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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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假如我是圣人(1)

一 苟活

前几天我与一个朋友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我的脖子被那家伙气得差点打成了死结。实际上我本想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吊起来痛打,可没有这个胆量,只好与自己的脖子较劲。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们俩被骗到某大学的礼堂里,听到了某儒学大师关于如何宣扬传统文化的讲座。那大师刚刚讲到一半,朋友起身就要退席,而且还大言不惭地嚷嚷道:“一派胡言!”

此时满场的鄙夷如雹子一样砸在我们身上,我的脸一直红到胸口,估计连屁股都红了。朋友则撇着嘴,大摇大摆地往出走,我只好灰溜溜地在后面跟着,尽量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出得门外,我厉声指责这小子:“人家正讲得来劲呢,您老人家也有点儿涵养行不行?”

“什么******传统文化?明清的夫子们哪一个不比这家伙研究得透彻?传统文化要是管用的话,咱们祖宗也不至于让人家打得满地找牙了。”朋友忽然嘿嘿一笑:“少提涵养吧,南京大屠杀的受害者都挺是有涵养的。要是换了我,我死之前,怎么着也得想办法把鬼子一个****咬下来。”

我知道朋友一直以偏激著称,只得好言安抚道:“为人要平和一点儿,干嘛动不动就声色剧烈的,跟谁有仇啊?”

“围观别人自杀的家伙都挺平和的,平和就是中国人的精神鸦片。”朋友的轻蔑简直把天空都覆盖了。

我担心他的声音把狗引来,不得不把他拉到墙角里,哀求道:“你小声点儿,别像个流氓似的。人家讲孔子呢,你不爱听,可你也犯不着嚷嚷啊。好歹孔子也是个圣人。”

朋友哈哈大笑:“中国圣人的脑袋都是被驴踩过的,所以才满嘴的胡说八道。”

我急了:“你才胡说八道呢,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化,我们延续了几千年……”

朋友张开双臂,浑身的嘲讽如虱子一样啪啪啪地坠落着:“在动物界里乌龟的生命最长,因为它一天到晚地缩在壳子里。咱们不争论了,我问你几个问题吧?看你能不能答上来。”

我认为自己的学识比朋友渊博些,凛然道:“你说吧,说不出个道理来,你就是忤逆。”

朋友笑道:“行。我问你,这一千年来,统治中国的是什么人?”

“废话,中国人啊。”我说。

朋友说:“也对。先是金人打下了北方,后是蒙古人占领了全中国。明朝前期的统治者与******教或者波斯的拜火教有着很深的渊源。然后就是满族人入主中原。再之后,民国领袖信奉的是英美体制。现政权的思想基础同样来自西方,没错吧?”

我仔细想想,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点头。

朋友道:“哪一个政权也不是靠中国传统文化建立的。”

我瞪着眼说:“同化了没有?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同化了,这就说明中国文化优秀。”

朋友轻蔑地说:“那同化的结果呢?蒙古政权被同化了,所以软弱了,无能了,腐败了,衰落了,被打跑了。清朝政权被同化了,差点把老祖宗的脸面丢尽了。别的,还用我说吗?中国文化的最大优势是让人懒惰,消磨人的进取心。”

我真想骂他是个王八蛋,但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得忍气吞声地说:“政治和军事力量的强大并不能说明文化优秀。”

朋友脑门子上写满了蔑视:“什么东西能说明啊?科技、经济?经济的事咱们就别提了,混了几千才将将混出小康来,这点事不值得显摆。科技?哈哈,在科技领域里,这一千年来中华民族为人类做出过什么重要贡献?衣食住行,除了吃,看看你身边的一切吧。”

我咬着后槽牙说:“活字印刷!”

朋友说:“那的确是毕升发明的,可在中国并没有得到应用啊,清朝时还流行雕版呢,现在还有人把雕版当宝贝呢。西方人认为活字印刷的鼻祖是德国人,人家发明的印刷术和中国人没关系。一项重要科技没有得到应用,一方面证明这个民族出过一个聪明人,另一方面说明这个民族因循守旧,毫无创新欲望,甚至喜欢倒退,还是那句话:惰性太重,而且是精神上的懒惰!”

我气呼呼地瞪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朋友继续往我的伤口上撒盐:“我知道你生气,可你就是生气你也不敢打我。传统文化不是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吗,可我就不明白什么叫大谋?对于中国人来说:大谋就是苟活,就是别惹事。一个不敢惹事的民族能有什么出息?”说完,朋友趾高气扬地走了。

我让他气得双眼冒金星,浑身脑袋疼。

我这人怎么这么笨呢?我要是有圣人那点本事,我早把他驳倒了。世无圣人,使竖子猖獗啊。

我绝对是个好人,我痛恨一切不利于我们社会的事,这朋友不是个东西。

当晚我发誓一定要当个圣人,我看看圣人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踩过。是啊,我一直相信圣人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如果说一般人有七情六欲的话,圣人或者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反正与我们这等俗人不大一样。

二 回到从前

一夜醒来,我就成了一个小老头。须发皆白,浑身囊膪,脑门子跟鱼鳞一样,一片一片的。

我是谁呢?

我坐了起来却惊奇地发现床边的服饰中没有裤衩,只得把免裆裤用一条带子死死勒住了。我记起来了,我们的祖宗不穿裤衩的,据说街上也没有公共厕所,北京的公共厕所是八国联军修的,以前人们的大小便是城墙根就地解决。当然了小裤衩也是从西方传来的,以前我们只穿勉裆裤了。对了,好象我们穿的鞋也是不分左右的,西方人进来了我们才弄明白,两只脚的轮廓原来不一样啊。

此时有个挺精神的小童子跑了进来,他低眉垂手说:“先生起来了。”

我痴痴地问:“我是谁呀?”

童子对这种胡言乱语早就习以为常了,眉宇间甚至还飘荡着一股浮云般的赞赏:“您以为您是谁您就是谁。”

我皱着眉,有点糊涂了,晕头晕脑地说:“我知道我是谁,可说出来也不一定对,我是任何人的可能性都存在,所以说出来没准就错了。”

童子高兴得直拍手:“真是哲理呀,道可道,非常道!”说着他找出小刀和竹签,认真地在竹子片上刻画起来。

我呆住了,好象也明白了,我应该是老子,我是李聃吗?

通过静思冥想,我的记忆恢复了,我的确是老子。

记得我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康之家。那时候我们的国家还在草创阶段呢,我所在的初级国家叫楚国。

由于我们家门前有棵李子树,便以李为姓了。我们楚国人崇尚红色,也不大认可周王对天下的统治,由于我们经常想把中原的铜鼎抢回来,所以与其他的国家关系都有点紧张。但求职谋生的时候往往是不问国籍的,前些年我曾经跑到周朝王室的档案馆,通过熟人关系做了一段时间的档案管理员。

无意中我在档案馆的垃圾堆里发现了一堆废弃的竹简,竹简上是一篇叫道德经的文章,作者不知,文章内容古奥艰涩,基本上是看不懂。我研读了好几年,大约看明白了十分之一。我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上古遗物,有很大的升值空间,于是便抄在一条丝娟上。每逢疑难的时候,我就说几句绢书上的不着边际的混话。人类总是痴迷于不着边际的东西,越是不明白就越是崇拜。久而久之,我俨然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半个神仙,大家都不叫我的本名了,改叫老子。我心里舒坦,叫老子总比叫孙子强。

近年来我蛰居故乡,声名人盛,拜谒者、求道者络绎不绝,自感天下之大无出我右者。于是沽名之心日盛,我的确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此时童子准备好茶饭,恭敬地端了上来。我边吃边问:“最近社会上有什么新闻没有?”

童子说:“有。我前几天在市场上买菜,有人正站在桌子上演讲呢,他说您是天生的圣人。您母亲怀胎八十一年才把你生下来,生下来就是白胡子老头,所以叫老子。”

我“啪”的一声把饭碗扔了:“胡说,这不是出虚恭吗?大象怀孕也用不了八十一年啊。”

童子平静地说:“您别生气呀,他们都是您的FACE,是您的追星族。只要您开演讲会的时候有人花钱买票听,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什么去吧,您心里明白就完了。”

我大大地喘息几声,幸亏我妈早死了,否则非打我几个大耳刮子不可。

童子接着道:“还有人说,你生下来就指着李子树,家里人只好让您姓了李了,他们说您是生而知之的人。”

我哼了几声,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童子又说:“还有一件沸沸扬扬的事,说来倒也有趣。”

“说来听。”

童子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几丝鄙夷:“听说鲁国也出了个自称圣人的家伙,这家伙干了些蠢事,名气却越来越大了。”

我骤然紧张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家伙是砸我的饭碗,这不是向我老人家公然叫板吗!我问:“何人如此大胆?”

童子说:“那小子姓孔,号召天下人尊王攘夷,恢复周礼和尧舜的太平盛世。”

我啐了一口痰,这种人也敢说自己是圣人?尧舜时代已经过去快两千年了,鬼才知道他们的时代是不是太平盛世,那时候人类连废铜烂铁都没有,拉了屎连屁股都不擦。尊王?谁是王?周王室吗?他们最擅长乱伦和胡点烽火,尊他们又有何用?他们自以为垄断着天赐的权利,实际上所有的王侯都自立门户了。攘夷?谁是夷?现在看来只有我们楚国人是外夷了,难道他还以为我们楚王是当年的子爵吗?我冷笑道:“此子之头,必曾被野驴蹂躏。”

童子兴奋地说:“对呀,鲁国人也是这么说的,前两年他杀了个叫少正卯的,因为那人比他聪明,他辩理辩不过人家,就把人家给杀了。”

我断定这小子不会有好结果,叮嘱道:“注意他的行踪,但千万别和这种小人来往,省得惹麻烦。”

童子点头称诺。

童子下去了,我却由衷地烦躁起来。我这个童子太能聪明了,聪明得让人觉得有点害怕。

童子本家姓庄,前两年有个算命的先生说,庄姓童子虽然本人命运蹉跎,但其子孙贵不可言,将来他有个孙子比我还要出名呢。听了这话,我就恨死这童子了,比我还要出名?难道他要偷走我的道德经吗?一定提要防他一手。

几天后,童子又得到了孔姓圣人的消息,进门时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我不耐烦地说:“庄重些,出了什么事?”

童子说:“我又碰上一个鲁国人,他说最近孔子说了句名言,挂在城门上了,还说此言必将流芳万代。”

“什么话?”我兴趣大增。

童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静心思索,这话听着有点意思啊,但我看到童子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禁有些生气:“你笑什么?”

童子说:“我就是笑这个姓孔的呢。他嘴里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但看到鲁国贵族欣赏八队女人跳舞,他就急眼了,与人家大吵一顿。后来贵族们分肉时特意羞辱他,没给他肉吃。这家伙一怒之下就带着一群傻徒弟偷渡了,还号称要周游列国,哪家王公给他肉吃他就给谁卖命。”

我也笑了:“他说的那句名言呢?”

童子说:“鲁国人说,孔子临走时又说了句名言,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又呸了一口:“这家伙的脑袋一定是被驴踩过,前言不搭后语,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的。”

童子忽然严肃起来:“老师,那个姓孔的说,为人要中庸,要平和,要知礼守节,这话对吗?”

我想都没想:“不对。”

童子说:“为什么呢?”

我卡住了,只好说:“名可名,非常名,我不点破,你自己想。”

童子点着头说:“我倒是想过了,您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儿。中庸是不左不右,左右逢源,实际上就是不敢走别人没走过的路,见着谁都想利用一下。实际上,只有偏激的人才能发现真理呢,这说明中庸者天生就承认自己是无能的了,而且还要给自己的无能寻找些理由。他们说的平和就是谁都别招惹,打不过人家最好离人家远一点儿或者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俚语说:就是装孙子。知礼守节就是在强者面前一定要守规矩,要拍马屁,还要注意别拍在马蹄子上。对待弱者吗,那就再说了。您说对吗?”

我强忍着怒气没有说话,这孩子简直聪明过了头了,聪明的孩子是活不长的,上善若水,上圣绝智啊!

童子接着道:“总体来说,姓孔的理论就是傻瓜加懦夫加狗腿子的思想基础,您说我想的对吗?”

我大瞪着眼,许久没说出话来,看来这童子是即不想做傻瓜,也不想当懦夫,更不愿意做狗腿子了。

半个月后,表弟卞喜来了。我把童子的事说了,卞喜说:“好办,他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随便找个错误就把他整死了。我来找你,是想跟您老说说那个孔丘的事。”

我不解地问:“孔丘?”

卞喜说:“就是那姓孔的,那家伙在卫国想勾引国君的老婆,让人家给赶出来了。据说带了一伙人到了陈地,现在已经绝粮了,估计早饿死了。他要是死了,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敢说自己是圣人了,放心吧。”

我心下一荡,爽啊!你这个姓孔的也想当圣人,美的你!但转念一想,连卞喜的面目也有些狰狞了,我怒道:“他吹嘘自己是圣人,他是假的。你怎么能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呢?”

卞喜只得承认错误,此时院子里有了动静,原来童子正挑水呢。卞喜说:“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我是清净无为的,这事得看你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