回地恶化了。几个月后她父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跟哑巴似的连比划带叫唤。普通人家摊上这种事,天就塌下来了。当时大家的收入水平非常低,为了治病,钱如流水一样的有去无回,母亲不得不考虑开源节流。节流全靠自觉,开源就麻烦了。母亲不过是纺织厂的女工,从哪儿开源呢?
她家有两间北房和一间厢房,父母住在北房里间,邵云在外间,厢房是厨房和杂物间。为了贴补家用,母亲托人把厢房租给了一个外地男人。那家伙三十几岁,油头粉面,一住进来就号称自己是自由职业者。当时无论母亲还是邵云,都不理解自由职业的含义。男人住了一段时间后,她们逐渐弄清楚了,这家伙在北京混了几年了,是个小房虫,也就是房产交易中的小喽罗,吃拼缝的钱。
当年邵云只觉得这家伙出手阔绰,似乎有花不完的人民币,十分羡慕。不久后她发现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变了,半残的父亲对母亲越来越粗暴,只要手里能抓到的东西,便没脑袋没屁股地往母亲脑袋上砸。邵云十来岁,不懂得其中奥妙,她认为父亲是病糊涂了,伙同母亲与父亲作对,甚至把父亲捆在旮旯里,收走了他身边的一切物件。直到某一天的后半夜,邵云上厕所时亲眼目睹了母亲钻进厢房的过程。邵云什么都明白了,她开始精心地照顾父亲,希望他尽快好起来。但父亲的火气越来越大,身体却越来越衰弱。
之后母亲和自由职业者的暧昧关系,成了邻居的笑谈,邵云走在街上都抬不起头了。有一次她和自由职业者吵架,咒骂那家伙不要脸并声称让他滚蛋,差一点把刚出锅的炖豆腐泼他身上。自由职业者号称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笑着说:“不过是孩子,吃了我的你就吐不出来了。”
为父亲治病的开销呈几何数字增长,后来母亲干脆把厢房卖出去抵债。她找到小房虫商量,小房虫一口答应下来,拿着他们家的地契就去房管所办了手续。几天后他先后带来了几拨看房的买主,不久又拿来一份合同和几千块的现金,希望母亲签字。那时人们的防备心理并不强,母亲觉得与他的关系不一般,痛痛快快地签了。合同签定之后,自由职业者说:“厢房卖出去了,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找到新住处我再来看你。”
自由职业者走了,邵云本以为可以过几天平静日子了。几天后买主上门了,人家希望他们家尽快把房子腾出来。母亲诧异地说:“厢房卖给你们了,北房还是我们家的。”买主说:“我们花了三万钱买一间厢房?我们疯啦?三间房全是我们的。”他们拿着合同让母亲查看,母亲这才知道房虫在签合同时做了手脚,这小子做了两份合同,厢房一份,北房一份,母亲看到的是出售厢房的合同,北房的合同连看都没看便糊里糊涂地签了字。结果他们家落了厢房的钱,却把整个家都卖了。据说母亲四处打听自由职业者的下落,那家伙早就携款潜逃了。父亲说不出话来心里比谁都明白。一天夜里,他挣扎着爬到母亲床上,照着母亲脖子上咬了一口,母亲不敢和他动手,干脆躲了出去。第二天邵云给父亲送早点时,发现父亲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身子早凉了。邵云哭得死去活来,她母亲自始至终也没有掉一颗眼泪。再之后,母亲带着邵云回了娘家,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邵云考上大学后,母亲终于改嫁了。上大学,邵云从没回过家,工作之后便在外面租了房子。邵云和江赣结婚时,也没有通知母亲一声。江赣白白落了个便宜,全天下没有女婿愿意伺候丈母娘的。
由于这段惨痛的经历,在邵云眼里,男人的一切缺点都可以原谅,包括外遇。男人在外面喝牛奶不是大不了的事,不出轨的男人不正常。邵云的心理底线是喝牛奶可以,但不能把奶牛带回来,更不许把小牛带回来。但没工作的男人是她坚决不能容忍的,这样的男人迟早会变成大坏蛋。当时方路回家时,邵云的反对最为彻底,她甚至威胁小灵说:“这个男人不可靠,离了吧。”至于江赣,邵云早就有言在先:“一旦没了工作,你也别回来。”江赣这家伙却偏偏看上了自由职业,一心想挣大钱,这回他们的婚姻真是走到终点了。
方路嗓子眼里黏黏糊糊的,就如被人硬塞进几只苍蝇。他艰难地咳嗽了几声:“按说邵云她妈也是受害者,主要是那房虫子不是玩意儿,缺德带冒烟。”
小灵说:“这话我说过。估计邵云她妈是生活所迫,房虫子手里有几个钱,做了那事也是可以理解的。邵云说:我可以理解我妈当时的做法,但这事更证明自由职业者没有好东西。小灵,你们家方路早晚得把卖出去。”
方路气得哈哈大笑:“卖出去,谁敢要?”
小灵没心思发动反击,托着下巴说:“邵云是有点偏激,但她就是不能接受自由职业者,想起这几个字就恶心。你说,咱能怎么办?”
方路忽然想到了江赣,这小子不会又去找那个女同学了吧?
那天江赣在瑕思家里呆到了后半夜,硬是没把瑕思等回来。江赣心虚了,我担心邵云不收留自己,便回了母亲那。好在老妈还有他一间房子,否则江赣就无家可归了。
三天后,江赣接到了邵云的电话。他试图进行最后一次努力,但邵云例行公事般通知江赣把自己的东西搬走。江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和老婆办理了离婚手续。办事处的大姐将离婚协议摆到二人面前时,江赣良心发现了,老老实实地说:“我最近挣了几万块钱,按说是共有财产,分了吧?”
邵云手中的笔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咬着嘴唇说:“你准备上班,咱们的事还可以考虑。”
江赣本来有些歉疚,听了这话,良心立刻长出了翅膀。难道她就不知道,是单位对不起他吗?“我就适合干这个,怎么不好了?”邵云哼了一声,举着笔在江赣眼前晃悠了几下。这一来江赣恼怒更甚,他提着下巴,挺着鼻子,下嘴唇把上嘴唇包围了:“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自己能决定。我干什么,凭是听你的?”
出了民政局,一股空虚把江赣撞得东倒西歪,他找了个公共汽车站,坐在那里休息。
公交车进站了,江赣的视野全部被抢占了。来来往往的人或上车或下车,没一个人愿意多看他一眼。江赣大叹了口气,结婚三年多,虽然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岁月,但家庭终究是个归宿。现在倒好,又成光棍了,只能面对公交车发呆。
后来他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溜达,看见年轻姑娘就笑一下,瞅见老太太就做个鬼脸。一直溜达到太阳西沉,竟发现有意无意地转到瑕思的楼下了。江赣忽然萌生了一股破罐破摔的念头:即使瑕思真是鸡头又怎么了?即使她真是妈咪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好歹我江赣也有个红颜知己,你邵云除了我之外你什么都没有,你慢慢后悔吧。
一念至此,江赣豪迈地甩开膀子,径直上楼了。
江赣在门铃上连按了好几次,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电梯门开了,一对儿男女喜气洋洋地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们惊讶地看着江赣。江赣没觉出有什么不同来,伸手又按了下门铃,还是没反应。男人走了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这是我们家,您找哪位?”
江赣浑身一机灵,马上笑着说:“你走错门了。这是我朋友家。”
男人也笑了:“我自己的家我能走错吗?您喝了多少?”
江赣恼怒地说:“我没喝酒,我找我朋友,上礼拜还住在这儿呢。”
女人担心他们俩话赶话打起来,立刻解释道:“可能是前一任房客,我们是这个礼拜搬来的。你说那个人应该搬走了,您打电话问问吧。”
江赣马上掏出手机,拨打瑕思的号码。电信告诉他:您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江赣只得在男人警惕的注视下进了电梯,电梯门即将关闭的刹那,那男人低声说:“这小子是不是踩点的?”
出了楼群,江赣的脑子就开锅了。瑕思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搬家啦?这女人古怪透顶。在一般人心目中,搬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挺折腾人的。瑕思搬家顶多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又干净又利落。如此精明的女人当妈咪绝对是大材小用。
人大多是重色轻友的,找不到女人江赣又想起方路了,于是给方路打了电话。方路兴奋地说:“今天刚把剧本交出去,总算是完了一档子事。”
江赣也挺兴奋的:“我那档子事也完了。”
方路沉吟了一会儿:“你那事我知道。干脆我请你吃顿饭,今天刘小灵找你老婆去了,就我一个人。”
江赣斩钉截铁地说:“邵云不是我老婆了。不过你的饭我还是要吃的,现在就去。”
在小区门口,江赣看见方路拎着瓶小糊涂仙,高高兴兴地从楼里跑了出来。方路看见他,立刻在脸上抹了几把,总算把笑容塞进裤裆了。江赣撇着嘴说:“你的剧本交了,你高兴我可以理解,没必要装出一副死了祖宗的样子?”
方路骂道:“你这王八蛋,吃完饭就让车撞死。”
江赣望着马路,行人稀疏,所有的汽车都拖着一股白烟。“得意的人是不愿意掩饰,失意的人是掩饰不住。我是失意的,你就是那得意的,我能不生气吗?”
方路尴尬地咧了咧嘴,脸红了。剧本写完了,他觉得五脏六腑被人铁锨铲出去了,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方路头疼,指着对面的饭馆说:“新开了一家川菜馆,咱们尝尝。”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方路尽量装得低调。他知道江赣喜欢吃,决定点几个好菜。前两年他们探讨如何处理自己的后事,江赣说:“你的追悼会最好办,把你那几个破电视剧现场一放,大家立刻就哭了。”方路说:“你死了,我就弄几盘最难吃的菜,倒你坟头上,我恶心你。”
进了饭馆,江赣招呼服务员点菜,方路忽然盯住一个角落。江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角落里摆着张小桌子,两个金发碧眼的老外陪着一个中国年轻人吃饭。江赣觉得那个年轻人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听方路小声嘀咕:“这小子真把美国人找来啦?”
江赣想起来了,年轻人是雅宾:“你怎么知道那两家伙是美国人?脑门上也没写着呀。”
方路说:“进门时有个单词正好钻到耳朵里,我还奇怪呢,到底是谁放洋屁?原来是他们。”
“什么单词?”
“American.”
江赣清楚这一点,只有亚洲人才把美国两字挂在嘴边呢。欧洲人不会拿美国说事的,在他们眼里美国是欧洲的儿子,老子怎么能把儿子当成爷爷呢?
方路点了菜,但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雅宾那边。方路暗自庆幸,雅宾果然与美国人联系上了,如此说来五千美元可能有着落了。如果真能到手,这笔钱就不告诉刘小灵了,小金库早就该充实一下。
江赣喝了口啤酒,见方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挖苦道:“人家和美国人有关系,你眼红什么?”
方路道:“谁眼红了?我是盼着他赶紧成功,他成功我就……就……”他拿不准,这事是不是应该告诉江赣。
此时角落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雅宾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怒色地指着外面道:“Get out! Go!”两个美国人也站起来了,其中一个将眉毛摆在脑门中央,大声说了句什么。雅宾又把那两个英文单词重复了一遍。
江赣一拍大腿,厉声叫道:“骂得好!就该让美国人滚回老家去。”他一把抓住椅子的木头腿,兴奋地说:“那两美国人敢欺负雅宾,咱们就揍他们一顿,打丫一五眼青。怎么样?”
方路骂道:“你小子刚离婚,你就盼着天下大乱。你要是快死了,你非盼着地球爆发核战争不可。”
角落里又出现了新变化,两个美国人没还嘴,相互看了一眼,拎着东西气呼呼地走了。饭店里有十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这两条身影,要么诧异,要么惊恐,要么幸灾乐祸。方路估计这十几个人懂点英语,他们知道美国人挨骂了。
美国人刚出门,方路和江赣冲到雅宾桌旁。江赣眉飞色舞地说:“骂得好!就应该让他们滚蛋,屎壳郎爬城门,假充大铆钉。美国人的祖宗不过是群欧洲盲流,简直牛得不成样子了。那两小子没敢叫板,叫板我就给一酒瓶子。”
雅宾不冷不热地说:“你瞧瞧美国人多有教养,挨了骂拎着包就走,你呢?”
江赣说:“我不欠骂,谁敢骂我?”
雅宾满脸微笑,没说什么。方路不解地问:“有教养你还要他们滚蛋?”
雅宾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他们要买游戏软件,出价才二十万美元。他们以为中国人都是廉价劳动力呢,我不习惯被人欺负。”
“啊?”江赣的下巴砰的一声就撞在桌面上了,他顾不得疼痛,将两个手指头伸到眼前,惊恐地叫道:“二十万——美元!那是美子,你小子嫌少啊?”
雅宾向门外扬了扬下巴:“出去,和你坐在一起,我丢人。”
江赣被人来了个烧鸡大窝脖,快气死了。方路发现他的眼珠子由白而红,由红而青,要翻脸,立刻按住江赣的胳膊:“雅宾呀,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二十万美元放在美国人面前,他们也得吐舌头。”
雅宾说:“隔行如隔山,普通的游戏程序在美国能值三四十万。我这款游戏属于大制作,信息量丰富,制作精细,至少可以卖到五十万。他们只出二十万,这是瞧不起我。”
“所以你让他们滚蛋?”江赣冽着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雅宾傲然地站了起来:“没诚意,免谈。”说完,他招呼服务员结了帐,一声不响地走了。
方路点的菜上来了,他们俩懒得动筷子。江赣盯着雅宾逐渐远去的身影,喃喃地骂:“这孩子太狂了,他们知道自己长了几个脚指头吗?”
早先方路看不起雅宾,不是纨绔子弟却非要玩世不恭。后来他认为雅宾是玩儿酷,再玩儿两年就泯然众人了。而此刻他从心里开始佩服这小子,雅宾就是这性格,老子有本事,老子就是瞧不起你。与雅宾比起来,方路自己在制片人面前太过软弱,不禁惭愧。他叹息着说:“人家拎着一大猪头,就不怕找不着庙门,庙门早晚得按着他定的方向凿开。”
江赣打了个哈欠,一点儿食欲都提不起来。不是他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邵云不是老婆了,瑕思在人世蒸发了,雅宾放着二十万美元不要。新鲜!新鲜事怎么凑到一块了?他看着摇头晃脑的方路,忽然憎恶起来。方路这小子几年来顺风顺水,不会是在庙里烧了高香吧?
早晨刘小灵坐在梳妆台前摘眉毛呢,她左一根右一根地扒拉,半天也不舍得拔掉一根,似乎要把眉毛理出个甲乙丙丁来。方路坐起来,半死不活地问:“为什么这么早就起床?鸡还没叫呢。”
小灵头也不回地说:“今天去医院看结果,你呢?”
方路身个拦腰:“我跟你去,要是没问题我就饿你三天不给饭吃。”
“你是不是盼着我有毛病啊?”小灵差点把梳子扔过来。
方路哈哈笑道:“你呀,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
“就是吃得太多?”小灵转过身来,一颗血珠竟然挂在嘴唇上。
方路呆了一下,心头浮上了一片阴云。
二人吃了早点,说说笑笑地来到医院。主治医生正等着他们呢,他就指着方路问:“是您先生?”小灵点头,医生眨巴着眼睛:“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和你先生单独谈一谈。”
小灵不高兴了:“我的事,从来不瞒我先生。”
医生道:“不是瞒着他,我只想跟他一个人说。”
方路预感到大事不妙,这医生怎么不说人话?这是明摆着通知刘小灵,问题大了。他赶紧接口:“小灵,医生怕你累着,更怕你不舍得花钱,要不你就出去休息一会儿?”小灵不愿意出去,方路连央告带吓唬,总算是把她糊弄出去了。
小灵刚出门,方路瞪着医生道:“到底有什么问题?”
医生说:“您夫人平时有没有发热现象?”方路认可。医生说:“那就对了。起病突然,有发热、出血现象,淋巴肿大,这些症状是由于骨髓中的血细胞发生基因突变,丧失了细胞的正常功能而恶性克隆所致。造血干细胞受过不良的理化刺激而异常增加,大量的原始细胞呈几何形增长,从而造成……”
“住口。”方路拍着桌子大叫起来。简直是天书奇谈!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番话要是跑到街上说,说话人保证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您直接说,到底什么病?怎么治?”
医生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道:“白血病。”
方路下意识地向门口看了一眼,房门虚掩着,小灵不在视野之内。方路大腿内侧又酸又软,不得不拉过一把椅子来。实际上他的心思不在椅子上,一屁股坐在椅子角上了,椅子哐的一声翻起来了。医生手疾眼快地把将方路拽了起来:“您先喝口水吧,您脸都白了。”
方路嘶哑着嗓子:“你们没搞错吧?听说你们这些医生为了创收,什么病都敢说。”
医生急了,把病历单砸在桌子上。“您怎么说话呢?我们做医生的不全是流氓,您说话要负责。”
方路知道自己的话有点过分,挥着手说:“我错了。您说,有治没有?”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喘了几口气:“干细胞移植是治疗白血病的最佳方案。在找到合适的干细胞之前,应该先做骨穿、化疗和放疗,没有别的办法。没别的,你准备钱吧。另外您还得考虑考虑,怎么跟她说,她早晚得知道。实际情况是找到匹配的造血干细胞非常难,这种病多则三五年,少则一年半载。世界范围内没有彻底治好的先例。”
方路的心在下沉:“这事保密。她要知道是这病,保证跑了。”
医生说:“总不能让他糊涂死吧?”
方路脑子里全是沙子,歪歪斜斜地往外走:“再说吧,再说吧。”
走到诊室门外,他四下里一打量,没有发现小灵的踪迹。方路随手拉住一个护士问:“刚才门口是不是坐着个女士?”
护士说:“是有个女的,一直就没坐下来,在门口站着呢。”
方路急急地问:“人呢?”
护士说:“已经走了,好象还哭了。”
方路万分震惊:“她是不是全听见了?”
护士说:“我怎么知道她听见没有?说机密的话就应该把门关上,外面的人能听不见吗?”
方路叫了声:不好!抡起双腿就往外跑。但揪着护士的袖子呢,女护士被方路带着跑了十几步。护士叫着:“松开呀。”方路猛一撒手,护士没防备,倒退了两步,四仰八叉地躺地上了。方路就如扔个烟头一样,看都没看,肋生双翅般地飞了出去。
门外车水马龙,人如潮水。在方路眼里人流变成了一条血河,所有的车辆都像刷了层红漆。人流汹涌,车流汹涌,满街滚动的红色让人目眩,让人痛不欲生。方路在红色的人群中搜索着,依然不见小灵的踪迹。他哆哆嗦嗦地拨号,手机通了小灵根本不接。方路傻子似的靠在门柱上,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迎面走过来,其中两个面目凶恶的家伙站在他身边,探讨天气。他看见一只手极快地伸进自己口袋,堂堂正正地抓走了几张百元大票。方路看着钱没抓走,竟产生了幸灾乐祸的快感,好象那钱本来就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方路绝望地琢磨着,血明明是红的,为什么叫白血病呢?谁能流出白血,我就把存折给他。他又拨了几次电话,小灵依然没接。方路真想把手机扔到天上去,又担心小灵把电话打回来,只得死死攥着。至亲莫过夫妻,如今他们夫妻之间的纽带不过是一个手机。
云层越来越厚,天色几乎半黑了。方路觉得脸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摸,竟抓下了一朵雪花。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着,满地的红色被扑灭了。方路呵呵笑了一声:血,果然可以变成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