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定要做外国人
做人,烦了。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怎么着都烦。
我一直在揣摩,世界上到底哪一类人的活得比较舒坦?哪一种人过得比较自在?那些富人是能舒坦而不得,只要有了钱便成了他人算计的对象,大多是得不了好死的。穷人就别提了,天天为钞票操心,生了病连医院都不敢进,还不如宠物呢。做中国人吧属于先天不足,主要是经济问题在作祟。当日本人又太不甘心了,总不能把自己与禽兽混为一谈吧?其实直接做禽兽也就算了,何必披着张人皮呢?做个美国人倒不错,但总是担心恐怖分子找上门来,危险!最终我觉得还是做欧洲人好些,可现代欧洲人多少又有点底气不足了,连个伊朗核问题都搞不明白。
如果能做一个全盛时期的欧洲人,或许就能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享尽无限风光了。嘿嘿,那时候国际法还不健全呢,做强国的国民好象是可以肆无忌惮的。
于是我想做个全盛时期的欧洲人,但我一直的理想是动物啊,这下矛盾了。仔细想来,我觉得老外虽然也是人科动物,但与我们多少还是有差距的。在王朝时期,我们的祖宗基本上是不把他们当成人看的,我们曾经在英国的英字前加上了犬旁或者口字边。仅仅百十年前,大多中国人还认为欧洲人的膝盖不会打弯呢,连猴子都不如。所以他们也不是人,至少不是我冒充的这个品种的人。
于是我设想自己成为日不落帝国的臣民,游走于世界各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是谁就是谁。
我生于1864年的英国肯特郡,我的英文名字早就被人忘却了,但中文名字却异常的响亮——李德立。
我以一个英国企业人的身份,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进程和旅游业版图的重新划定,后代中国人把我当成了帝国主义走狗,是掠夺中国财富的万恶传教士,是西方侵略中国的代表性人物。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传教士兼商人,可在中国人眼里,我不是个人。
我出生的年代是我们的国家最牛叉了,那时美国人刚刚结束内战,法国人刚刚被德国人打得屁滚尿流,而德国人不过是刚刚从蒙昧的分裂状态中觉醒过来。至于东方那些古老的国度则大多与现代社会毫无干系,而非洲更是蒙昧如初。
我们英国人与时俱进,开拓创新,走到了时代的最前端。那时伦敦的地铁已经开通十余年了,四通八达的铁路网串联了国家的每个城市。我们的蒸汽船航行在泰晤士河上,那是最早投入运营的铁壳商船。曾几何时英国的舰队游弋在广阔的大洋上,大西洋仅仅是我们的内海,太平洋上到处都有我们旗帜。我们要海上保护贸易,我们控制了所有的商业航线,我们在所有的商业往来中都占有巨大的分额。在那一时期英国的陆军占领了整个印度、澳大利亚、加拿大、非洲的一半以及海洋上无数的岛屿。而我们的民主制度也随着帝国前进的步伐,推广到世界各地。世界上从没有过这样的伟大国家,以如此少的人影响着如此多的人,在一个偏僻的弹丸之地向大半个地球发号施令。
生为英国人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负担,如果不做出一番成就的话,我是无法向自己和祖先交代的。
年轻时我本想做个英武的海军战士,但想到功成身就死的纳尔逊,我便害怕得不得了。我也曾想混进陆军队伍,但当时的帝国陆军陷入了与阿富汗人和祖鲁人的战争泥潭,做陆军更危险。
最后我决定干脆做一名传教士,虽然我对宗教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传教士的身份又体面又安全,收入也不错。
如此种种,证明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绝对成了不了英雄,但世间变幻谁又能预料呢?在我刚刚拿到牧师证书时,教会居然给我下达了命令,为了扩大英国教会的影响,他们让我去中国传教。当时我气得差点和他们打起来。
中国是什么地方?那是瘟疫横行,饿殍满地的国家。
据说我要去传教的长江流域更是热得从天上往下流火。我们英国人是最怕热的,我父亲有个朋友曾在上海做生意,结果染上了热病,没两个月就死在中国那个鬼地方了。
我当时刚刚结婚,带着新婚妻子去中国,那不是找死吗?但教会的命令就是上帝发命令,是不能更改的,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启程了。
当时苏伊士运河还没有开通呢,我带着妻子从伦敦登船,取道南非,走印度,到达香港。
在漫长的旅途中,妻子意外地怀孕了,那将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俩欣喜之余竟不约而同地担心起来,迎接我们的国度到底什么样?我们的孩子能够健康地成长吗?
我们的船从香港坐轮船沿着海岸线北上,我的传教士生涯是从这里开始了。
1883年的上海已经颇有些欧洲大都会的派头了,实际上中国的城市都是非常庞大的,这得益于他们蜂群一样的人口。我本想在上海常住下去,但可恶的教会又把我派到了汉口。
此时妻子怀孕七个月了,而我刚到中国,教会是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我们只好忍气吞声地上了轮船。
我是第一次深入中国内地,长江的浩瀚让人震惊,如此壮丽河山养育出的民族应该是人类文明的领跑者。但我发现中国人只是对祭祀祖先和回顾光荣的历史有兴趣,这是为什么呢?
路过镇江时我碰上了赛兆详,他是美国传教士,是虔诚的基督徒。赛兆祥一直在中国传教,在宗教界很有些名气。
他看到我妻子,几乎残叫着说:“千万别去汉口,会死在那里的。”我询问原因。赛兆祥痛惜地说:“中国人称汉口为火炉,那地方太热了。咱们欧美人怕热,很多人都热死在汉口了。尊夫人要是在汉口生产的话,必定凶多吉少。哎!我的前两个孩子都在中国热死了,我妻子受不住打击,回国疗养去了。”
我听从了老朋友的建议,决定只身去武汉,把妻子留在镇江的教堂,那里有英国护士。
我曾向赛兆祥请教,如何让中国人成为上帝的信徒。
赛兆祥叹息着说:“中国人没有宗教精神,他们只相信利益。只要让他们明白,信教有好处,他们就会聚集在你身边的。”
我惊讶地说:“那是生意,不是传教。”
赛兆祥难过得不得了:“我不想亵渎上帝,可中国人就信这个,你说怎么办?”
抵达汉口恰好是七月,天哪!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啊!早晨八点,坐在房间里热汗就溢出来了,整个身体就如一只沸腾的水壶,人热得没地躲没地藏的,只想在水泡着。我不明白教会为什么把我派到这儿来,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强自支撑着处理教堂的事物,我不敢去乡下传教,万一热死在半路怎么办?
其实中国人也怕热,每到傍晚,长江里全是光溜溜的身躯,颇为壮观。
此时妻子来信了,她说我们有了女儿,并希望一家人尽快团聚云云。在信中,妻子抱怨说镇江天气太热,孩子生了痱子。我暗自叫苦,你们要是来了汉口就不是生些痱子的事了。
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几个中国传教士,其中一人叫戴鹄臣。我是英国人,但并不认可当时欧洲流行的人种学观念,当时的欧洲人认为西方人之外的人种都是劣等民族。我认为中国人除了相貌单调些,不大讲究卫生之外,与我们也没有多大区别。实际上在我看来中国人的外貌简直太可笑了,一水儿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所有男人都梳了个统一的发型,几乎很难把某个人从人群中区分出来。
统一的外貌说明人种单一,而统一的穿戴说明思想单一。也难怪这个民族没有创新观念,他们似乎从不愿意创造新的东西,因为他们认为古代社会才是理想中的乐园。
戴鹘臣十年前就接受了基督教,思想还算开明。有一次我和他聊天时说到武汉太热,戴鹄臣笑道:“有个笑话说,阎王爷要把干了坏事的财主下油锅,所有的财主都跪地求饶,只有一个财主无动于衷。阎王爷奇怪地问:难道你不怕下油锅吗?财主说:我是武汉人,不怕热。”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笑。我满脑子是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总不能老让他们在镇江吧?后来我把在的担心说了。戴鹄臣说:“放心吧,进了九月就好了。”
进了九月天气果然凉爽了,我兴高采烈地把妻子、女儿接到汉口。
戴鹄臣迎接我们时,抱着小女儿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赶紧长身体,明年夏天你要经受锻炼了。”
我立刻揪住他,哀求着说:“你一定要帮我找个避暑的地方,我可不愿意女儿在汉口下油锅。”
戴鹄臣说:“九江有一处所在,据说那地方夏天很凉快。”
“哪里?”我听说过九江,但没有下船。
他说:“庐山。”
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在夏天到来前,安顿好避暑的问题。
二 庐山开辟者
深秋,我和戴鹄臣从汉口到了九江。
虽然是秋天了,但站在江船上依然热浪扑面,浑身粘稠。戴鹄臣指着南方的一片朦胧山峦说:“那就是庐山,曾经孕育过很多大诗人。”
我说:“什么诗人不诗人的,凉快就行。”
我们离开驿道,沿着一条古老的山路向上攀登。
戴鹄臣说:“这条路是朱元璋修的。”
我知道那是个著名的皇帝,以诸杀功臣驰名,据说那小子还当过佛教的传教士,便问道:“他也是来避暑的?”
戴鹄臣说:“满州人怕热,所以修了避暑山庄,我们汉族人是从不避暑的。朱元璋修路是为了纪念一个和尚,好象叫布袋和尚。”
我心里一动,和尚是传教士,我也是传教士啊,难道我与这座山还有些渊源不成?
纪念和尚的小路叫九十九道盘,是一条年代久远的石板路,从山脚直通山顶。路边的风光美不胜收,隔不远,茂密的丛林间就会闪现出荒废的中式亭台,如遥远的童话。我们没有做停留,匆匆而上,刚刚上到半山腰冷风便飕飕袭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外套。
戴鹄臣说:“听说,夏天在庐山上睡觉,一定是要盖上被子,否则就着凉了。”
我颇是欣慰,热汗飘尽,步履轻快。我们在向导的带领下经过天池寺、黄龙寺抵达了女儿城,那是条破败的古城墙。
我站在城上极目远望,九十九盘已经淹没在漫山翡翠中,风景如画。不,这里的风景本身就是一幅写意画,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景致一般无二。
我发现前方的两座山岭间有一块面积不大的山间小平原,便问:“那是什么所在?”
戴鹄臣说:“牯牛岭。”
我心念一动,COOLING,这不就是清凉的意思吗?从此我给对面那片山岭更换了名字,叫牯岭,取避暑之意。后来不仅外国人接受了这个名字,连一向咬文嚼字的中国人也认为我做的修改更为简洁,不久便叫响了。
有一段时间牯岭的名声甚至比庐山还要响亮些,其功劳全在我一人身上。
我在山上考察了几天,发现庐山的确是个避暑的好去处。我决定在山中里修建一座别墅,夏天让妻儿们在这里躲避汉口的高温。
戴鹄臣曾告诉我,俄国人曾向山中寺院买过地皮,我们俩便辗转去九峰寺探讨购买地皮的事。我估计这笔生意的难度不大,寺里是土和尚,我是个洋和尚,大家都是和尚,买块地皮又算得了什么?
我和戴鹄臣整整走了半天,后来体力不支了,再加上山路陡峭,我凭空摔了个跟头。幸好我还年轻,否则脖子就要摔断了。
后来戴鹄臣找来骄夫,所谓的轿子就是两个年轻人抬着把简易的竹椅子,人坐在上面颇是惊险。我本来大敢坐,但轿夫急得频频作揖:“洋大爷,你就坐吧。我们三天没开张了,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为了他的母亲和孩子,我只好坐了上去……
九峰寺的住持叫继慈,看模样倒也和善。我向他提出购买寺后空置的土地,和尚开口就要三千两银子,这不是要杀人吗?我拒理争辩,三说两说的,和尚竟从佛像底座下抽出一把大砍刀,号称要宰了鬼子。
我和戴鹄臣只好夺路而逃。出得门外,我诧异地问:“这般和尚倒像是土匪。”
戴鹄臣说:“也难怪,听说继慈曾在湘军做过将领,杀人如麻。虽然立地成了佛却未必放下屠刀。”
“那我的女儿怎么办?明年夏天怎么办?”
戴鹄臣说:“要不,就在牯牛岭置办地皮吧,可惜那一带无人居住,生活不大方便。”
我说:“无所谓,我们住了就等于有人了。那片地有主人吗?”
戴鹄臣摇头道:“无主荒山,咱们去官府谈谈吧。”
听到官府这两个字,我立刻觉得耳边全是风声,脑袋都疼了。
当时的中国弥漫着浓重的排外情绪,中国人把我们叫做鬼子。鬼是人死之后的形态,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愿意承认我们也是人。其实官府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凡是洋人的事一概排斥。因为所有的官员都担心背上汉奸的名声,他们碰上洋人就如碰上瘟疫似的,躲还躲不及呢。后代人都以为我们曾在中国横行霸道来着,但那是军队的事,根本原因是中国军队挡不住他们。我也希望横行霸道,是人就愿意横着走路,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传教士,无权无势,也没那么多的钱!对了,当时中国人的流通物不是钱,是银子。
戴鹄臣看出了我的疑虑,安慰道:“要不,我替你出面吧。我不说你是外国人,官府同意了你再出面。”我点点头,只得如此了。
戴鹄臣的人品极好,他身上具备了中国人独有的精明,对我们外国人也没有偏见。我们下山来到德化县,我住在客栈里,戴鹄臣去了县衙门。
大约两个小时后,戴鹄臣回来了,他惊喜地拉着我说:“知县说那是无主荒山,闲着也是闲着,明天就可以交契税了。”我们俩大喜过望,当天晚上狠狠地喝了顿小酒。中国白酒不好喝,喝起来如同受虐,但我高兴,受虐也愿意。实际上当时我只想租他几十亩地,盖栋别墅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事情的发展往往是无理可循的。我做梦都想不到,后来我几乎拥有了整整一座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