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在银号兑换了银子,双双来到县衙门交税。知县看到个洋人明目张胆地走上大堂,惊得鞭子都立起来了。他指着戴鹄臣的鼻子,喝问道:“我让你把李德立给我找来,你弄个洋人来干什么?”
戴鹄臣说:“他就是李德立呀?”
知县惊道:“李德立是洋人?他们也姓佩李,那是老子的姓。你少骗我,他们的名字都是什么斯什么鸡的。”
我赶紧解释说:“我的中文名字就叫李德立。”
知县瞪了我一眼,满嘴嘟嘟囔囔的:“这鬼子怎么会说中国话呢?”
我纠正道:“我是人,不是鬼子。”
知县狠狠一拍桌案:“我不管你是人还是鬼?你们洋人想从我手里租地,那是妄想。”
我不为理解,高声叫道:“反正是荒地,闲着也是闲着,我只想建一栋避暑别墅。”
知县道:“我们宁肯闲着也不能给你们外国人,谁知道你憋的什么心?”
我说:“我只想建别墅,避暑你懂不懂?”
知县冷笑着说:“你嫌热就到江里去泡一会儿去啊。你们不会是要在山上建炮台吧?”
我苦笑不已:“建炮台有什么用?我真要建造别墅。”
知县凶狠地向外一挥手,忽然觉得礼数不对,马上又端起茶杯来:“你们还能有好心?”
此时门外的衙役高喊道:“送客!”
说是送客,实际上我是被知县哄出来了。
出了县衙门,我向戴鹄臣打听县议会的地址,我要投诉行政当局。
戴鹘臣摊开手说:“我们中国没有议会。”
我说:“没有议会,谁来监督行政官员?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戴鹘臣苦笑道:“我跟你说不明白,反正是没有。谁让你是洋人的?洋人比中国人厉害。我们中国人是碰上弱小的就怜悯,碰上厉害的就自卑,自卑过头了就不爱搭理你们了。”
我说:“逻辑错误,完全错误,应该与强者合作,使自己也成为强者才合乎逻辑。”
戴鹄臣说:“那是你们西方人的想法,我们中国人不能承认比别人差。”
“日本人也是东方人,他们就跟你们想的不一样。”我终于找到了理由。
戴鹄臣冷笑了一声:“他们腿短,不过是一伙东夷。”
后来我和戴鹄臣实在讲不明白了,干脆跑到九江领事馆,向英国领事诉苦。领事说:“中国人的事太深奥了,谁也说不清楚。干脆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朋友姓苟名师,我在中国碰上了难事就向他请教,挺有用的。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应该是我的军师了。”
第二天我和苟师会面了,他是个精明的湖北人,据说天上九个脑袋的鸟也没有他们聪明。
苟师听完我的遭遇,哈哈大笑道:“不过是个知县吗?才九品。这样吧,咱们去找道台大人。”
我说:“知县那里都没有通过,道台就更不可能答应了。”
苟师笑道:“你没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吗?只要你不是空着手去的,事情就好办。”
“那是行贿呀,是要判刑的。”在英国我从来不敢想这种事。
苟师说:“假正经!你们给上帝烧香,那也是行贿呀!”
我说:“我们点蜡烛,不烧香。”
苟师说:“一个意思,不就是盼着上帝照顾照顾你们吗?在我们中国,当官的就是上帝,就得烧香。”
避暑要紧,我把自尊心暂时寄回英国了。在苟师的指点下,我用了半年的生活费给道台大人置办了些礼物,然后请苟师送了过去。不久道台大人同意会面,苟师自告奋勇地要一起去,而且还向我要了五两银子的鞋钱。
当时我已经没有银子了,只好向戴鹄臣借了五两。去衙门时我特意看了看苟师的双脚,这家伙并没有购买新鞋,可他为什么向我要鞋钱呢。
路上苟师异常激动,声称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道台这样的大官,是托了我的福。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给他带来什么福气,反正有福总比倒霉强。我们来到道台衙门,苟师在客厅外双膝跪地,拼了命地磕头,诚惶诚恐地喊道:“大人,老大人,老老大人……”
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要知道我们西方人的双膝只能在上帝面前跪倒,见了女王也顶多是单膝着地。看来中国人的膝盖比较柔软,父母、老师、皇帝、官员甚至写着祖宗名字的木板都是他们下跪的理由。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们还要四肢着地,额头与地面撞出声响来,完全是一副猪狗不如的样子,真是了不起呀!是哪个天才的中国人想出这种礼数的?
道台是个大胖子,我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拱了拱手,然后直接说明来意。道台为难地说:“本省没有这个先例呀,官府从来没有把土地租给过洋人,这个这个难办!”
我心道:你们的中央政府把香港租给我们九十九年,怎么能说没有先例呢?
苟师见我面有不悦,赶紧在道台大人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我认为最终是礼物的价值起了作用,道台终于想了个两全的法子,他说:“虽然官府不能把地租给洋人,但私人可以呀。你找个当地人把地租下来,然后再转租给你不就行啦。”
我连声夸奖倒台聪明,可道台听了却板着面孔似乎生气了,苟师忙道:“洋人就是不会说话,他是想说您英明来着。”
如此一来,气氛总算缓和了,后来道台又询问兴建别墅的具体位置,我笔划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苟师抢着说:“从长冲到牯牛岭一带都可以,反正也没什么用,干脆全给他吧。”
道台点头道:“行,我下个帖子,你们就自己操持吧?”
从道台衙门出来,我救住苟师的领子,厉声道:“从长冲道牯牛岭一带的面积太大了,我只想盖一座别墅,怎么能用得了?”
苟师说:“跑马占地你懂不懂?能占多少就占多少,反正都是荒地。”
我急道:“地方一大,租金就贵了。”
苟师说:“你们洋人有的是银子,还能在乎这几两银子?”
我无话可说了。自从到了中国,我就觉得自己恍然间就变成了富翁,几乎所有中国人都以为我们口袋里的银子是没数的,随便花。
实际上我只是个传教士,收入非常有限。这次来九江的花销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预算,我正发愁今后半年的日子呢。可苟师这东西竟为一口气为我租了几千亩地,我哪儿找那么多引子去?后来苟师看出我拿不定主意了,提醒道:“实在不行你就当地主吧,什么打柴的、过路的、游山的、喝水的,一个都不放过。”
我惊奇地说:“难道都抓起来?”
“收银子呀!只要到了你的地界你就收银子,那点租金算什么呀?”苟师想当然地说。
我瞪了他一眼,这种事我们英国人是做不出来的,我们担心上帝降下天火来。
做人总要讲究个诚信,话已出口了就不能更改。离开道台衙门,我又向戴鹄臣借了些银子,然后请他帮忙找个中间人。领事本想让我继续雇佣苟师,但我讨厌这个家伙。后来听说他天天往道台衙门里跑,没多久就成了道台大人的幕僚,估计他的飞黄腾达中与我的礼物有关。
戴鹄臣是个无私的人,他找了个叫万和赓的秀才,以他的名义,在官府租下了长冲到牯岭一带的四千五百亩土地,然后又和我签了合同。我担心中国人中途反悔,便请领事过了目,并在领事馆进行了注册。
拿到了蓝图地契,我竟成了大地主,但也是在华英国人中最大的债务人,因为戴鹘臣替我交了十年的租金。我知道他不是很富裕,但拿什么还债呢?我当然不能算计当地的劁夫,没办法只好给镇江的老朋友赛兆祥写信。后来他汇来一些款项,我总算是暂时度过了财政危机。
明年夏天是我的心病,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汉口。后来我再度上山,亲手在牯岭上建造了第一所别墅。实际上那栋房子就是座丑陋的简易帐篷,几乎谈不什么内部陈设。没办法,我没银子了。
回到汉口,我愁眉苦脸地将遭遇向妻子讲述了一遍。妻子说:“前几天我认识了一对儿法国夫妇,他们也避暑的事发愁呢。”
我灵机一动,似乎有了办法。我知道居住在长江流域的欧美人不在少数,夏天的严酷是谁也无法回避的。大人还好些,主要是孩子难以承受。如果我把庐山上的土地分别租给他们,不仅可以抵消自己的开销,搞不好还会小赚上一笔呢。
于是我利用从英国学来的几何知识,将租来的土地分成片,然后又编上号,画成图纸,排版印刷。然后我出没于汉口、九江的外国人聚集区,主要工作是挨家挨户地发送小广告。不久,很多外国人都知道庐山风景优美,是难得的避暑胜地。大家纷纷找上门来询问价钱,洽谈生意。我便在原租金的基础上加了个零,一出手就卖出了几十片土地,居然赢余了!
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一不留神竟玩起了房地产。从此我几乎放弃了传教士的工作,专心做庐山的生意。一百年后,小广告成了中国城市难以治愈的顽症。而第一个开创这种宣传模式的是我。
后来我想起英国商人的传统做法,干脆在洋人报纸上刊登了出售庐山地皮的广告,将庐山风景狠狠地夸耀了一番。结果又卖出一部分地产,我都有点喜出望外了。奇货可居的道理是任何人都明白的,于是我封存了剩下的土地,准备将来把上海的外国人都拉过来,赚大把大把的银子。
三 咸鱼总想翻身
最初在山上置办地产的,大多是九江、汉口一带富有的外国人。这群家伙养尊处优了,吃饱了就不愿意动换,而九十九道盘的几十里山路是富人们难以逾越的艰辛旅程,很少有人能独自走上来。
后来有个伦敦人向我建议说,如果路途再能便捷一些,庐山的胜景就有可能成为在华洋人的聚集地了。为了尽快回笼本钱,为了给我的小女儿多积攒些嫁妆,为了我的地皮能够取得最大的利润,我把刚刚赚得的资金拿了出来,准备修建一条从九江到庐山的公路,这可能是江西一省最早的公路了。
由于需要勘测地形,我在庐山一连住了好几个月,甚至发现了几处当地人熟视无睹的风景区。
从此我对牯岭一带是越发的喜爱了,我甚至认为这是上帝对我们这些凡人的刻意赠予。其实早就中国人知道庐山是独一无二的,李白、苏轼都为庐山写下过美仑美幻的诗篇。但赞美是一回事,建设和开发却是另一回事,聪明的中国人就是想不起修建一条象样的路来,更不知道修建避暑别墅。可笑的是,有些风景区只要让中国人一折腾立刻就面目全非了。我觉得中国人只喜欢嘴上功夫和纸上功夫,这种修路的苦差事只能由我这个洋人来办了。
我亲自测量了路线的走向,靠万秀才的帮助租用了一些湖北石工,因为他们的工费比较便宜。这条新路从山下的剪刀峡一直要修到莲花洞,地势比较平坦,距离也相对近些。
我算计着,公路一旦完工了我就可以去上海了,号召那里的外国人投资庐山。在上海的西方人最为富有,上海聚集了总共国一半的财富。如果我的计划能顺利实现的话,我必将成为富翁。
风餐露宿,雨打风吹,我像个工程师一样吃住在工地上,亲自监督工程进度,亲自检查石料的开凿情况,亲自计算工人的工资。十九世纪的修路的条件非常艰苦,为了节省开支,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只能喝些菜汤。
公路刚刚修出了一里多地,戴鹄臣便只身来到庐山,私下里向我表达了他的担忧。原来山外面已经是流言满天飞了,有人说:李德立用欺骗的手段购买了庐山地产,是个不法商人。有人说:李德立在报纸上贩卖中国的风景名胜,这是对中华文明的恶意亵渎。
我笑着说:“地皮是怎么买来的,你最清楚了。”
“人言可畏呀,一定要当心!”戴鹄臣叹息着摇头。
我摊开手说道:“你们中国人总是在乎别人说了些什么,所以你们是什么事也干不成。”
戴鹄臣恼怒了,大声道:“我们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的历史是光辉灿烂的。”
我说:“可几千年来你们没有取得一点进步,特别是社会组织形态上。几千年前你们认为统治者是天生的,现在你们依然这么认为,我估计将来也好不到哪去。我看,你们的传统本身就有问题。”
戴鹄臣说:“中华文明是最优秀的文明,我们勇敢无畏。”
我说:“勇敢吗?满族人入关时只有二百万人,统治了你们快三百年了。我们英国只有一千万人,已经连续两次让你们签署了两个不平等条约啦。前些年,我们派了两万人就把你们的首都占领了,你们的勇敢体现在哪儿呢?”
戴鹄臣急道:“那是因为我们生性善良,我们不愿意进行杀戮。”
我笑着说:“你们善良吗?凌迟!五马分尸!抽肠!腰斩!骑木驴!这些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可都是你们发明的,你们还想出了连坐、株连,甚至还株连过十族,你们的政府还发明了世界上最严密的特务组织。你们想出来的手段简直是匪夷所思的,这些在我们西方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既然你们善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坏心思?而且还都是针对自己人的!嘿嘿。”
戴鹄臣无疑是聪明的,他没敢说中国人是智慧的民族,因为他知道中国科技水平的现状。他也没敢说:中国人是勤劳的民族。因为天道酬勤,而中国人太穷了,除非老天爷成心和他们过不去。
戴鹄臣气呼呼地走了。后来庐山卖地案把他也牵连了,戴鹄臣被自己的同胞抓了起来。如果不是我出手相救,这位可敬的中国传教士弄不好就没命了。
其实我非常尊重戴鹄臣的人品,但他如大部分中国人一样,自命清高,盲目自大,而且希望外国人也如他们一样成为温顺的绵羊,真新鲜!
不久,戴鹄臣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有人开始破坏工程进度了,他们偷工具,砸石料,偷偷往伙食里扔脏东西,甚至抢劫上山勘测地皮的外国人。不少客户对山上的安全状况表示担忧。
我找到当地知县交涉,但知县说:“我们管不了你们外国人的事。”从此就再无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