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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假如我是圣人(2)

“你等着吧,一定能抓到他的错?抓不到咱们就编一个。”卞喜嘿嘿笑了一声。从此词典里又多了一个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实际上这是孔丘和我分别在楚国和鲁国同时导演的,他的对象是少正卯,我的受害人是童子。

三 圣人之约

又过了几个月,一日午后我在庭院中品茶。忽然飞来一只楚地盛产的小虫,该死的虫子先后在我老人家的眼皮上左右舞蹈了一阵,然后一头飞入茶杯中,死了。我大怒,于是迁怒于旁边打瞌睡的童子吊上房梁,准备毒打。此时却听有人来禀告,有客从远方来。

我不想在客人面前表现得没有教养,于是命人放下童子,和蔼地叮嘱道:“胆敢走露风声,当心汝的狗腿。”

童子诺诺而退。

我凭窗而望,只见远处山坡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似有显贵光临。本人心下嘀咕:近来并未得罪何人,不可能是讨债寻仇的冤家,估计又是哪个国家的后生小子来请教了。

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好了,打破沙锅问到底,难道能问出红烧肉来吗?我吩咐左右道:“更衣,迎客。”

不一会儿,果然见风尘仆仆十数人鱼贯而入,为首者长须过胸,身材高硕,本来挺气派的人但面黄肌瘦,破衣拉撒,似乎是刚刚经历了饥荒。为首者弓身施礼说:“后生孔丘求见先生。”

我道目微合,算是致意了。原来这家伙并没有饿死,但这副尊容的确是不大体面,这小子跑来楚国干什么?难道是来宣扬尊王攘夷、守礼知节吗?

我暗自叹息,按说孔丘也算名门之后了,其六世祖孔父嘉曾是宋国的丞相,因妻子太漂亮而被人杀死。如今名门之后混成这副模样,还有脸招摇过市呢,真是丢人现眼!

孔丘诚惶诚恐地说:“令尊可好?”

我说:“死了。”

孔丘说:“令堂可好?”

我说:“死了。”

孔丘愣了一下:“那尊夫人可好?”

我说:“也死了。”

孔丘勉强咽了口唾沫:“那先生身体可好?”

我心道:这个酸儒!只得点头说:“身体还不错,你有事吗?”

孔丘可算松了口气:“小可从鲁国来,特来拜谒先生。”

我有很多年没出过门了,也实在想不出鲁国能有多远,便问道:“鲁国有几十里路?三天可到吗?”

孔丘颇为感慨地说:“迢迢千里,一路艰辛,我等师徒数次险遭野狗暗算,幸亏子路勇武……”

我一拍脑门,明白了。这家伙居心叵测呀!他周游列国,胡说八道,每逢国君便要官讨赏,而且还喜欢勾搭人家老婆。他这次来看望自己,不会是让我出面为他引见楚王吧?我不过当了几年图书管理员,连楚王的面都没见过呀。虽说我有点名气,楚王或许会给个面子,可这家伙要是再勾引楚王的老婆怎么办?那就我要断子绝孙了。不行,得想个办法把他打发走,于是我不客气地打断孔丘道:“汝来楚国做甚?”

孔丘昂然站起:“鄙人以为,天下之道无外乎仁义礼智信,君子之道就应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为男儿一生所求,但先生能否告诉我,如何才能做到呢?”

我闻言又是一惊,自己前些年修炼内丹之术,有点走火入魔了,至今仍想不起自己是否有过儿子,又哪有心思琢磨家国之事呢?再说了,平天下干什么?想平天下的人大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都是憋着一肚子坏水的,无非是想收取别人的税金。但当着后生晚辈的面,我不能太张扬心情,便无奈地舔了舔牙床子,可惜一颗牙都没了。

我有个绝招,遇到疑难问题便来个闭目养神,答是不答,不答是答!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孔丘无奈,只得带着弟子退出。

刚一出门,我就听见那个大胡子子路在外面骂道:“老东西架子好大,他到底是哪路猪狗?看我不一把火烧了他的猪圈。”说着他便四下寻找引火之物。

我惊得赶紧走到窗口张望,只见孔丘圣目微张,面露怒色:“不得造次。前辈明明已告诉我们天下至理,汝等愚鲁,无法领会而已。”

我不明白,我告诉他什么了。

只见子路是硬是把‘胡说’咽了下去,他痴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半大老头子,那神态明明是:“这几年来老师东奔西走,四处碰壁。不会是收得刺激太多,神经不大清楚了吧?”子路为人厚道,不敢骂老师,只得继续骂我:“李耳那老贼,明明是未发一言,明明是瞧不起咱们北方人。”

孔丘笑道:“老先生舌舔牙床,牙床上却没有一颗牙,此何意也?”

子路瞪着大眼说:“狗老了褪毛,人老了没牙,这有什么新鲜的?”

我摸了摸下巴,好几年前我的牙就掉光了,这个孔丘到底是什么意思?

孔丘满脸的喜悦,他背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高山仰止,高不可攀啊!你怎么能知道呢?牙为阳刚之物却先衰,舌为阴柔之物却长存。老先生的意思是柔弱胜刚强!”孔丘自鸣得意地手拈长髯,心想:“凭鄙人这份才智,没准真能成圣人呢。”想着想着,他竟乐出了声……

我在房间里听着,不觉肚子里汩汩直响,似有异动。我只得气沉丹田,于是清气上升,浊气凝于肛门,狠狠喷射出去,外带一股屎味儿。孔丘的脑袋一定被驴蹂躏过,什么玩意儿啊!

孔丘走了,我气得在屋子里转悠,如此愚蠢的家伙也敢自称圣人?此时童子走进来,好奇地问:“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姓孔的?”

我说:“是。”现在我倒盼着童子骂他几句。

童子点头道:“我听他徒弟说了,姓孔的要编写一部诗经,把从古至今所有有价值的诗歌都记录下来。”

我恼怒地说:“什么叫有价值?他认为有价值就有价值吗?他有这资格吗?如果上古诗歌有八百首,让他这么一折腾,能剩下三百首就不错了。”

童子惊道:“对呀,岂不是后代的损失吗?”

我恼怒地哼了一声:“当然是!”

孔丘走了,我家又恢复了平静,但多事的童子却越发地不安分了。有几次我看见他偷偷研读《道德经》。年纪轻轻的,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要砸我的饭碗吗?

四 圣人所终

几个月后,卞喜气势汹汹地跑了来,怒道:“表哥,你那个童子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跟我抢王二寡妇呢?”

我知道他和邻村的王二寡妇有些说不清楚,可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有这个念头呢。我怒道:“表弟,你说话要负责任。”

卞喜道:“前几天不是三月三吗?”

“是啊,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掂了掂跨下那个玩意儿,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卞喜跑到门口向外看了几眼,回来道:“就是你那小童子干的。他仗着年轻,勾引王二寡妇。王二寡妇现在已经不搭理我了,听说都怀孕了。”

我也挺生气的,这孩子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与长辈争女人呢。我沉着脸说:“你把他带走,好好打他一顿,出出气就得了。”

卞喜立刻从怀里拿出条绳子,兴奋地说:“我现在就把他捆走。”说完,他冲出房门,一把揪住童子的脖子,拎小鸡一样地拎走了。

入夜了,依然不见童子和卞喜的踪影。我知道卞喜在函关当过守备,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粗人,于是吩咐人去找。

不一会儿,仆人将童子背回来了,一进们就惶恐地说:“主人,幸亏你料事如神,要不童子就要被表老爷打死了。”

我低头一看,也有点难受,童子已经被打得看不出人形了。这个卞喜,下手也太重了些。我命人给童子灌了些米汤,童子醒了。他睁眼就说:“老师,我又想通了一个道理。”

我说:“什么道理?”

童子说:“那个姓孔的要大家安分守己,说这就是礼,我想明白了。奴隶就是奴隶,童子就是童子,这就是等级。我不应该有非分之想。看来孔子是对的,咱们是错的。”

我阴着脸问:“难道他比我还正确吗?”

童子一歪脑袋,不说话了。

后半夜,童子死了。我把卞喜埋怨了一顿,也没当回事。

几天后,卞喜惶恐地跑了来,大叫道:“表哥,不好了,王二寡妇把咱们告到官府去了。官府派了捕快要拿咱们俩呢,怎么办呀?”

我惊道:“童子是我花钱买来的,死了死了吧。”

卞喜说:“咳!王二寡妇说自己怀孕了,童子就是她孩子的父亲。她说您妄为圣人,连一点法制观念都没有。王二寡妇发誓要为童子报仇,如果县里领导不管,他就把孩子生在县衙门门口。”

我摸着脑门说:“咱们是农民呀,农民要法制观念做什么?”

卞喜说:“谁知道那是什么鸟东西,反正是捕快马上就要来了,咱们俩赶紧跑吧。”

天还没亮,我们俩骑了一头青牛,一路向西就跑了下去。路上我埋怨卞喜下手太狠毒,卞喜说:“早就应该把童子卖掉。”吵到后来,我们俩面红耳赤,眼看要动手了。卞喜忽然指着前方说:“表哥,咱们别吵了,到函关了,出了函关就是秦国地界了,楚国的法律就管不着咱们了。”

我放眼望去,果然见一座雄关耸立在两山之间,巍峨壮观。虽然还有好几里路,但依然能看见城头上飘摇的旌旗和将士们金盔的闪光。我大喜道:“听说秦国之西有昆仑之山,山上有西王母,西王母有长生之药。咱们俩干脆去昆仑山,万一来个长生不死也不错。”

卞喜冷笑道:“表哥,能出函关就不错了。万一官府的通缉令先到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

为了预防万一,卞喜先到城上打探,还好,官兵们还没有收到通缉令。但我们没有过关通行证,守将虽然是卞喜的朋友,但决定公事公办。卞喜说了一骡车的好话,最后守将才道:“老子是名人,名人过关不落点实惠,我们这些当兵的就该喝西北风了。”

卞喜是当过兵的,自然明白事理。他回来向我要钱,我说:“出来仓促,哪来的钱?”

卞喜说:“没有钱,有值钱的东西也行啊。”

我说:“只有这头青牛。”

卞喜说:“表哥,都到了这般光景你就别舍不得了,你怀里不是还有本古书吗?那你是从周王室图书馆偷出来的,好歹算件古董,赶紧给人家吧。”

我怀里有两部道德经,一部是图书馆的残片,另一部是我自己精心抄写在绢上的。我有心把抄写的卷轴送出去。但卞喜却说:“那是现代货,不值钱。”

无奈我只得将道德经古本残片送给守将,守将乐得两只手变成了四只手,大笑道:“这东西值十两金子,盛世收藏,乱世囤粮,我们家绝对盛世了!”

我和卞喜贿赂了守将,出得函关。卞喜自己当过将军,听说秦国人喜欢杀人,便想到秦国去谋个差事。我说:“我老了,还是进山修炼吧,最好是能把裤裆里那玩意修炼起来。”

我们俩在函关之西分手,从此再未见面。

过函关后,森林日益茂密,青山如画,碧水如蓝,我在青牛背上慢悠悠地溜达,欣欣然,昏昏然。这些年来我特注意养生之道,吞风吐气,素果微食,所以身体特好。

前些日子有个方士来,说他新发明了一种房中术的修炼方法,男子为丹,女子为炉,又快乐又舒服又能炼成内丹长生不老,是亘古未见之大法也。

可惜我已经老了,只得让他将此法记录,造福百代后人。想到这儿,我脑子中灵光一闪,如果见了西王母,如果吃了长生药,如果能返老还童,这房中术也就不必留给后人了。

我大喜过望,急忙催动青牛,撂着蹶子向西方而去。

大约走了半个月,四周全是密林。我觉得这地方险恶,快牛加鞭地走。忽然我听到草间有异动,奇怪呀,草丛中竟出现两个光点。此时青牛突然发起性来,一跃将我贯于路边,而后落荒而去。

我摔得七荤八素,正在往起爬呢却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扑面而至,远处的光点正是大虫的眼睛。“休矣!”我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仰面昏了过去,此后的事都是我的阴间听到的。虽然不足为凭,但好歹也算有个结果。

大约四百年后,有个叫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道:“老子函关化胡,不知所终!”

我在阴间暗笑,那是卞喜的版本,他当然不知道我去哪儿了。司马迁也是个糊涂虫,他要是学问再大些,或许就能猜出我的去向了。

我死后的几十年的某一日,有个年轻人因逃婚路过这一带山区。他老远就看见路边有一堆白花花的尸骨,年轻人顿起恻隐之心,于是想为死者收尸。但尸骨还没有安置好,年轻人竟发现了不少金银和一部写在丝娟上的《道德经》,其实这堆尸骨是我老人家的。

我在阴间看着呢,也认出来了,这个年轻人保证是童子和王二寡妇的孙子,当时我难过得差点哭出来。我杀了他的爷爷,可孙子却为我收尸,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又过了几十年,年轻人苦读我留下的《道德经》全本,读懂了五分之一,终于成为一代大哲,名曰:庄周。

庄周至死也没敢把我的下场说出去,主要是怕伤了众人修道之心。可人有话不说,终归是憋得难受,于是他在《南华经》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两兄弟,一人聪明绝顶,殚思竭虑,苦心经营要出人头地,虽然积攒了一大笔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但鬼神缠身,横祸不断,终于壮年而死。另一个兄弟幼年修道,年有七十仍鹤发童颜,精神抖擞。有一天他进山采药,一不留神竟被老虎吃了。这是庄周在影射我老子和他爷爷的下场。而他自己却一直想不通该向谁学习,庄周化蝶正是这种矛盾心理的体现。

我是从阴间回来的,我当了一回圣人,现在我不讨厌那位朋友了,我和他想的差不多了。但我不知道我扮演的老子是不是真的老子,正如我扮演的狗不一定是所有的狗,我扮演的熊猫不一定是所有的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