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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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整条的北二环路彻底堵死了,五分钟也没走出一公里去。方路看到桥下的红绿灯附近,有个白领模样的家伙与交通协管员发生了撕打,你一拳我一拳,拳拳见血。周围聚集着几十个人,大家一水儿地咧着下巴,凸着眼睛,似乎在为双方算计点数。

江赣突然向上方指了指,方路看到天桥外沿上有个家伙站神采熠熠地站着,他张开双臂迎着风,大声唱歌呢。方路把脑袋探出车窗,想听听那家伙在唱什么。此时辅路上响起了呼啸的警笛声。

过了天桥,道路逐渐畅通了。江赣忽然在方路脸上仔细扫了几眼,似乎要彻底弄清楚他的模样:“前几天我在电视剧里看见你的名字了。”

方路问:“哪部戏?”

江赣一脸坏笑地说:“你给七个仙女逐个地钓了个凯子。”方路知道这小子损自己呢,索性不说话,等他继续表演。江赣在方向盘上拍了一把:“你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方路说:“你嘴里要是能吐出象牙来,你被猎人打死啦!”

江赣哈哈笑了几声:“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妈特喜欢你那个破戏,一边看还一边乐呢。这么看你小子当自由职业者是当对了,现在我也正琢磨这事呢,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干?一天到晚地在单位里混日子,混到哪一年算个头儿啊?”

“退了休你就算混出来了。退了休,你命好没准还能活几年,其后的大部分时间你就得消耗在病床上。你手捧药罐子,一身的草药味,小护士再漂亮你也就剩下联想了。早晚你把你老婆、你孩子熬烦了,要不是看在退休金的面子上,他们就得盼着你赶紧死。你是多余的人,可你又不愿意立刻就死,没办法,耗着吧。唉,我不是说你们家人的德行不好,久病床前无孝子。所以你最好的选择是退了休就赶紧死,绝对仁义!仁者无敌啊,你一死就天下无敌了。”

江赣的手离开了方向盘,挥舞着胳膊说:“我爸爸上班的时候身体别提有多棒了,二十年里没请过一次假,可一退休心脏病、高血压就一块儿来了,连半年都没撑过去。照你这么说,我爸爸最仁义了?”

方路使劲点头,嘴里配合着:“仁义,还英明呢,绝对英明!你爸爸他老人家绝对有骨气!”

江赣又看了他一眼,方路立刻明白了,要说到仁义,方路的父亲最仁义了,没到退休就死了,一分钱的退休金都没挣着。

此时他们已经开出了二环路,行人和自行车又组成了交叉火力网,汽车规避着来自八方的射击。江赣嘴里还不闲着:“我问你,当年是怎么想起来回家的?你是怎么知道能写剧本?上学的时候,你小子连写作文都写不好。”

“写作文是给老师看的,老师要是明白人,早就不当老师了。”方路踌躇满志地哈哈笑了几声。“写剧本是我后来跟人家学的,照猫画虎,画着画着也就会了。刚回家的时候,我还真是狗屁都不会呢。”方路发现江赣脸上漂浮着不屑的阴霾,赶紧解释道:“我在单位里干了四五年,除了天天上班以外好象什么也没干过,烦透了。在公司的最后几个月我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我就想踹我们老板一脚,照他大腿根儿上踹。”

“你疯了你?”江赣嘿了一声。

“我就是怕自己疯喽,这才回的家。”方路仰在座位里,颇是享受:“我们老板整个一孙子,那小子天天把两只手撑在后腰眼上,把自己当伟大领袖了,天生的自大狂!那小子号称自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是介乎于人神之间的动物,我估计是半妖。”

江赣静静听着,脸上却没有丝毫反应。“只要不是人妖就行。”

方路笑了几声,接着道:“那年公司在武汉设立了办事处,老板在年会上号称百万雄师已经过大江了,正一路小跑着解放全中国呢。后来我们公司完成了第一笔出口业务,目的地是埃塞俄比亚。我们老板说全球经济的战略格局即将发生根本性改变,新的经济冷战即将在他与世界之间展开,还要求所有员工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你说这种人不欠踹吗?我踹死他的心都有,最好把这小子踢出个半身不遂来,要是直接进了火葬场全人类就塌实了。”

江赣冷笑道:“那是你的运气不好,所遇非人。有的老板天天跟员工论哥们儿,弄得大家伙想跳槽都不好意思。”

方路报以浑身的怜悯:“那他给你涨工资了吗?”

江赣先是左眼跳了几下,右眼险一险就翻到脑门子里去了,半晌也没找到反驳的语言。此时他们终于看到聚会的饭店了,二人同时长出了口气。

方路从车里钻出来,远远看见金城耷拉着脑袋,正急冲冲地向这边跑呢。江赣大叫道:“地上没有钱包。”金城看到是他们俩,立刻站住了。方路嘻嘻哈哈地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这家伙面如冷灰,嘴唇一个劲哆嗦,似乎稍微一碰整个人就会哗啦一声碎成粉末。方路和江赣对望了一眼,方路试探着问:“金城,你是来参加聚会的?”

大堤坍塌了,天崩地裂了,金城立刻被自己的泪水淹没了。他抽搭着鼻子,三步两步地扑上来,一把抱住方路的肩膀,绝望地说:“方路,你们得帮忙啊,完啦,我完啦。”

二人把他扶到路边长椅上,方路拍着他的后背说:“别着急,你们家着火啦?”

金城使劲晃脑袋,泪水甩了二人一脸:“我们家着火倒好了。”

江赣咽了口唾沫:“你总不至于得了癌症吧?”

金城一把将他推得远远的:“你才癌症呢。”

金城和他们是同学,只是比其他人小了一岁半。在大家的心目中,金城是众人公用的小弟弟。金城是提前入学的,他父母希望金城尽快成才,最好八岁就能大学毕业,十岁当上省长。于是金城五岁半的时候,父母又是请客又是拜年,生生把小金城拖进了学校大门。拔苗助长是个古老而无法破解的魔咒,一直被大家呵护的金城,大学毕业后他在家一呆就是三年,差一点做了啃老族。金城视金钱如粪土,父母只得把儿子当做化粪池。他们一直将儿子供养到二十六岁,后来实在是不能容忍了,父母通过各种门路,终于把儿子运做到广告公司去了。金城是学电脑专业的,担任平面设计师,据说业务能力还说得过去。

方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金城泪眼婆娑地说:“我他妈闯祸了,你们得帮帮我。我把我们经理给踹了,连裤子都给踹破了,那家伙正找人收拾我呢。”

方路和江赣同时啊了一声,金城居然把老板踹了!就他!方路实在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小子也想踹人呀?”

金城瞪着方路道:“你也踹你们老板啦?”

江赣说:“他没踹,可他一直想踹,所以这小子回家当自由职业者了。”

方路笑道:“我是怕把他踹死,为那小子偿命实在太不划算。”

金城迷惑地说:“你酒量比我大,你不应该呀?”

方路认为应该尽快切入主题:“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金城抽泣着诉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说到后来几乎就要泣不成声了。

原来广告公司从山东拉回个大客户来,中午公司老板宴请大客户吃大餐,金城作为首席设计师也参加了。席间,山东客户说,时间紧,任务急,希望首席设计师能代表设计人员表一表决心。金城表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客户举着二两一杯的白酒说:“嘴上工夫耍不得,男人是要靠喝酒表现诚意的。”

金城,量,一喝就多,但敌不过客户的盛情和老板的面子,一连被山东老哥灌了三大杯,酒一下肚他当场就不言语了。回公司的路上,老板希望金城重视这笔业务。醉醺醺的金城摇头晃脑地说:山东人二百多斤呢,能不重视吗?这话恰巧让山东人听见了,老板虎着脸让金城端正工作态度。

金城不知哪儿来的邪火,轮起一脚就踹了出去,正好踢在老板大腿根上,当场就把这家伙踹了个屁蹲儿。老板和同事们都傻眼了,金城的酒也醒了一大半。他知道坏菜了,撒腿就跑。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躲起来,路上接到了老板的恐吓电话,老板号称要找几个人收拾他。金城担心老板的手下在自家门口设了埋伏,于是独自在大街上转悠,据说在街上逛了半天了。此刻方路传达了同学聚会的消息,金城总算找到亲人了,一路就跑了来。

听完金城的叙述,方路脑子里一片虚无。而江赣竟大大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都是怪物,好好的为什么都想踹人家一脚呢?有意义吗?”

方路搂着金城的肩膀道:“咱们先进去吧,人多力量大,借你们老板两胆子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金城还是满脸惶恐:“他真把黑社会的找来怎么办?”

方路斩钉截铁地说:“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中国没有黑社会!”

聚会彻底迷失了方向,大家围绕金城踹老板的事件展开论战,一直折腾到十一点半。方路始终没机会把亿万富翁与下岗女工摆到桌面上,到后来他几乎把自己请客的目的忘了。

无论大家如何开解,金城的情绪一路走低,到后来又有点控制不住。江赣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分局局长是我们家亲戚。你们老板敢动你一个手指头,我就日他们那老板的手剁下来。今天大家护送你回家,行了吧?”

如此一说金城总算露出了笑模样,但没过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劲,惶恐地说:“就算他不敢收拾我,起码也得把我开除了吧?我没工作啦!你们得帮我找个工作。当年我妈为了给我找工作,前后折腾了两年多才,就这么丢啦?”

江赣瞟了方路一眼:“谁让你踹人家的?把你弄了去,你没事就踹老板大腿根儿,谁愿意给自己埋地雷呀?”

此时李小倩毅然决然地发言了,她郑重地站起来:“金城,你应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想,社会是相互协调,相互包容的,必须得做到和谐。你倒好,领导说你一句你就踹人家大腿根儿,他要是不给你涨工资,你不得把人家房子放火烧喽?”

李小倩是他们班的团委书记,满脑子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好高骛远,高风亮节。方路每每想到她,眼前都会闪现出《聊斋》中著名女鬼小倩的形象。他一直就没想明白,好端端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取个女鬼的名字?为此他前前后后地思索了不少年,最终断定,李小倩的父母保证是没看过《聊斋》。

金城不高兴了,耷拉着眼皮说:“你是不知道,我们老板动不动就挤兑我,这口气我都憋了好几年了。”

江赣说:“人不能太老实了。在单位里老实人受欺负。”

“那可不一定。精明人只能占一时便宜,傻干傻得,老实人有好报。”小倩哄小孩似地说:“金城应该在家里调整心态,你太焦躁了。迎接新的工作岗位,总得有个全新的精神面貌。”

金城望着屋顶,眼珠子轱辘轱辘地乱转,就是不说话。

方路忽然一拍桌子道:“我的工作我做主,上什么班?不上班就活不了啦?怎么活都是个死,为什么一定要死在单位里呀?金城,设计水平怎么样?”

金城说:“北京午餐车的标志就是我设计的。”

方路道:“全北京的人都在你的指引下吃午饭,你还怕什么?上回你说你正学三维呢。”

金城忽然兴奋起来:“我已经会做效果图了,前门大栅栏改造的效果图就是我设计的。”

方路又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艺高人胆大!咱有手艺,咱自己找个活儿干不成吗?找工作干嘛呀?到哪儿都得看别人的脸色。咱自己的尿,尿到自己的壶里。”几个女同学纷纷做出要吐的表情,方路依旧的大言不惭:“跟我似的,回家,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自由职业,不比你们挣得少。”

金城眨巴着眼睛,拿不定主意。小倩沉着脸说:“自由职业?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那叫无业游民,人家金城可不能跟你学。”

方路仰起脸,用鼻孔看着她。“我怎么了?一个剧本能给社会创造几十个就业机会,我上的税能养活好几个乡村女教师。你们对社会能有什么贡献?和谐?没人上税哪来的和谐?”

江赣嘿嘿笑道:“为什么一定要养活乡村女教师?男教师就不养啦?”

方路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给我一边去!我是说自由职业者对社会的贡献大。”说着他瞪着几个在国企中供职的同学,趾高气扬地说:“你们这些有业人士又能怎么样啊?你们在单位里不就是喝茶、看报纸,相互打小报告吗?”小倩等人纷纷转过脑袋,给他留了个后脑勺。方路顷刻间觉得自己比姚明还高大,拍着金城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呀。以你的性格不适合在单位里混,你不合群,有点自闭,做自由职业者是你最好的选择。”

小倩从方路身边绕了过去,坐到金城身边,大姐姐似的说道:“金城,你千万别听方路胡说八道。自由职业了,老了以后怎么办?退休、养老和医疗保险谁给你上啊?自由职业就是自断后路。”

江赣捏着鼻子说:“嘿嘿,我爸爸有后路,可他一退休就死了。嘿嘿,他倒是享受到医疗保险了,住院一个多月,花了八万多块,结果医保中心才报销了四万多,剩下的钱还是我和我哥出的。我爸爸临死给家里捅了个大窟窿,什么都有又有什么用啊?三险,顶多就是心理安慰。”

“我爸爸没熬到退休就死了。”方路见江赣与自己结成了同盟,底气顿时雄壮起来。“金城,这事就这定了。你有本事,有水平,就什么都不用怕。嘿嘿,脑子够使的人都是自己给自己打工的,脑子中等的在外企里混日子,脑子不够用的只能在国营单位里猫着。”

方路一不留神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一来马蜂窝被捅开了,几个同学同时跳了起来:“方路,你说什么呢?”“小子,当心我找你妈去。”“你身上痒痒了吧?”最后李小倩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她悲壮地站起来,独自面对着狂妄的方路,大无畏地说:“方路,不许你诋毁几千万国营企业的职工,我们是中国产业工人和技术人员中最优秀的一群,这个国家的大部分财富是我们创造的。别看国营企业有困难,在我们的努力下企业效益一定会蒸蒸日上。你这个人太玩世不恭,你再聪明也不如我们几千万人聪明。”

方路半闭着眼睛说:“说你们脑子不够用,你们就是脑子不够用。在咱们这个国家里谁最聪明?什么知识分子、科学家、风水大师,全得靠边站。咱国家的领导人最英明,没错吧?”满屋子的人都大瞪着眼,没人能猜得出他下面要说什么。方路继续道:“以前都是国营企业,连剃头铺都是国营的。小倩,如果按照你的思路,国营企业的体制最好,人员最优秀,为什么领导人还要带着大家改革?为什么二十几年前,领导人就嚷嚷着要优化经济构成呢?我告诉你们吧,全世界的经验是国营企业的效益最低下,私营企业一般,个人的创造力最强。媒体上天天替国营企业吹牛,那是安慰你们呢,怕你们想不开。事实上国家领导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家二十几年前就想明白了。嘿嘿!”说完,方路照金城肩膀上来了一下:“敢不敢回家?敢不敢闯出一条路?何去何从,速做定夺!”

金城左看看右看看,如一只小老鼠被群猫环绕着。

江赣忽然大声说:“他奶奶的,有什么不敢的?都应该回家去,老子我不尿他们那一壶!”

众人一起望着江赣,连方路都有点傻眼了。

聚会不欢而散,小倩等人号称要与方路彻底划清界限,金城和江赣明显地站在方路一边。散会时,方路、江赣主动要护送金城回家,小倩说:“你们已经脱离组织了,属于半个黑户。”方路等人昂首阔步地走了。

路上金城向二人表明决心:要做独立设计师,另立乾坤,别开一翻新天地!

十一点时,三人到了金城家的楼下。方路隐约发现楼门口站着四个彪形大汉,每人手里都拎着棍子一样的东西。方路大惊,急忙在路边摸了两块砖头,同时小声叮嘱金城道:“有情况就报警。”

江赣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对方派出两个人将去路封住了,另外两个家伙则从后面饶了过来。金城是真害怕了,方路不得不用一条胳膊架着他。

江赣大义凛然地嚷嚷起来:“少玩儿这一套,我懂!天上下雨地下流,道儿上的朋友道儿上走。”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颇有些惊奇。一个大高个站出来:“老大,您是道儿上走的?”

江赣满脸蔑视:“不懂啊?连这个都不懂你就敢跑码头?哪个门儿里的?”

大高个讨好般地说:“没入门,我们是白人。有个老板给了我们二百块钱,让我们吓唬吓唬一个姓金的。”说着,他指了指金城:“您要是道儿上的朋友,我们立刻就走人,将来还得请您赏条路呢。”说完,四人同时一甩手,棍子立刻散开了,原来他们手里攥的是报纸筒。

方路顿时轻松起来:“那我给你三百块钱,把雇你们的老板吓唬一顿。”

大高个说:“行啊,您先给一百定金。”

江赣一跺脚,浑身的不好惹:“谁的钱都敢挣啊?”

大高个点头哈腰地说:“我忘了,还有您呢。我们几个是自由职业者,谁给钱就给谁干活,您别往心里去。”

又聊了几句,四个大汉居然被江赣的气势吓跑了。

方路拉着江赣问:“你小子真认识黑道的?”

江赣说:“都是他妈是假流氓,哪儿有真的?我在公安局有亲戚,学几招就够用。金城,回家吧,没事了。”

此时的金城快哆嗦成一团了:“方路,自由职业者怎么都这样啊?”

方路说:“我又没让你干这行,你怕什么呀?”

金城叹息道:“外面太乱了,我还真不想再出去了,就在家里干吧。”

方路到家已经是午夜了,他开了门,一个黑黑的毛团就扑了上来。他知道那是龙猫,一把抱住,然后在龙猫眼前轻轻地摇了摇手指头。龙猫立刻就老实了,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台灯亮着,老婆刘小灵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打呼噜呢。方路将龙猫放在地上,脸面悄悄地凑到刘小灵面前,用睫毛碰了碰她的睫毛。刘小灵有点儿痒痒,睁眼了。

就在小灵即将看到光亮的刹那,方路将两只手顶在耳朵上,上下呼扇着,口中大叫道:“猪啊!”

小灵似乎摸了电门了,蹭的一下就蹿了起来,一把揪住方路的耳朵:“谁是猪?谁是猪?”

方路耳朵被人揪着,嘴上却死硬死硬的。“一进门我看见床上躺着一猪,仔细看看,你又恢复原形了。”

“你再说。”刘小灵手上加力。

方路依然没忘记造谣。“你是属猪的,你就是猪!”

刘小灵照他后背上打了几拳:“又死哪儿去了?害得我一人在家,快闷死了。”

方路舒展舒展筋骨,美美地说:“你在家里呆两三个钟头就快闷死了?我在家呆了一整天,难道我就不应该出去转转吗?”

刘小灵歪着嘴说:“谁知道你跑出去干什么了?我听说有好几个初恋情人都惦记着你呢?告诉你,她们惦记的是方大编剧的钱,不是你方路的身子。”

方路冷笑道:“少唬我,哪儿有那么多初恋情人?初恋情人就一个,其他的不算。”

“那你们初恋时都干什么了?”小灵顺手把遥控器抄了起来,看样子只要半句话不投机,方路的脑袋就要经受考验了。

“你又不懂了,初恋就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情窦初开的另一种解释就是狗屁不懂。”方路脑子里反应出小倩的影子来,一时间有点儿傻。他赶紧把思路牵回来,指着龙猫道:“给它洗澡了吗?”

小灵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洗澡没有啊?”

方路举着龙猫,成心气她。“他是畜生,就应该关心,可你不是啊!”

小灵又照他胯骨上踢了一脚,踢得方路直咧嘴。“我看你是吃得太好了,天天的招猫递狗。”小灵忽然捂住嘴,这话明明是把自己也划为猫狗了。

方路哈哈大笑道:“你总算是英明了一回。”

小灵翻身上床,蒙着被子,再不理他了。

方路想了想,有点后悔,他上前摇着老婆的肩膀说:“真生气啦?”

小灵一把将被子拽下来,满面悲愤地说:“你能不能对我好点儿?咱俩能不能不吵架呀?我上了一天的班,累了,没心思跟你斗嘴。”

方路摊开手说:“咱俩是夫妻,夫妻不吵架那还叫夫妻吗?”

小灵手指窗外道:“人家江赣和邵云就是相敬如宾的,从来不吵架。”

“江赣那狗东西没心思和他老婆吵架。”方路差点把江赣在外面的龌龊事说出来,但他不能出卖朋友。小灵和邵云是最要好的女伴,小灵知道了就等于邵云也知道了。他只得改口说:“他们的夫妻感情没有咱们俩的深厚。”

小灵哼了一声:“我觉得人家过得比咱们塌实。”方路心里老大的不服气,他翻身下床,抱着龙猫要去客厅。小灵在被子里说:“你不睡觉啊?”

方路说:“我先给龙猫洗澡,然后再想想剧本的事,有个情节就是想不明白。”

小灵说:“明天再想吧,该休息了。”

方路大大地叹息了一声:“今天的事就得今天干,不干活咱们就没收入,凭你那几个工资,一家子全得喝西北风。”

“早晚你把自己累死。”小灵骂了一句,不说话了。

方路从柜子里找出洗澡粉,然后将龙猫放在纸箱子里。他抓起些粉末撒在龙猫身上,龙猫撒娇般地打了个滚。

这时方路脑子里又闪现出小倩的形象。许多年来他与小倩一直不大顺畅,见了面就相互指责,但一有机会还是希望见一见,难道当年那点事她还记在心里?想到这儿,方路忽然想通了剧本的环节,干脆让富翁与下岗女工是初恋情人吧,旧情复燃,干柴烈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万一制片人不满意,方路就揪着他的脖子问:“爱需要理由吗?不需要。需要吗?不需要。”

电脑挂在网上,方路估计小灵聊过天,于是他打开了MSN窗口。邵云也在呢,她把方路当成了小灵,立刻说:江赣那狗东西还没回来,你们家那死鬼呢?方路气得笑了一声:我那死鬼也没回来。邵云说:保证在一起鬼混呢,你要当心,有些事不能告诉他们。方路脑筋一转,什么事?他琢磨着,应该深入下去,正要继续问,邵云忽然下网了。

那一晚,他怀揣着一肚子好奇,写出了三十多场戏。

天亮了,小灵要上班,而方路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