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一架高倍望远镜慢慢移动着。
小区里只有两栋楼,此刻望远镜捕捉到一只灰黑色的半大兔子,它站在栏杆上,后腿直立,前爪腼腆地抱着嘴脸,似乎在祈祷世界大同。几秒钟后,这小东西忽然活泼起来,它的脖子如装了高速轴承,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从阳台上一跃而下的最佳角度。望远镜随着兔子的移动变换角度,操纵者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那东西不是兔子吧?它的两耳朵只有一寸长,耳朵的尖端还是圆的。另外它尾巴粗大而上翘,像一只倒生的胡萝卜,兔子几时生过这等尾巴?望远镜的操纵者叫不上它的名字来,便想当然的把它归为怪兽了。
方路光着脚冲到阳台上,一把将小动物抱在怀里,战战兢兢地说:“龙龙,不许你上阳台,怎么就是不听话?掉下去就摔死啦?”小动物扬脸望着他,冷不防地用后腿狠狠蹬了他一下。方路不敢放手,将假兔子扔进房间,小动物如一只鼠标,在地板上晃动了几下便没影了。
方路清楚,那小东西不过想出去转转。但满街都是野狗,出了门小命就等于交代了。
他无意中向阳台外看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有些雾。不知为什么,方路的神态逐渐阴冷下来,脸上呈现出几丝伤感。栏杆是铁的,窗户是合金的,玻璃是钢化的,这阳台全然就是一只囚笼!方路又开始设计那酝酿已久的计划了,右腿抬高一米就能从栏杆上跨出去了,如果左腿也跟着起哄,整个身子就可以悬在囚笼外面了。之后的事,完全由自己来决定,跳下去还是缩回来,这是个问题!
二十二层的阳台上,风似牛吼,人如危卵。
方路的确跨出去了,他一点一点地挪到阳台边缘。下面没人,连狗都没有。
无论人生游戏何等纷繁错杂,结束它也仅仅是一个念头的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跳出去就痛快了,跳出去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跳出去没准就能拥有很多伙伴,据说野鬼都是成群结队的。
几年来,方路从不敢独自上阳台。一旦望见云雾迷蒙的远山,一旦看到楼下蚁群般稠密忙碌的人群,他的腿就会不自觉地颤抖,人便会油生出一股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把自己囫囵摔成块肉饼,被满街的蚂蚁们瞻仰、追忆、怀念、分食。然后尘归尘,土归土,世界恢复常态,那个叫方路的家伙被人忘却,或许这家伙本来就不该活着。
有一次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刘小灵了,老婆冷笑着说:“瞻仰倒未必,吐口唾沫倒是一定的。”
方路琢磨着,如果每人都吐口唾沫的话,自己就成痰盂了,从此他下决心与这个念头对抗到底。
方路克制住跳楼的欲望,歪歪斜斜地冲进房间,在抽屉里找出根大头针来,照着自己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两下。“噗噗”的两声,大头针的一半身躯陷落在肉里,而方路仅仅是扬了扬眉毛。
实际上,方路大腿上分布着十几处深浅不一的针扎痕迹。有一次他在洗浴中心搓澡,搓澡师傅大为惊奇地问:“大哥,人家扎胳膊,你怎么往腿上扎呀?”
方路不名所以:“谁?谁扎胳膊了?”
师傅挥舞着毛巾,胡乱一指:“抽粉的。我都不敢使劲搓,一搓就冒血。”
方路瞪了他一眼,吼道:“赶紧搓!搓不干净,我找你们经理去!”
绝望的滋味不好受,每个月方路都要绝望上一两次。用大头针扎大腿是他摆脱绝望的一种方式,至今还算有效。他完全能够理解吸毒者的苦闷,绝望到极点,人或许都会产生吸毒的欲望。当然方路不可能吸毒,他的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的,来得不容易,舍不得买毒品。当然,如果毒品和大白菜的价格持平,就另当别论了。
六十亿个人类就是六十亿个囚徒,关押他们的场所就是人类自己建造的房屋。区别是有人是自愿被关进来的,有人是被别人看管的。被别人看管的家伙大多有同伴,方路以前也曾被别人看管过,但他辞职回家了。由被动被看管者蜕变成自愿在家,这需要迈过另一个门槛,这种囚徒大多是独自被关押的,一切麻烦也是他们自找的。
绝望的根源是孤独,在常人眼里方路是值得钦佩的。他不上班,在家写专心剧本,电视上偶尔还会出现他的名字。但写剧本这种差事往往是折寿的,大多也得不了好死。
前几天制片人给方路出了个难题,让他为一个亿万富翁拉个皮条,女方是个三十来岁的下岗女工。制片人要求他将二人的爱情历程写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最终目的是让富翁倾家荡产,命悬一线,千钧之际女工彻底地爱上了他。之后二人便一起干些违法犯罪的勾当,于是东山再起,又一轮故事开始了。
接到任务后,方路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琢磨了一个星期,硬是没想出个头绪来。他前后设计过几十套方案,都被自己否定了。亿万富翁爱上下岗女工?下岗女工还得百般推辞,千般拒绝?这种事出现的几率等于骡子生马,除非这二人中有个神经病或者两人全是神经病。于是方大编剧绝望了,彻头彻尾地绝望了,绝望加孤独基本上就没活路了。
偏巧龙猫蹿上了阳台,就是想让主人体会一下自杀前的决绝。对了,那四不像的动物叫龙猫,如今正蹲在电视上,如一只小巧的绒毛玩具。它属于啮齿类,产地南美。这东西卖好几千呢,是方路写作时的唯一伴侣。
事实上方路在阳台上的确感到命悬一线了,满脑子都是富翁和女工的龌龊情节,一定要把他们整到床上去呢?被窝应该上下蠕动,但他们为什么要上床呢?上床之后女工是誓死不从还是半推半就?
方路烦透了,他把一条腿跨上栏杆上,另一条腿跟着过去了。就在这时,方路看见对面大楼的一扇窗户中,有人正举着望远镜观察自己呢。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彻底击毁了方路,他不能傻瓜一样地死去。
小时候他给自己设计过追悼会,追悼会好歹也应该出现部级干部。如果现在死了,基本上就没有开追悼会的必要了。想到这儿,方路冲对面一吐舌头,拜拜了您呢!我逗你玩儿呢。
他在大腿使劲扎了两下,几颗血珠在腿上幻化出一条优美的曲线,缓缓地流到脚踝上。方路大出了一口气,用纸巾将血迹擦了,然后拼命在手机上查了起来。他在手机中找到了十几个号码,都是老同学,之后方路按顺序逐个给他打电话。方路想把大家召集在一块儿,群策群力,集思广益,一定要把下岗女工的皮条拉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不把女工硬塞到富翁床上去,这事就不算完。
十几个电话打了出去,找到了70%的候选人,其中70%的人同意赏光,但100%的同学希望方路承担聚会的费用。他咬着牙答应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大约五点钟方路的手机响了。江赣说正好路过这片,要接着方路一起去饭店。方路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江赣这小子买车啦?方路认为江赣等于一张好嘴,除此之外这小子是百分之百的不学无术,无赖透顶。如果他发迹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
如今江赣是某国营企业当办公室副主任,具体是干什么的,方路从来都没弄清楚过,他也不稀罕打听。方路给龙猫准备了一些食物,又给老婆留着张字条,然后大摇大摆地下楼了。
江赣站在楼门口,老远便兴冲冲地嚷道:“跟你说个事,前两天我碰上一大师。大师说了,我的名字特别吉利,名字里有水,笔划特别多。水代表的是财运,笔划越多钱证明财运越旺盛。你瞧瞧咱这名字起的,赣!又气派又难写还能带来财运,干脆你也改个名字吧。”
方路浑身瞧不起地说:“大师?这年头大师比风筝都多。我碰上过一个专门研究厕所文化的,也号称大师。”
江赣认真地说:“我碰上的是真大师。人家是五台山下来的,那话绝不是瞎说的。他还给我看了一本书呢,书上也说名字里的笔划多,代表了吉祥财运。”
方路笑道:“那我给你起个名字,笔划更多了。从现在开始你叫江饕餮。笔划多不多?要算计笔划得用计算器,凭你的脑子肯定算不明白。”
江赣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饕餮?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啊?”
方路满脸不苟言笑:“饕餮就是畜生兼吃货。”说完他抬腿就跑出了十几米。江赣大骂着追了上去,二人一直跑到小区门口。方路只好停下来求饶。江赣给了他屁股一脚,才算扯平了。
两人向停车场走去,方路特地向上空看了一眼,他想看看那讨厌的望远镜是不是还在盯着自己呢。但所有的窗户都是一模样,连望远镜的影子都没看见。
来到停车场,方路看到了一辆崭新的尼桑。江赣指着新车道:“不错吧?原装的!鬼子给咱卖的苦力,咱是爷。”听了这话,方路肚子里就如灌进了两瓶醋,心肝肺都凝固成一个肉疙瘩了。江赣钻进车里,笑呵呵地说:“上来,我让你尝试尝试新鲜事物。”
车牌号是新的,这车顶多也就是一个多月。方路怒冲冲地往车里一坐,气得鼻孔都翻起来了。控制板上加装了一个挺大的屏幕,这破车居然是卫星导航的。方路强忍着酸气道:“新买的还是新偷的呀?”
江赣冷笑几声:“反正是新车,带你兜兜风,见识见识先进国家的先进产物。然后咱们去吃饭,反正是您出钱,停车费你也出了吧。”说着江赣把汽车发动了。
车里全是塑料味儿,方路明目张胆地点燃了一只烟,嘴里还不停地挖苦:“这破车,够味的。甲醇中毒,苯中毒,开车的真有福分,全中。”江赣白了他两眼,自己也点了一根。
此时前方是个路口,导航器厉声叫了起来:“前方300米路口,左转。”方路也叫了起来,声调居然与导航器差不多:“不对!前面的路口过不去,现在就得右转,然后再拐到正路上去。”
江赣怜悯地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你就是心里不舒服,想让我开几步冤枉路,对不对?”
方路干脆来个了似是而非:“信不信由你。”
江赣斩钉截铁地说:“我信科学。”
方路放了个响屁,然后再不言语了。不一会儿,汽车开到了路口,只见大路中央竖着隔离墩,两墩之间还立着铁栏杆。导航器依然还在不紧不慢地说:“路口左转,路口左转……”江赣看了方路一眼:“现在怎么走?”
方路歪着眼说:“您不是相信科学吗?科学也不灵啊?现在只能右转弯了,找地方掉头去。唉,本来就是堵车的时间,如果不能按时赶到饭店,干脆你请我直接吃夜宵吧。”江赣也是个拧种,他竟然原地转了圈儿,想原路返回去。方路见他不服气,索性接着道:“你知道卫星定位系统是给什么车使的吗?是给M1坦克装备的,直接撞。”江赣一个劲翻白眼,就是不肯认错。方路自从接了制片人的任务以来,心里就没这么舒坦过,一点都不焦躁了。他嬉皮笑脸地说:“买日本车有什么好处啊?有些中国人就是愿意当汉奸?你瞧我,买卫生球我都不买樱花牌的,我不能让人家当成伪军……”
“咯噔”一声,江赣一脚刹车,方路的脑袋差点撞玻璃上。江赣指着方路的耳朵大骂道:“你要是再废话,我就把你踹下去!”
方路哈哈大笑着:“恼羞成怒了吧?疯狗咬人了吧?”
江赣怒道:“你小心我把你们家的龙猫吃喽!”
方路面色一沉,阴残残地说:“当心我把你老婆扔井里去。”
江赣凶恶地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那就谢谢你了。”
方路忿忿地说:“我要是你老婆,我就毒死你这王八蛋。去年去南方旅游,没三天你就和小导游搞上了,还嚷嚷要把人家姑娘带回北京来。扭脸你就不认帐了,你说你算人吗?”
江赣挺着胸脯说:“谁让兄弟有女人缘呢?”
方路怒道:“你狗杂种有女人缘,凭什么要留我的名字,还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人家。没事她就给我打电话,弄得我跟我老婆解释了两月,到现在她还怀疑呢。”
江赣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地说:“谁让您老人家的工作最体面?您是大编剧,您不用上班,自由职业者还大把大把地挣钱,您多牛啊?把您大编剧的名头抬出去,哪个姑娘不动心?”
方路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就算兄弟天生我才,你小子也不该算计我呀?”
江赣嘿了一声:“你小子是自己算计自己。前些年你上班可你从来不请客,碰上花钱的事你就说你老婆病了。最近这两年是怎么了?每次聚会都是你组织,都是你出钱,显摆呀!对了,我还想问问你,您老婆永远健康啦?”
方路急了:“胡说,林彪才永远健康呢。”
江赣道:“反正你挣钱容易,而且保证是挣大钱了。要不,你干嘛老请客呀?”
方路不说话了。这几年的确是他请客的次数多一些,刘小灵还为这事跟他吵过架呢。可他又能怎么办?除了龙猫,往往是一整天也见不到一个活物。老婆工作忙,平时连个聊天的对象都没有。如此下去,自己早晚得从楼上跳下去。其实找人喝酒不过是幌子,他是想多见些活物。原来老同学大多是一年一聚,方路认为时间跨度太大,便习惯性地充当了聚会提倡人。另外关于方路发财的猜测,早在两年前就在同学中传开了,方路不能说自己没挣钱,但离发财还远着呢。当然被大家追捧总是件好事,没必要见面就澄清,除非是有人想借钱。
如今正是下班时间,车辆头尾相连,一眼望不到边际。天色逐渐灰暗下来,路上拥堵得厉害,二环路如同两条相互纠缠的滚动的汽车之河。车灯都亮了,光影憧憧,如幻如魅,整个城市沉浸在一股荒诞的欢乐气氛中。
他们的汽车一路向北,暖风有些烤人。不一会儿方路就有点困了,他不得不把脑袋探出去,凉风刀子一样划过面庞,清醒多了。他们刚刚路过了富华大厦,前面就是海泰中心,再往北便是保利大厦了,保利的东侧是一望无尽的大厦丛林,泛亚、蓝岛、银座……
方路早先出没于这一带,他知道每座大厦都是整楼的男盗女娼,每座高楼都是阴谋诡计的制造工厂,那些进进出出的体面人物都是功率强大的屎尿处理器。他们相互算计又相互依托,互相诋毁又彼此赞扬,他们说着笑着行走着哭泣着歇斯底里着,风风火火的却很少停下来思考。没错,这些家伙的脑子里都是稻草,肚子里全是粪便,而那满大街奔驰的汽车就是他们背回家的壳子。忽然方路感到奇怪,人已然回家了,要壳子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儿,他扭脸看了看江赣。只看了一眼,方路的魂魄便惊得从肛门里散出去了。江赣这家伙正闭着眼开车呢,睡着了!方路只得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在江赣肩膀上狠狠敲了一下。江赣就如动画片里的大狗一样,浑身都颤悠了一下,嘴巴忒忒地一使劲总算是把口水吸回去了。幸亏方路控制着方向盘,否则保证上了逆行道了。
方路大骂道:“你小子活够了你?就你还买车呢?”
江赣额头上冒了汗,结结巴巴地说:“这破车是我们单位的,不是我的。”
方路哼哼着说:“多冤枉啊,受益人是你们单位,你白死了。”
江赣振作精神,迅速恢复常态:“奶奶的,昨天我加班了,晚上两点多才回家。我他妈要是撞死了,好歹也能算个工伤。你什么都没有,谁让你没单位的?”江赣耸了耸肩膀,那意思明明是: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