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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总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方路站在小区门口,拍着胸脯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

小灵说:“赶紧回家洗澡。”

二人走进电梯间,楼道里有个女孩正望着显示灯发呆呢。方路一露面,女孩惊喜地叫道:“方路!”

虽说做贼心虚,不做贼的人往往也心虚。方路被吓得一激灵,刚把小倩的事糊弄过去,怎么又蹦出一位来?他仔细看了看,居然不认识。方路觉得有必要摆明态度,准备出一脸的大义凛然,正要呵斥,小灵却热情地说:“会真,你怎么来了?”方路认出来了,这女孩是会真,金城的女朋友。他们在酒吧里见过一面,所以方路没想起来。

会真脸色蜡黄,眼圈红肿:“我知道你们住在这楼上,可不知道你们住在几层。正发愁呢你们就回来了。”

方路挺奇怪的,会真跑来做什么?难道他们两口子吵架了,希望他们夫妇出面调解?这种三八事最讨厌了。好在他自认为是个文化人,只好面目和善地说:“我们刚从四川回来,家里坐。金城呢?”

会真静静站了一会儿,脸色由白而黄,由黄而青。小灵觉得不大对劲,立刻道:“先上楼,有什么事到家里说。”

在电梯里,会着就哭起来了,小灵只好搂着肩膀安慰她。

进了家门,方路拿出副大佬的派头:“会真,有事就说。金城要是欺负你,我们俩就找她算帐去,让他给你赔不是。”

会真抽抽搭搭地说:“你们见不到金城了,他死了,明天下葬。”

方路狼狈地扶住一把椅子,哭笑不得地说:“咱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们家的白血病刚弄清楚,我的神经受不了。”

会真哭得更厉害了:“没……没开玩笑,他真……真死了。我找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千万别参加他的葬礼。他妈说了,见到方路就跟他拼老命。”

会真伤心欲绝的样子不是做出来的,方路更糊涂了,即使金城死了,他妈为什么要和自己拼命?小灵怕他受了惊吓,赶紧给老公点了一支烟,方路狠狠抽了两口:“到底怎么回事?金城比我们还小呢,怎么说死就死了?车祸?”

会真哭泣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原来雅宾的发迹极大刺激了金城的自尊,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用整整三天的时间算出了十三个吉祥数字。他又把这十三个数字的排列计算了一下,然后购买了一万块钱的彩票。金城认为五百万奖金手拿把攥了,这回总算也可以争一口气了。

金城的自信的不是没道理,所谓破解彩票号码的设计程序也不是空穴来风。十三个摇奖号码,金城整整算准了十二个,就在第十三个幸运数字即将报出的刹那,紧张过度的金城脑溢血了,当时就死了。金城闭眼时依然坚信自己中奖了,实际上第十三个号码与他的计算相差甚远。

金城死了,死得匪夷所思。他才二十几岁,脑溢血的病变整整提前了三十年,这事连医生都觉得蹊跷,不得不做了两次死因检查。金城死后,金妈当众痛骂方路。在她看来,因为方路的鼓励金城才从事自由职业,才酿成了今天的惨事。

方路搌了搌眼泪道:“我还劝他别买彩票,他不听啊!”

会真说:“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孩子犯了错误都是别人的问题。他妈恨你,你就别露面了。”

小灵也挺伤心,搂着会真的肩膀问:“金城死了,你怎么办?”

“我们没结婚,我还得过日子呢。”说着会真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能借我一点钱吗?”方路夫妇没想到还有这么出呢,不经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会真赶紧说:“我们的钱都让金城买彩票了,现在我一分钱都没有了。金城死了,我还住在他们家就不合适了。”

外地人漂在北京并不容易,方路拿出五千块。“找个房子吧。”

会真给他们鞠了个躬,小灵一把抱住她,两个女人哇哇大哭起来,似乎天下的所有倒霉事都让她们碰上了。

第二天,方路参加了金城的葬礼。他躲在墓地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下葬的全过程。看到后来,便哭得不成样子了。

方路参加过不少葬礼,都是老人和长辈的,参加朋友的葬礼还是第一次。方路哭着哭着就想到自己了,人生苦短,自己的葬礼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儿,他越发地焦躁,甚至把自己头发扯下一缕。

众人折腾了两个小时,金妈是被大家抬走的。人去墓空,方路悄悄溜出来,在金城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

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将一叠纸条压在墓碑上。

方路哼了一声:“即使真中了,金城也用不着了。”

江赣从后面转了出来:“带着吧,带着彩票走,也算个念想。我正奇怪,你为什么不参加葬礼?”

方路说:“你不是也躲起来了?”

江赣叹息着说:“听说他妈要跟我玩命,我就没敢出来。”

方路愣了几秒钟:“你借给她多少钱?”

江赣也明白了,拍着大腿说:“我给了她三千。”

方路连连苦笑:“会真也可以当自由职业者了。”

江赣忿忿地说:“可能早就是了,咱们只是不知道。”

一个月后,小倩在小灵的帮助下,告别了自由职业的生涯,成了一名光荣的报社记者。从此她们俩如穿上了一条裤子,同进同退,协调一致,方路逐渐成了局外人。

方路非常沮丧,一场虚惊断送了唯一的红颜知己,倒霉!

两个月后,江赣垂头丧气地找上门,见了面就把房地产公司的杨白劳骂成了天下第一的大坏蛋。原来通过两个月艰苦的调查摸底,他终于弄清楚了。杨白劳惧内但依然在外面包养着二奶,二奶竟是瑕思。

他气急败坏地跑到瑕思家,痛陈杨白劳是大混蛋,应该马上离开他,跟我走。瑕思说:“咱俩花的钱都是他的,你俘获的女人也是他的,他对得起你。”

江赣说:“他怕老婆,他不会娶你的,索性借这个机会摊牌。”

瑕思说:“三十万能干什么呀?三十万连套房子都买不起,何况你只能拿到30%。看我的面子,算了吧。”

江赣又想拿到钱,又不愿意和瑕思决裂,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找到方路,希望老朋友能指点迷津。听了这事,方路竟发明出一个新词。“如果是这样,你就成三爷了,江三爷!”江赣不清楚三爷的称呼从何而来,方路耐心地解释说:“大爷包养的女人叫二奶,那二奶包养的男人必定是三爷,所以你是大名鼎鼎的三爷。”

江赣拍着桌子怒吼起来:“你他妈是八爷。”

方路似笑非笑地说:“就是这么回事,跟我翻脸有什么用?不过这两个月你没有虚度光阴,你总算抓住杨白劳的弱点了。那三十万你到底要不要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江赣吧嗒着眼皮,脸上如抹了一层石灰,好久也没有说出话来。方路在心中暗笑,这家伙果然进化成情种了。好色贪财是江赣的一贯作风,这次他到底是贪财还是好色?

江赣忽然激动地站起来,朝着空气打了几拳:“没劲,咱们这几个人都他妈没劲的。一天到晚地嚷嚷什么自由职业呀,什么自我追求呀,有什么用啊?都是傻×。”说完他喘着粗气走了,那神态活象是刚被人强暴过。

方路不清楚江赣是否与杨白劳摊牌了,更无法预料他与瑕思的未来。不久之后江赣在一家小公司里当上了副经理,据说他逢人便吹嘘说:要别开天地,另创一派乾坤。

六个月后,方路的又一个剧本交出去了。制片人拖着尾款就是不愿意给他,方路想尽办法也要不回来。此刻他撺掇江赣继续帮自己要账,这小子在电话里说:“自由职业都是傻×,什么人都可以做傻×,我劝你赶紧找个正经营生。”

一天方路外出归来,走进楼道就听见一阵高分贝的喧闹,浪潮般的声音竟是从他们家里涌出来的。方路以为是强盗进门了,立刻开门冲了进去。

刘小灵正在热情地招呼两个外地客人,大声喧哗就是这两家伙发出来的。方路觉得这两人好生面熟,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认出来了,是星星寨的老村长。他惊得七魂出壳,六魄升天,连万里镇都不愿意光顾的人怎么会跑到北京来?北京城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

小灵大声说:“方路,老村长来看咱们了,刚进门。”

村长哈哈笑着:“不是看,是拜会,是感谢。”说着他指了指地板上的包裹山。“乡亲们说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女老板,有是我们的恩人,欢迎你再来星星寨。”

大包小包全是土特产,足足堆了一米多高,得有一百斤。方路顿时不好意思了,盯着小灵道:“你这人真不怎么样,不过买了头猪,还麻烦人家大老远的来感谢咱们。”

小灵也颇是意外,咧着嘴说:“我没让他们来呀,是他们自己来的,我根本不知道。”

村长说:“应该来,当然应该来。女老板给我们办了这么大的好事,我们不来看看你们,怎么对得起良心?当时你们来我们寨子,我就觉得你们都是好人,我这双眼睛错不了。”

小灵在星星寨顶多花了两千块钱,这点钱连来回北京的路费都不够,难道这些农民痴心疯啦?这其中保证另有变故,方路试探着问:“星星寨出什么事啦?”

村长拉着小灵,晃着脑袋说:“你们两口子真有意思,明知故问。女老板捐款给我们修了一条出山的路,我们能不感谢您吗?”

小灵说:“谁呀?我没有。”

村长笑得更厉害了:“好人,真是好人,雷锋就是这么干的,干了好事也不承认。我知道,你们是通过慈善总会捐的款,修路的时候我们打听了。到了北京我们先去的慈善总会,人家把捐款单子给我们一看,地址就是你们家的,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去过星星寨的老板能有几个?”

方路急忙道:“慢着,您说说,修路花了多少钱?”

“从竹海外墙修到我们寨子,一共七十多里,现在骑着自行车能来回跑。”村长在自己胸口上按了按,似乎怕心脏跳出来,“老天爷,这条路花了两百多万元!”说着他攥住小灵的手,玩了命地上下逛荡,“女老板,你真有钱,我活了五十多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从没见过你这么有钱的人。”

小灵灰心地说:“我也没见过。”

方路掐着眉心,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我明白了,捐款人留的地址是咱们家的,那他必然认识咱们。给星星寨捐款修路的人,必然去过星星寨,应该是和咱们一起去的。不是你我就只有江赣、雅宾和小倩了。江赣那小子没有这么多钱,小倩就更别提,雅宾。这孩子能干出咱们想不到的事,将来就是做了联合国秘书长,咱们也只能干看着。”

村长说:“雅宾?雅宾是谁?”

小灵同意方路的推断:“那阵子他刚挣了四十万美元。村长,雅宾就是那个与外国女人在一起的小伙子。”

村长摇着头说:“不对,不应该,当时我看他就不顺眼,和外国女人鬼混的小伙子能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别拿我老汉开心?”

方路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他,他有钱,我们就是想捐款也拿不出来这么多。”说着他给雅宾家挂了个电话,是雅宾的老妈接的。老太太听说是方编剧,立刻在电话里大声嚷嚷:“我儿子去法国啦,我儿子这回真出息了,外国人请他出国玩儿游戏去,这还了得……”方路的耳朵痒得厉害,赶紧找个机会把电话挂了。“雅宾去法国了,你们这些东西先放在我这儿,等他回来我们帮你送过去。”

村长茫然而不知所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北京人不是去法国就是跑四川,为什么不干点儿正事?但他又不好意思问,只得嘿嘿嘿地傻笑。

方路忽然想起一件事:“村长,你不是说有路你们也出去吗?按说,你们不应该感谢那个出钱修路的。”

村长说:“我们是没出山,出了山我们什么也不会,肯定饿死。”

方路惊道:“那你们怎么跑到北京来了?”

“有了钱就能来了。”村长嘿嘿笑了几声:“谁都没想到,这条路修好后,山外人进来了,我们也就有钱了。自从修了路,每个礼拜都要来几拨城里人,城里人真好,在寨子里转悠转悠就给钱,真好!你想想,一块玉米饼子能卖出好几块,他们都挺爱吃的。城里真是好人多,要不人家能生在城里呢,是上辈子修来的。当初我们不敢出去就是因为怕没钱,现在人家把钱送家里来了,我们能不要吗?后来寨子里的乡亲们说,全中国就数你们北京人聪明。人家北京人知道,一旦修了路,就有人把钱给咱们送上门。您说说,我们能不来谢谢你们吗?”

这一点儿方路夫妇是万万没想到的,大家是把星星寨当成景点了,有人送钱来也不奇怪。当代行者真是无孔不入,他们居然能把如此偏僻的星星寨挖出来?

小灵说:“别谢我们,修路的钱不是我出的。”

村长坚定地说:“饮水思源,你不来星星寨,他们能来吗?修路的事,你是头功。”

方路请村长吃了顿海鲜大餐,村长撑得都走不动了,回了旅馆又不得不几次三翻地往厕所跑。

二人回家后,特地在网上查了查,川南的旅游路线果然有所变动,蜀南竹海的东南方向,赫然出现了一个叫星星寨的小黑点。另外搜索引擎上居然搜到了几十篇星星寨的游记,大家都说星星寨的原生态建筑是川南一绝。

又过了两个月,雅宾从法国回来了。他制作的小电影虽然没有拿到奖,但获得了欧美玩家的一致认可,还有一点最让他自豪,雅宾是亚洲地区的唯一代表。方路向他转达了老村长的问候,雅宾不阴不阳地说:“我认为他们是现代社会的弃儿。修这条路,不过是想看看这些人没有走出去的勇气。至于游客的事,我也没想到。”

方路说:“这回好了,他们都跑北京来啦,自由啦。”

雅宾却道:“人家没琢磨过自由不自由。”后来雅宾告诉他们,自己准备和丽普结婚,但钱花光了,必须要把短期内把婚礼的钱挣出来。

又过了半个月,雅宾慌慌张张地找到方路,希望他帮忙想个办法。方路受宠若惊,雅宾居然向自己求援呢?但雅宾把事情一说,方路也抓瞎了。

原来雅宾以四十万美元出售游戏程序的事,传到税务所耳朵里了。他们找上门来,责令雅宾尽快把漏交的个人所得税补齐。

雅宾从来没想过要上税,已经就把钱花光了,现在手里是一个子都没有了。面对国家的税务人员,雅宾抛出了方路质问制片人的话:“我们是自由职业者,我们碍不着别人的事,凭什么要我们上税?”

税务所的同志说:“什么职业都得遵守法律。”后来雅宾说钱都捐出去了,税务所的同志说:“捐了也得上税,国家没有慈善款不上税的法律。”雅宾傻眼了,只得找方路出主意。

听完他的叙述,方路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的天!你差了人家好几十万的税款,弄不好你进监狱了。”

雅宾急道:“我没招谁没惹谁,就想要点强。”

方路挽着裤腿,指着星星点点的疤痕道:“自由职业一点不自由,我把自己逼成这样了,太焦躁了,不焦躁也不成。我给你出了主意,你带着你的女朋友去星星寨过吧,那地方最自由了。”

雅宾难过地说:“我修了一条路,星星寨可能让我毁了。”

方路长出了口气,一颗槽牙从嘴里掉了下来。

庸人

2007-4-27初稿

2008-8-29二稿

2009-6-19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