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业务量的攀升,我花钱基本上不用看老板的脸色了,财务部自然成了经常光顾的地方,有时也能和张倩闲聊几句。
“听说你是从青海来的?”有一回,张倩给我做报销单时,我坐在一旁,找话说。
“对,我父母是上海知青。”
“我说你的口音不伦不类呢。唉,你们青海是不是出门都得骑马?”我不傻装傻。
“哈哈——”她放下手中一大堆单子,眉毛微翘,双眼立刻眯成一条缝,“还骑驴呢!我们住在西宁郊区,公路上跑的的全是车。”
在公司很久我没怎么敢仔细看她,今天终于有闲心打量张倩了。其实她并不是特漂亮,最迷人的是天生一副笑眼,鼻梁还特别直。据于仁说,这种人柔中带刚,“来北京几年了?过得还习惯吗?”
“一年半了。”说着,张倩手中的单据已经做完了。她交给老会计审核,自己转过身来,专心听我讲话。
“北京比西宁怎么样?”
“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说说看。”张倩又把球踢回来。
“北京太闹了。”我说的是真心话,“早晨起来就满街的人,你看现在空气都污染成什么样了,每次从外地回来就烦。”
“生在福中不知福,唱高调?”
“真的。”为了这双笑眼,我也不忍心撒谎。
“你知道外地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北京钻吗?”张倩若有所思,“听我妈说,当年知青们为了回北京、上海,还整死过人呢。”
“演绎?”这个词我是从监狱里学来的。
“那时的事咱们当然不理解,可就是现在也没有谁不想来北京。”张倩幽幽地叹口气,象在追忆着什么。
“来了不也就那么回事?”
“我发现好多北京人玩世不恭,优越感特别强,可嘴里却偏偏都不承认。好就是好,北京多棒啊!故宫、天坛、长城,我小时侯写作文时就梦想能来一趟天安门。而且,北京经济环境好,发展的机会也多。你去看看,每天都会有几座大厦动工,每天都有不少新公司开业,这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城市,将来北京会更好。”张倩居然热情彭湃,指手画脚,那架势就象五四时期的女学生在谈论革命救国。
“你比我这个当地人还稀罕这疙瘩那!”我心虚得厉害,又碰上个神主儿。
“当然,北京人素质最高。”
“瞎说!”这点绝不认同,高!犯坏的本事高。
“没错。几百年来,全国的能人都往北京跑,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做买卖的,没两下子能来得了北京吗?所以北京人天生智商高,遗传基因在那儿摆着呢。”张倩的确不是北京人,她要是知道当年的祥子们远远多过鲁迅的事实就不会这么想当然了。
“我们家可是逃荒来的。”我知道张倩是本科毕业,她肯定把自己当成鲁迅了。祥子只能找虎妞,我下定决心,千万不能招惹她,当年的刘萍也是一肚子学问满脑子野心。
“怪不得你那么笨呢。”张倩坐正了身子,黑眼珠移到极细的眼角,嘴也向我这边撇了撇。
“你怎么不回上海?”我不想再跟她逗闷子,此时老会计快把我的单据审核完了。
“北京比上海好。”
“上海收入高哇。”
“北京学校多,有发展。我现在白天上班,晚上在人大上课,明年春天就能考研,将来去哪儿不行?”张倩越侃越兴奋,似乎她能做女国务卿。
“小张,明年考研的事怎么没跟我说过?”老会计把单据扔过来,从眼镜后面瞄着我们。
“回来啦?”我终于在办公室见到了于仁,这小子去武汉出差,有二十多天没照面了,“武汉的事怎么样?”
“你跟我去一趟吧。”于仁摊在椅子里,面色疲惫,肚子都凹下去了。
“怎么?”
“武汉的事太多,有七、八个厂家竞争,老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于仁的确很憔悴,胡子老长,说话也有气无力。
“你都办不成的事,我就更白搭了。”
“你入行挺快,听说都签四十多万的合同了。”于仁笑笑,“别心疼那俩小钱,武汉的业务我分你三分之一。”
“你这人心眼儿太多,我根本没往那儿想。”我脸上象涂了一层辣椒油似的,烧得难受。真想踹这小子一脚。
“哪儿能白干?我也不是黄世仁。”于仁闭上眼去打哈欠。
“哎,你懂得多,我问你点事。”过了几分钟,我觉得于仁的精神头儿缓过不少,“你说世界上有好人吗?”
“我不是好人?”
“别逗,说正经的。”
“当然有。”于仁似笑非笑。
“谁?”
“孔夫子,孙中山,外国的咱不清楚。”
“说正经的,谁让你提他们了?那是星宿下凡。”我知道于仁最崇拜这二位圣人。
“其他人也有。”
“我怎么就一个也没碰上?”我不相信地晃晃脑袋。
“猫眼里猫顺眼,狗眼里狗迷狗,就看你拿什么眼看世界了。坏人看坏,好人看好。好坏本身也是相对的,好人也有坏的地方,坏的时候,好人也是一样。”于仁象背绕口令似的一气说下来。
“你骂我不是好人。”我觉得于仁不太顺眼,他说话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你本来也不是好人,其实关键就看你怎么理解这个社会了。有天生的好人,可太少,未必能碰上。我们都是常人,你小子不是,你天生有不同常人的地方。”于仁几乎乐出声了。
“别他妈老拿我打镲啊?”我站起来,气得肚子疼。“这回从号儿里出来,干什么事都多了一大堆顾虑。象以前,爱谁谁,老子先干了再说,现在不行了。说句不好听的,连他妈高潮的时候脑子里都特清醒。”
“这就说明你小子进步了,有脑子了,也不太容易被玩了。”于仁突然严肃起来。“现在就怕你玩儿别人。”
“待着吧你。哪天去武汉?”
“后天。”于仁站起来。“走,现在咱俩找钱串子借钱去。”
老板听完他们两个的来意,沉吟半晌。“你们俩能不能只去一个?现在公司业务很忙,小方工作上的进步大家都看见了,万一现有的人员忙不过来。小方也能顶上去。”
“武汉项目的工作量非常大,竞争特激烈,有七、八厂家投标,我们要做的工作绝不是一个人能完的。”于仁寸步不让。“我忙不过来,梅经理能力强,应付公司现有的业务应该没问题。小方刚来公司时间不长,手头上的事不多,帮不上什么忙吧?”
“武汉的业务量到底有多大?”于仁的口风太紧了,现在还没向老板漏实底。
“二百四十多万。”
“那你们俩去吧。”老板大笔一挥,借款单立刻就变成了钱。“你们,你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老板看来早就怀疑这点了。
“他要脑袋上钻个眼儿就能串起来当钱花了。”从老板办公室出来,我对于仁说。
“天生就是钱串子!”于仁摇摇头。“他要不是看准了路,下海早,没准还不如咱们呢。”
“丫根本不想让咱俩去。”
“哈哈。公司里他那几个废物亲戚都是娘家人,老板支使不动,想让你撑门面呢。”于仁摸摸颧骨,微笑着看我。“您快成人啦。”
“你怎么就能把他们治得服服帖贴的?”我瞧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于仁,十分迷惑。“你小子是不是比我还小一岁呢?”
“谁让你进去呆三年了?干什么都得凭实力,美国人有实力,想揍萨达姆就揍。我撑着公司的一半业务量,他能得罪我?”
去武汉的火车上,于仁一直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原野发呆。车过黄河,大地就返青了,我又隐约闻到了南方的气息。到信阳时于仁才把魂收回来。“方路,你知道这回我为什么带你去武汉吗?”
“你有什么好屁?总不至于带我游山玩水吧?”我终于明白,于仁以前的理由都是胡扯,他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
“徐光跟我说过好几次,要我照顾你,其实他瞎操心,咱们本来就是朋友,我也没那么大本事。”
“少扯闲的。”我觉得于仁不着调儿了。
他忽然自嘲地“哼”了一声。“这回带你出来,是想把在这一行里几年摸索出来的经验、窍门都教给你,也好让你兔崽子以后少走点弯路。”
“咳咳,咳!不对啦。”我打断他的话。“怎么跟临别赠言似的,你得什么绝症了?”
“将武汉这笔生意做利落了,哥们儿就回家歇啦。跑了几年业务,我多少也攒了几个钱,不小啦!人总该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于仁平淡无奇的面孔上忽然现出种很神圣的表情,愉悦中充满着安详与智慧,似拈花微笑的佛陀,似牛背上吹萧的牧童。
我无端地感到自己很卑劣。“你不会想当和尚吧?”
“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神经病啊?”于仁一脸无奈。“我想去旅行。”
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我颇为不解。“咱们这不就是旅行吗?”
“你认为这是旅行?”于仁兴奋地坐直身子,头“嘣”地撞到卧铺上层的床板。
“对!哈哈哈,你是驴行得了吧。”
他疼等直吸流儿。“我要走遍万水千山。没有工作的压力,没有人世的烦恼。”
我地望着他,眼中尽是怜悯。“你有什么烦恼?你工作还不顺利?”我甚至认为于仁是故作高深,好象谁都比我更不幸?似乎蹲三年牢是莫大的幸事。
于仁神经质地站起来在车厢里来回溜儿,手指在手心使劲捻,“吱吱”的动静很烦人。他根本没注意我是否不满。“早算计好了,我一天走五十里,最多三年就能把设计好的路程走完。”
“你?——你再说一遍?”我半张着嘴,舌头耷拉在下嘴唇上,头皮奇痒,有股凉气在脊梁沟里“飕飕”地上下窜儿。“你要走三年的道儿?真的假的?讲故事呢吧?”
“真的。”
“啊!啊!”我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了。“于仁啊于仁!于老兄!你改名吧,您叫神人吧?呸!”我恶狠狠地要啐他一口。“您就是我们心目中最伟大的神仙。您点石成金,呼风唤雨;您撒豆成兵,腾云变幻。您!你们家狗都快飞起来了。”
“你给我老实呆着,闲的!谁跟你逗闷子?”于仁愤怒得直吸气儿。
“就算不是逗闷子,你也是吃饱了撑的。”
“嗨!”他痛苦地摇摇头,看样子还真不象闹着玩儿。“我是希望干点自己想干的事,这回游历全国,我要完成一本游记和诗集。”
“对!没错,印他几百张废纸,又能当饭吃又能当钱花。异想天开!”我真想抽他几个嘴巴,让这小子清醒清醒。
“人总得有点追求。”他终于躺回床上,眼睛仍亢奋的左右转圈儿。
“嘿嘿!”我冷笑不已。“追求?我倒吃了蜜似的傻追了半年多哪!最后把自己追到监狱里呆了三年。你比我会追求,罚自己走三年路,上辈子你是马呀?”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他跳起来,揪着我的头发往窗户上撞。我挣扎半天,他才松手。于仁手指着我的鼻子,口里还呼呼地喘。“你这狗东西必须记住,色字头上一把刀,要不将来还得栽在这种事上。”
车里人还以为我们打起来了呢,半天没人敢出声。“我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怎么往这事儿上带?”我就怕别人提刘萍的事,今天竟自己顺口说出来了。“于老师您放心,我现在见女人就阳痿。”
“但愿!”
此时车窗外遍野的黄花地已经不见了,列车冲过一片灰暗、肮脏的市区后,有条大河横亘在前方,水面上船只林立,如一片插着无数竹竿儿的垃圾堆。“嘿?是长江吧?”我问于仁。
“汉江,再过去就是长江。”
仅仅过了十几分钟,列车刚窜上一座小山。我就看到无数艘大船于茫茫白雾中,从两侧向车窗漂了起来。我第一次来长江边,那怎么可能是一条河呢?浩浩东去,横无际涯的简直就是一大片汪洋。
“本来,古人称长江为江或者大江,这个叫法是不是更贴切?”于仁用语言注释着我的表情。
出了车站,我硬是拉着于仁去江边看看。登上比西安城墙还要宽阔的长江大堤,面前这片大水是如此浩淼乃至让人在水边站着有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与之相比广元的嘉陵江不过只是一条小溪了。无数只叫不上名字的黑色小鸟忽而贴着水面子弹似的飞翔着,忽而又刺向高空翅膀如张开的帆。百舸争流,群帆如织,大船如城,小的则象浪里小鱼儿一样时隐时现。后来我到了海边才知道,与船之间的大小比起来,两米五的人和一米二的站在一起实在没什么区别。我们并肩站了好久,江风习习,白浪拍岸,我忽然感到大地也随着江水的涌动而摇晃起来。
“听说,在黄鹤楼上看长江更有气势?”我知道于仁肯定去过。
“想去?”于仁有点无可无不可。“想去也成,不过去了就后悔。”
“有鬼?”
“前些年盖的。太高,还有电梯呢。领导视察是方便了,神仙要来才怪?”于仁抛出一枚小石子,水面上立时蹦出七、八个水圈儿。
于仁打消了我去黄鹤楼的兴致,从江边回来后我们便住进了宾馆。刚把背包扔到床上,于仁就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从现在开始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啦,长眼好好学。”说完,他抄起电话,找到工程甲方的一个办事员,嘻嘻哈哈的寒暄一阵儿便从谈话中弄明白,在产品的抽样检查中,我们公司的玩意儿的指标只排在倒数第三位。于仁嘬嘬牙,不动声色地又从办事员嘴里套出质检科科长家的电话号码。
晚上吃饭时,于仁一直绷着脸,他没要酒,也不许我喝。在外面吃饭不喝酒实在没意思,很快我就吃饱了。从饭馆出来,我跟着他闲逛,武汉人似乎是夜猫子,白天没什么人,晚上都跑出来凑热闹。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各种小摊儿放眼皆是,根本走不动路,气得我又骂于仁是神经病。八点多钟人更多了,于仁来到一家百货商场,拿着两条红塔山翻来覆去检查半天才买下,接着他揣起两瓶五粮液。自始至终于仁也没跟我解释什么,他提着东西找到一片住宅楼,楼群里黑洞洞的。“你在楼下等我。”说着于仁就上去了。
闲极无聊,我站在路灯底下数漂亮姑娘。俗话说:灯下观美,月下赏男。南方女性的皮肤也的确是好,白皙、水分足,脸上的零碎儿也不象北方姑娘那么普遍。十几分钟的工夫,我就挑中了三十几个。火炉里升华出的美丽都是真金,我已经喜欢上武汉了。
“没起子!眼都直了。”于仁在后面踹了我屁股一脚。
“谁让你老不下来?”
“我也没让你看姑娘?”于仁伸手叫了辆出租车。
“有什么猫腻?看上人家姑娘啦?”上车我就问他。
“才多一会儿?知道为什么叫你在楼下等吗?”于仁早看出我一肚子怨气,赶紧示意我不要答腔。“不是有事故意背着你,记住将来送礼、送回扣只能一个人去,人一多事情肯定砸。”
“要钱还知道要脸哪?”
于仁忽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制。“我告诉你啊,哈哈哈——”他依然笑着,头抵在前面的靠背上。“我告诉你,这就是人和狗最大的区别。狗哇不知道害羞却有够,人知道害羞可就是没完没了的干。”
“噶”的一声,司机把车停到路边,趴在方向盘上笑起来,我也乐得两腿直颤。
“对!对,狗分月份。”好不容易车才从新开动,我擦着眼泪:“你怎么想出来的?哎,对了,你是怎么认识办事员的?以前就熟?”
“每到一个新地方,怎么着也得先混一个熟人,就跟地下党发展内线似的。熟人的地位不一定高,小吃小喝能打点就可以了,关键是熟人得了解内情。”于仁和盘托出,看来真是想栽培我。
“你怎么学来的?”
“干几年就什么都明白了,摸呗,改革开放还是摸着石头过河呢。”于仁叹口气。“只要有心,怎么混都不白混。哼!明天上午开工程例会,只剩下三家了,咱们得去。”
回炉再投回胎,我也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我居然在工程指挥部门口看到了周胖子,那时我惊异得脚底板的汗毛孔都张开了。
周胖子发现我时,脸上的肉竟向左右哆嗦。“方路!你狗东西跑武汉干什么来了?”他本来跟在一位三十来岁的职业妇女后面,看到我,突然显出运动健将本色,象只球似的地滚过来。
“来武汉蒙口饭吃,你呢?”我狠狠拍了他后背几巴掌,拍他后背这小子脸上的肉也跟着颤悠。
此时,本来走在周胖子前面的女士也同于仁打了声招呼。
“你们俩是一伙的?”周胖子指着于仁问我。
“啊!同事,在四川时就是我的哥们儿。”我把于仁介绍过周胖子。
“还真是一伙的。”周胖子向女士伸伸舌头。
女士身材高挑,举止优雅。她神态从容向我点点头。“没想到,于先生的同伴和小周是老相识。”这种女人说话时,眼睛总是盯别人的额角,从来不正视你。
“方路。”于仁拉拉我的衣角。“这是北京星达公司的李经理。巾帼女杰,了不起呀。”
“非常非常荣幸,我是方路。”咱的传统美德是不会丢的,我微笑着哈了哈腰。“周胖子是我们在四川施工时的同事,老朋友了。”我已经隐约明白两个公司间的微妙关系。
“咱们算是粘上了。”周胖子倒是谈笑自如。
“幸会。”李经理的眼神还在我额角上停留着。她三十初头,细目薄唇,身材高瘦,似乎一块多余的肉都没长,干练得脖子都不愿意多动两下。她微笑着转向于仁。“于先生,您再能干,这回恐怕也不行了。”
“我们昨天才到,您是不是有什么新消息?”于仁白有那么多学问,说瞎话从来不脸红。
“方路,在行业里大家都知道于先生不白给,可你们的托儿实在不硬。”周胖子大声说:“再好的戏台,玩意儿不成,也卖不了座儿。哥俩儿,回头我请你们喝酒。”他向我们做个鬼脸儿,跟在女经理后面屁颠屁颠地走了。
“你在四川就认识他?”于仁从没听我说过他。
“周胖子是我原单位的,在四川时我们俩住一个房间。真他妈巧!”我望着周胖子的背影摇摇头,很是感慨。“星达公司怎么样?”
“星达是行业里实力最强的竞争对手。产品一直比咱们的好。老板干了不少年了,可娘家的事就是搞不明白,产品也一年不如一年。”
本来以为周胖子会在吃饭时好好奚落我一顿,没想到他倒丧心病狂地在饭桌上把武汉人胡骂一气,反正当地人听不懂。
“你们两个真是昨天才来?”看到我拼命地点头,周胖子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那是怎么搞的?本来前几天就听说我们公司产品的质量最好,开例会,狗操的科长就是不说谁好谁坏,丫傻×呀?”
“是我要他这么做的,咱们是朋友,星达公司要是你个人的,我们走人,可李丽跟咱们没交情。”于仁给他倒了杯酒。
周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不太明白。其实我也不清楚于仁卖了什么药。
“做生意的事都不能摆到桌面上来。”于仁笑笑。“听方路说,你们在四川时混得不错。跟你们老板说,要是你,我们就让,她来就算了,趁早回去吧,白花钱。她那种管理方式在这儿根本行不通。”
“早就听说你有本事。”周胖子又梗着脖子看看我。“方路要是把你的一半能耐学到手,这小子就文武全才了。”周胖子每回仔细瞧我时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我的裆部。
“你什么时候去的星达?”我用鞋跟在他脚面上跺了一下。
“哎呦!你大爷的!”周胖子赶紧把脚收回去。
“我大爷惹你啦?太俗,四岁我就会骂人家大爷,你找点新鲜的。”我说。
“那就骂你舅舅。”
“差不多。”我又跺他,周胖子反应快,躲开了。“哎,什么时候去的星达?”
“我哥跟李经理是同学,是他把我介绍过去的,主要是开车也跟着跑跑业务。星达的待遇可挺高的,你们哥俩有没有兴趣?”周胖子说话时,眼睛一直瞟着于仁。
“长进了嘿!”我拍拍他的肩膀。“你们行吗?照这么干下去,我们去不了半年就得喝西北风。”
周胖子一脸不服气。“别提你们的破公司,嘿!产品质量比你们强不强?公司规模比你们大不大?老板素质比你们的高不高?而且我们公司还明文规定不许用近亲。哪象你们公司,整个是村办企业。”
“那你们这回也是白来,老板来了也是白搭。”于仁不动声色地喝着汤噎人,湖北人煨的莲藕排骨汤非常香,深褐色的汤汁满满一大罐,全是熬碎的肉末,藕块用筷子一夹就碎了。
“那,那是——”周胖子端着酒杯,恶狠狠地瞪我。
当天下午开招标会,于仁胸有成竹,我很奇怪,不是还有几家公司吗?他何以如此有把握?
“招标会这种事,以后你就知道了。上礼拜我托人送给工程指挥长一个梅兰芳小型张。”路上于仁告诉我。
“什么东西?”
“邮票。老兔崽子集邮,投其所好就得送他邮票。”于仁很有点惋惜地搓搓手。
“你真奸!破邮票就把人家打发了。”
“破邮票?你懂不懂?”
“还值得了五百块?”我听说有专门抄邮票的,可到底值多少钱却没有具体概念。
“现在的社会需要专业人才,可有两种人必须得是杂家,推销员和作家。您当作家是没戏了,要想成个好推销员也得好好学。”
“你瞎叨唠什么呀你?”
“五百?告诉你,一张纸片就值四十个五百!”
“啊!?”我高举着五个指头,半天也没放下来。
正如于仁所说,国内的招标会都是蒙老外的,就象上学时选班长,老师早内定的事,却还假么三道搞个选举。好在选班长时孩子小不敢不给老师面子,招标会的确就是走过场的事,按理应该很冷清,出我所料,招标会的闹剧更有意思,旁观者咬手指头而窃笑不已,参加者无限踊跃而激情爆射。我私下咬了好久的手指头,真可笑!诸多厂家长篇大论的垂死挣扎让于仁最后三分钟的短暂发言给盖了。更让我惊讶不已的是,既然一切已有定论,于仁却就是在嘴皮子上跟李经理过不去,做戏!于仁太虚伪!
招标会结束时,我看见周胖子冲自己直挥拳头。而李经理则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皱着眉。
几十万的合同太小,当场就开标了。于仁站起来向甲方代表们鞠躬致意,坐下后也阴沉着脸,毫无笑意。
“你还玩深沉呐!真他妈虚伪!”吃晚饭时我瞅着他那副德行生气。
于仁给我夹了一条泥鳅。“吃。干煸泥鳅,武汉人做得最好。”他饶有兴趣地指点着。“泥鳅这玩意儿咱们北方也多的是,可咱们近几年才知道泥鳅能吃,还是跟南方人学的。南方人不仅能当大官,更比北方人会吃。拿湖北人来说,做得最好的是汤。上回咱们吃的莲藕排骨汤不错吧?浓、香还有点辣,比广东人的例汤有味。你要是吃过他们家里做的,饭馆的就没法吃,早上起来上班前人家就得把汤炖上了。”
“呸!”于仁拿我当傻子。“我弱智?熬一天锅都得漏喽。”
“你傻呀?过过日子没有?人家不会把火封上?”于仁断定我没做过饭。“当地人下班才喝汤。煨了一天!什么味?!想起来就馋。”
我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年在成都的一家火锅店里,刘萍也曾同自己大谈川菜如何如何的精美。仅仅几年的时间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甚至怀疑那时坐在刘萍对面痴痴呆呆的家伙是自己吗?
“吃啊?”于仁见我好久没什么反应,颇觉无趣。
我勉强尝了口泥鳅。“是不错。哎,徐光说你最大的心愿是吃遍大江南北,快吃遍了吧?”
“还差几个省。老吃也快腻了。”
“我看你小子是快活腻了。”我大声清清嗓子,终于把思绪从刘萍那儿拽了回来。“老板生产的破玩意儿,质量靠得住吗?甲方们嘬死是想弄黑钱,你犯得着玩了命卖吗?重点工程,将来出了事谁负责?”这是我一直担心的。
“三年的大牢您是真没白坐,大大的良民!你呀踏踏实实地吃饭,咱们这种产品永远出不了人命,楼倒桥塌的事跟咱们没关系。最坏的是质量有问题,就是当时掉下来。只要当时没事,全说能保证十年、八年,三、五年后就是出了点事,找谁去?退休的退休,调离的调离,老板那个破公司存在不存在都是难说的事,你怕什么?”看来于仁早把这东西研究透了。“谁都有倒霉的时候,不会老往你脑袋上落吧?”
我苦笑一声,于仁聪明透顶,句句话都猜到我心里了。“反正就是蒙事,蒙出去就行。”
“你还得蒙几年,我快蒙到头了。武汉的事一完,拿了提成哥们儿就走。生意场只能混三年,时间长了人就毁了。将来你会明白的,忒没劲。”于仁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老板这东西!我替他卖几年命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下辈子我当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