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底总动员
前几天,我和两个家伙进行了一个考验对方身体承受极限的残酷游戏。
说来可笑,其原因仅仅是为了争夺公交车上的一个座位。我们三人就如父亲被对方害了一样,舍死忘生地要把对手置于死地。于是大呼小叫,拳下如雨,砖头横飞。最后我是杀敌一万,自损了一万五。今天我脑袋上的伤口刚刚拆线,两个手指头分别隐藏在纱布深处,我知道手指头在诅咒我的鲁莽。
人啊人!
朋友们说我是雄性激素分泌过剩了,属于吃得太好,无处排泄。女朋友则认为我是条好斗的狗,而且是野狗!大家都说:“不就是为了一个座位吗?有什么可抢的?”
我嘴上表示着由衷的忏悔,心里却琢磨着:“为什么不抢?那座位本来是我的,是那两个家伙想从我手里抢走。我要是不动手的话,他们就舒舒服服地坐上了。虽然我没有享受到座位,可那两个家伙一样也没坐上,咱们一起去医院吧!嘿嘿,我老人家没吃亏!”
我只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女朋友。女朋友鄙夷地说:“你这人心理太阴暗!”
我说:“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有人想做第一把手,就存在你争我夺,见利忘义,不争不抢的只能沦为傻瓜。”
女朋友说:“你不要动不动拿人类社会说事,我觉得人类社会挺不错的。你再不喜欢人类又能怎么样?你能找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吗?你设想了很多动物的故事,哪一种动物与人类没有关系?”
我使劲点了点头,女朋友的话颇为中肯。我做过马、做过熊猫、做过孔雀、甚至做过老鼠,但这些动物与人类的关系太密切了,他们无法摆脱人类社会的影响。对啊,要做动物就应该做一种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的动物,惟有如此才能反应出动物生活与人类社会的本质不同。
我想啊想啊,最后脑袋都快想成八角型了,终于确定了一类生物——鱼!
鱼是水中的动物,是水下的主宰力量。人类的足迹虽然遍及全世界,甚至远达太空,但对水域世界的影响大多局限在水面之上。水下世界是人类难以涉足、难以控制的生存区域。即使有人敢去,他们也不得不装扮得如太空人,缩在几百公斤的装备中,愚蠢而笨拙地被鱼类们嘲笑。
对啊,做一条鱼或许是最幸运的。
我在睡梦中生出了尾巴,长出了鱼腮,把浑身的皮肤换成了亮晶晶的鱼鳞,然后在肚子里添加了水鳔,将四肢化为鱼耆。
我的改造成功而彻底,最后我变成了一条活生生的小鱼。
确切的说我只是一枚鱼子,龟缩在一只亮晶晶的鱼卵里。虽然我没有完全发育成型,但遗传密码已经把鱼类全部故事都储藏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是一条温热带的回游鱼,正式名字叫鲑鱼。这名字听起来颇是气派,但某些自作聪明的人类却给我们起了个滑稽的外号,叫大马哈鱼,似乎我们是一种不知检点而且智商不高的动物。
试问,如果把一枚人类的卵子产在哈尔滨,而后将他送到巴黎成长,在伦敦上学,成年后在阿根廷工作。一旦他准备交配了,他还能记得自己是在哈尔滨产下的吗?他有本事自己走回哈尔滨吗?
人类不行,我们就可以,我们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自己游回去,而且凭直觉就能找到自己出生时的产房。比较而言,我们比人类精明了许多倍,而他们却把我们叫做大马哈鱼,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出生在黑龙江中游的一条不知名的河岔子里,天生就是可怜的孤儿。在我出生时,我目睹了天下最悲惨的一幕,幼小的心灵转瞬就沧桑了。那一刻我发就誓,只要有一线机会就立刻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游到大海深处去,让残害我们的生物永远找不到我们的行踪。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与母亲身体分离的时候,只是一个缩在透明小圆球中的鱼子,但已经有知觉了。母亲产后身体衰微,但依然逐个叮嘱我们道:“你们尽快沉到水底下去,越深越好,以免被人家捞走。”
我很是奇怪,我们不过是卑微的鱼子,谁会找我们的麻烦呢?我正在瞎琢磨,忽见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从空中探了下来,一把抓住母亲的尾巴,将她生生地拎出水面。我吓得不敢出气,只得透过球体向外观察,水面上的一切都被放大了。我看见母亲被一只混身黑毛、尖嘴大耳的丑陋家伙抓住了。母亲摇头摆尾地表示屈服,但那家伙不为所动。他捧起母亲的身体,连皮带肉地吃了起来。黑毛家伙的吃相非常难看,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是许久没吃过饱饭了。
母亲残遭毒手,我和众兄弟们无力帮忙,只得缩在小圆球中哭泣。忽然水面上又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黑毛家伙身子晃了几晃,然后一头扎进水里,不动了。不一会儿河水逐渐变成了红色的,味道呛人,我们被熏得直想咳嗽。
奇怪呀!难道这家伙死了呢?如此壮硕的动物怎么会说死就死呢?之后我看见远方跑来几个双腿行走的动物,他们先是四下打量几眼,表情很紧张。其中一个道:“只要熊掌,就是熊掌值钱。”
另一个道;“干脆整个拖走吧,太可惜了。”
第一个双腿动物有点急了,喝道:“不开眼的东西,让人家抓住,咱们就全完了,快!”说着,他照那家伙屁股上踢了一脚。
水面上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东西,它在阳光下刷刷连闪几下,黑毛动物的四只爪子整整齐齐地被剁下来了。双腿动物将爪子用油布包好,装进麻袋,然后一溜水花地跑了。河水红得鲜艳,红得恐怖,水中的能见度急剧下降着。
我和兄弟担心中了毒,大家商议后决定马上向下游迁徙,尽量躲开这块是非之地。
我们随波而下,迎面碰上了成群结队的鲑鱼阿姨。由于长途跋涉和逆流而行,阿姨们几乎都要筋疲力尽了。我和兄弟们心领神会,在水面上组成一道鱼子防线,拦住阿姨们的去路。我们向每一位阿姨诉说产卵地的重重危险,希望大家就此返回。阿姨们却说:“谢谢孩子们的好意,产卵是我们的天职。再说了,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
我赞叹他们大无畏的精神,但依然不希望这些前辈去送死,我大声说:“生命是美好的,何必去冒险?”
阿姨说:“早晚你们也要回来,这是我们的生活。”
我说:“我不喜欢这地方,我要去大海。”
有个阿姨忽然喊道:“你们赶快沉到水底下去,有船来了。”
我和兄弟们迅速下潜,漂到上河床上便静静躺下了。此时水面上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达声,从这一刻起马达声为我的生命添加了另一层含义。我用一生的时间在水底世界逃窜,为的就是躲开这追命的号角。
鱼子泡沫组成防线刚刚沉到水底下,水面上便出现了无数黑色的船底。不一会儿船上响起了欢快的渔歌声,接着阳光便被鱼网分割成一格一格的,渔民们撒网了。
我亲眼看道无数的鲑鱼阿姨被网住了,她们挣扎、跳跃、呼喊,甚至组织起来向鱼网发动破釜沉舟的攻击,但这一切努力都显得滑稽而徒劳。阿姨们都成了鱼网的俘虏,产卵的远大理想化为泡影了,几万里的长途跋涉全成了梦幻。
据说阿姨们将被制成色彩斑斓的食品,在市场上换取一种叫钞票的纸张。我一生也没见过钞票的样子,所以也无法理解这种事。是啊,马哈鱼与钞票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阿姨们蒙难的时候,我们只能在水底默默看着。我们帮不上忙,也担心轻举妄动的结果会遭遇比她们还要凄惨的未来。
生命如一条河,川流不息,永无休止,但也毫无意义,几乎是可笑的。我一直在思索生命之河到底是向下流动的,还是向上游动的?
我们随波逐流,追寻生命的轨迹和归宿,而母亲和阿姨们却逆流而上,去上游孕育生命的种子。两种行为似乎都是生命的旋律,那生命之河的真谛到底又是什么呢?
阿姨们都被该死的鱼网抓走了,我和兄弟们躲藏在水底不敢出来。我钦佩自己的母亲,她率先抵达并且生育了两万多个小圆球,也就是说我一共有两万多兄弟姐妹。我们发誓相互照顾,彼此提携,直到我们找到一处可以安身的水域。
渔船走了,我跳出来大声宣告:“我们要拼命地成长,尽快摆脱圆球的束缚,一定要游到大海,游到我们的故乡去。”我的演说激发了大家的豪情,所有的兄弟都在跳跃欢呼,似乎大海就是我们的天堂。
此时有个兄弟颤巍巍地说:“你后面来了个东西!”我回头一看,天哪,几只勺子一样的黑黝黝的铁家伙,沿着河床扫了过来。我反应机敏,一头扎进石头缝隙里。然后扭过脸来,观察铁勺子的动静。铁勺子是无数铁丝编成的,看来是专门对付我们鱼卵的。几只勺子排成一排沿着河床一路扫过来,无数的兄弟被罩了进去。一旦勺子盛满,它就会来个漂亮的水下空翻,然后迅速升上水面。不一会儿,它又回来了,但整勺的鱼卵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铁勺子在河床上梳理一翻,我的两万多兄弟顶多剩了一半。幸好天黑了,铁勺子似乎很怕黑暗,天黑之前他们撤退了。我们压抑着悲痛的心情,浮上水面,我向铁勺子袭来的方向望去,夕阳下千帆竞技,百舸争流,一副渔歌唱晚的样子。渔民们收工了,河面总算是平静了。
后来老龟告诉我:“铁勺子是专门捕捞鱼子的工具。据说被捕获的兄弟们将被制成美味的鱼子酱,似乎也能来换取钞票。”真是怪呀,我们鱼类的命运为什么要被钞票操纵呢?我想不明白。
大约几天后我果然摆脱了圆球的制约,从里面钻出来了。现在我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了,我和众兄弟们发誓要回到自由自在的大海。我们的行军开始了,路上总能碰上些志同道合的小鲑鱼,不几天的功夫江面上脑筋出现了一支浩瀚的小鱼大军,我们的队伍几乎充斥着整个河道。成千上万,不,是数以亿计的鱼群,是一支无法撼动的大军。
再没有人敢轻视我们了,河水被我们改变了颜色。我们信心白倍地前进着,我们摧毁了河道中的所有食物储备,我们甚至可以把漂在河中的巨大树干挤到岸上去。此刻我心情豪迈,我为自己是一条小鱼自豪。凭这浩大的声势,我们不会惧怕任何对手,我们要扬眉吐气地冲向海洋,并向世界宣布:“我们来了。”
忽然前方的鱼群发生了堵塞,我看到一张大网从头顶掠过,卷走了无数弟兄。怪事继续上演着,大约十几道孔隙面积逐渐递减的鱼网,在河面上组成了几公里长的防线,将整条河道都封住了。鱼网阵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不计其数的小马哈鱼被网了上去。大家惊慌失措,鱼群溃散了,有的甚至向上游逃去。鱼网铺天盖地的迎面而来,似乎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此时我隐约听到了上游的马达声,前堵后追,这是谁想出的法子?此刻很多兄弟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向鱼网发动了自杀式冲锋,他们要以纤细的牙齿要将鱼网咬破。但鱼网明显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任凭弟兄们舍死忘生地撕咬却岿然不动。我脑筋灵活,便四下寻找出路,最后我发现鱼网下方,在靠近河床的区域有一米多的空间。我大喊一声,然后率先游了过去。在我带领下,五分之一的弟兄巧妙地摆脱了鱼网的围追堵劫。
鱼网阵的尽头就是三江交汇的博大水域,我们终于进入大江了。
抵达黑龙江时,浩瀚的小鱼部队已经变成了残部。我出发时的豪迈心情彻底的丧失殆尽了。我知道,这不叫远征,是逃亡。
俗话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们进入大江了,下一步就是直奔大海。但我们在摆脱鱼网的战役中,损失了大半兄弟又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于是大家决定在大江中补充给养,准备迎接新的战斗。我们的父辈是靠小鱼小虾为生的,可我们的体型太小了,只能吃些浮游生物,要是碰上些死虾死鱼的,那就是莫大的福分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鱼群中最英明果敢的,所以这等好事一般也只能让我碰上。就在大家分头行动时,我看到水面上漂来一条小蚯蚓。它在水中飘飘荡荡的样子,煞是可爱。我担心别的兄弟瓜分,冲上去就是一口。猛然间一股刺骨的疼痛贯彻肺腑,嘴里居然多出支钢针来。我拼命想把针吐出来,但钢针竟是带钩的,越扎越深,嘴唇几乎要被刺穿了。我疼得无法采取行动,而奇怪的是连接钢针的细线并没有收紧,反而松弛下来。我以为有机可乘,便摇头摆尾地向深水处游去。之后我被细线拉着,左转三圈右转两圈,最后累得我翻白眼,吐水泡,简直就要虚脱了。我这时才算明白,掌控细线的家伙是逗着我玩儿呢。反正也跑不出去,我干脆装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细线终于收回去了,我被吊到半空里,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嘴上,脑子都快炸了。此时我看到另一个双腿动物坐在河岸上,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我呢。我看了几眼竟有些恍惚,这个双腿动物与射杀黑熊的动物应该属于一个物种,但砍掉熊掌那几个家伙黑毛黑眼黄脸蛋,这家伙却是黄毛碧眼,一脸白肉,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类动物呢?
我正想着呢,黄毛家伙开口说话了,口气中竟透着一股老大的瞧不起:“原来是条小鱼,真是可惜了我的鱼饵!”
我大为不满,我现在是小鱼,但用不了几个月我就大了,我能长到八公斤呢。黄毛家伙把我甩了过去,多一眼都没看就摘掉我嘴里的鱼钩,一甩手就将我扔到水罐里去了。水罐里只有半罐水却装了十几条鱼,他们的体型都比我大了不少。我觉得呼吸困难却又争不过大鱼,最后被大鱼们挤到了水罐的最底层。
我感到肚子下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有双眼睛正瞪着我呢。我再仔细看看,差点笑出声来,那家伙生了个巨大的外壳,四肢都缩在壳子里,只露出个小脑袋。我好奇地问:“你是谁?”
那家伙说:“咱们都快死了,我是谁都已经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