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徐光时我兴奋异常,分开才一个月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可徐光却满脸疲惫,进门就往床上一躺,四肢松散,象挂在身上的假肢。“瞧你******怂样儿!知道老哥这回在湖南交什么运啦?”
徐光斜我两眼,烟在嘴角耷拉着。“顶多又碰上个开金矿的。”
我气得直梗脖子,真想朝他的脸放个屁。“哪壶不开提哪壶,有劲吗?”
才一个多月的工夫,徐光的小脸就跟挂了层锈似的,他眼窝深陷,腮帮子瘪瘪的。“操!我他妈都快累散架了。”
“怎么了?娶妾啦?”
“呸!光棍!你懂个球?”
“咱不懂,您老婆年轻孩——,对了,听说您快当爹啦?”
“媳妇怀孕,倒把我快折腾死了,过阵子我也得歇产假。”徐光打个哈欠。“孩子没见着家里就鸡犬不宁了,还不知道生出来什么样呢?幸亏她今天回娘家,要不你还能把我叫出来?”
“谁让你哭着喊着要当爹的?俗!你再累还能比人家于仁累?他——”
“忘了没告诉你呢,于先生回来了。前两天我们还见过面呢。”徐光忽然坐起来。“走,瞅瞅他去。”
“于大仙没死在西藏?”我掐指算来,于仁已经离开北京四个多月了。京城第一大神人终于归位了。
“属猫的,谁死他都死不了。半个月前于仁就给我打电话说他回来了。神经病!”很久以来都是我在骂于仁是神经病。徐光早年崇拜他,后来碍与情面一直就没表露过,今天他居然这么说,看来于仁又有惊天动地的举动。
“你不是认为于先生,君子气质,圣人品德,才子智商吗?”我有意逗他。
“圣人都是疯子,拿他妈挺好一套三居室换了个库房,还跟摸着宝似的!”徐光坐起来准备走人。
“他,他要干嘛?”
“看看就知道了。”
于仁的父母都是医生,他爹据说还是某个医学领域的权威。可这对高知夫妇却不懂得优生优育,四十来岁才生下于仁,弄得宝贝儿子虽然智商惊人,却多少有些神神叨叨。徐光说,于仁上学的时候,文科门门第一,理科一塌糊涂。高考时数学才得二十几分,要不早上重点大学了。他父母退休后觉得京城生活质量太差,便一起回浙江老家养鸟听风,观雁赏潮。北京的住房家产全落到了于仁名下。我曾不无艳羡地说过:我要是一个人住七、八十米的三居室,保证娶仨媳妇。现在于仁居然拿三居室去换库房?是不是在梦游啊?路上我问了几次徐光,他除了骂于仁神经病外也说不出道儿来。
我跟着徐光来到一所破旧住宅楼的顶层。这种楼样式极其古老,最少得有四、五十年了,每层楼都有三米多高。我们爬到顶层时,已经吁吁带喘,叫苦连天了。顶楼的一侧是楼顶,另一面装了个大铁门,铁门后有个木门,再后面是片灰糊糊的水泥房子,看起来象监狱。“真他妈是怪了,当初盖楼时弄这么个半层干什么?”徐光哼哼唧唧地嘟噜。此时,他拼命地往铁门上踹,“哐哐哐”地震得人心慌。
“轻点,成不成?”我拉他一下,徐光是不是让老婆的事弄得快变态了?
“轻点?轻点于大先生听得见吗?我跟你打赌,进屋三分钟内,你找不着于先生的床。”
我淡淡一笑,徐光有个毛病,从小就喜欢夸大其辞。明明是蒙进一个球吧,他非得说成是通过如何精妙的配合进的。
许久,才听到房间深处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木门开了,于仁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出现在铁门后面。瞧见我们,于仁赶紧把铁门打开,他倒腾好久,才把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子从铁门缝里抽出来。“徐光不是说你去湖南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看看徐光,瞅于仁的样子不象神经错乱。“刚回来。您干嘛呢?躲在这儿养虱子哪?”我被徐光推着进屋。屋里很暗,窗户似乎显得特别遥远。没走出三步我就相信徐光的话了,这间大屋弄不好是北京独一无二的。房间极大,是半层住宅楼打通的。中间的几根水泥柱子使室内光线极不通畅,黑一块亮一块的。除了门口修了卫生间和厨房外,几十米深的房子整个是通着的。“真是库房啊?”我问于仁。
“肯定是你瞎侃。”于仁回头问徐光。
“还用我说?他不会自己看?”徐光很不屑地又踢了脚铁门。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书堆和杂物中蜿蜒前进。天哪!于仁有这么多书!六、七个大书架子都没装下,还在墙角的木版上摞起个书堆。屋里象个什么遗址,希奇古怪的竹椅木雕错乱无章地摆放着,还有更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新鲜玩意儿小山似的堆放在一起。几分钟后我才在房间深处看到现代社会的产物,几张皮沙发,单人床和精致的写字台、电脑桌,于仁还有台最新的IBM呢。
“你,你弄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在墙边发现根挺长的木棍子,棍身磨得锃亮,木棍一端绑着个鬼脸。
“那是彝族人祭神的神器。”
“有用?”我断定于仁是偷出来的。
“文化!”
“哎呦!牙倒了。”徐光在一旁阴阳怪气。“还文化呢?”
“这个呢?”我又发现几块篮球大小,晶晶闪亮的黑石头。
“煤精,从山西带回来的。”于仁蹲在我旁边挨个指给我看。“你瞧,仔细瞅还有树叶的纹路呢!一般的矿工也不一定见过这么大的。”
“你要开博物馆?”我放眼望去,满屋的破烂儿!“都是这回弄来的?”
“大部分是存货。”
“嗷。”我痴痴地张着嘴。反正他以前的三居室我也没去过。“您换到库房里住,就是为了摆这些东西?”
“玩呗!”于仁把黑石头一一放好。“操!弄回来可不容易啦。”
“那是。人家没把你当特务抓起来就对得起你。”徐光两只脚吊在沙发翅上乱颤。
“您哪!就好好歇着。”我清楚于仁生性刁钻古怪,干出点新鲜事本不奇怪,可徐光神不守舍的德行倒让我非常反感。“人家围着山川转,你围着媳妇的肚子转,到头来您比谁都累!”
“他是唐僧的白马,我是拉磨的驴。”徐光的确变态了,不知是让媳妇闹的,还是让快当爹这事给吓的。
“得,犯疯驴病了吧,见人就踢。他一个星期前就看什么都不顺眼。”于仁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今天下午咱们都没事,去香山看红叶吧?”
“什么月份啦?有红叶也掉光了。”我算算日子,已经十一月底了。
“前几天报纸上还说香山红叶红似火呢。走吧,我有六七年没去香山了。”于仁踢着徐光的腿。“起来,走。”
“都他妈走几个月了,您楞没走够?”徐光极不情愿地骂他。
路上,于仁粗略给我们说了说此次远行的见闻。
他从张家口走到山西,和一群煤矿工人交上朋友。然后从晋南风陵渡入陕,走访了兵马俑和始皇陵。在骊山他一心想挖出点东西弄回来,差点被当地人认做盗墓贼。在武则天的无字墓碑前,他特想帮女皇帝填上几个字,可游人如织,没机会下手。我问他想填什么字。于仁神情严肃地说:“难揍!”然后从宝鸡南下入川。这一路的穷乡僻壤我知道,肯定够于仁受的。果然他到成都时险些让联防队员当盲流遣送回来。从成都到康定的路上,于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每天都刮脸,于是在跑马溜溜的山上又差点被如狼似虎的大姐们搞定,据说当地男人都快跑光了。走到藏北,人烟稀少,气候恶劣,于仁实在支持不住便搭辆军车,一个礼拜就到拉萨了。
“您也有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一直跟自己的同事说,我有个朋友愣是独自走到拉萨的。”徐光在车里笑得脑袋直磕顶棚。其实我听到这儿,心里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仁不过比自己强点有限。
“绝对已经进西藏了。就是没走到拉萨。”于仁一脸不服气。“咱们体力不成,那儿空气太稀薄。”
“西藏好玩儿吗?”我问。
“好玩儿!”想起西藏于仁兴奋得象只夜猫子。“西藏天高云淡,地广人稀。特别是藏北那一段,神秘开阔,咱就从来没想象到一眼能看出那么远。古朴,苍凉连石头都显得特原始——”
“呸!”徐光又打断他。“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我怕他把于仁气急了,直拿脚踹他。
果然于仁瞪着眼,半晌没开腔。许久他似乎若有所悟:“没错,你说得对,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徐光伸伸舌头,不敢再刺激他了。
“听说藏民特野?”我赶紧打圆场。
“西藏民风朴实,你们猜西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于仁好象还在琢磨刚才那句话的玄机,过了会儿才说。
“什么?”我对西藏也十分感兴趣。
“我在西藏就没见藏民上过厕所。特别是郊外,一地的牛粪、人屎。”
我和徐光咧着嘴,谁也没笑出来,看于仁的样子不象是开玩笑。“就,就这个?”我问道。
“真的。”于仁忽然幽幽叹口气。“城市人全都退化了,我学着藏民的样儿试过。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大便绝对是人生一大幸事。一点肮脏的感觉都没有,就跟,就跟?”他歪着头考虑半天,也没找到更贴切的词。“就有点吸取日月精华的意思?”
没想到于仁拉屎都能找到神圣感,我们可没那份闲情雅趣,大便总是脏的。不过倒是头一回听人谈起西藏的这个现象。正如没有人从三峡回来说看到满江的垃圾,事实上三峡的确脏得厉害。我又想起庆阳那条七彩河流。看来有人的地方就难得清净,也许几十万年前地球上全是神农架、兴安岭,可自从人们为山川注名后,无数条河流被污染,无数片森林被伐光。西藏现在满地人屎还算是好的,将来没准满地烂泥汤子也不一定。
现在的交通比以前方便多了,记得小时候来次香山春游别提多费劲了,十一点到,两点就得集合回去。今天我们打车来香山只用了二十来分钟。在我的印象里香山秃得厉害,现在却绿化得是模是样。“你多长时间没来了?”徐光问我。
“好象是咱们上初中的时候来过。”我想想那时自己和徐光才认识不久,而今山上的树木成了林,徐光的儿子也快降生了。
爬香山不坐索道是北京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上山时,我们三个似乎都有满腹心事,闷声不响地爬。山势陡峭,小时候,窜高爬低不在乎,现在竟多少有些吃力了。好在山路上修了铁扶手,估计是给我们这些未老先衰的半大老头儿们修的。来到山顶时,红日西坠,于仁还好,我和徐光却已两腿筛糠,声如牛喘了。
“痛快!好久没这样爽过了。”徐光双手高举,热汗淋漓。
“你现在踢不上主力了吧?听说你们厂队挺厉害。”在监狱时,徐光给我写信,说他在厂队何等牛气。看他如今的体力,能踢半场就不错了。奇怪!国企职工都为下岗发愁,外企的工会倒是搞得有声有色。
“半年没踢啦。”
于仁只是静静地望着山下,能见度很好。那一大片青烟缭绕的地方就是市区,电视发射塔小锥子似的戳着,渺小得可笑。红叶落尽,游人稀少,几匹平时和游人搔首弄姿的骆驼在半山腰悠闲地甩着尾巴。忽然于仁振振有辞地大声念起来:
“山风烈,人声沸,驮铃阵阵;
为人苦,做事难,一片荒唐;
吃得饱,睡得着,不见红叶;
歌一场,梦一场,在这山梁。”
我和徐光傻糊糊地对望着,不知道于先生又动了哪根筋。“您又受什么刺激啦?”徐光问。
“唉!”于仁冲山下使劲吐了口痰。“走了几个月,独自在路上特容易思考些平时想不到的话题。你们说,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和徐光仍是对望着,徐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我倒是真想过,在监狱里,闲工夫多,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自己思索过,也在书上查过,可答案都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出狱后就一档子事接一档子事,也懒得去想了。前几天在庆阳徐总好象也说过类似的话。
“让我告诉你们吧。”于仁忽然嘿嘿冷笑几声,那神情就跟庆祝邻居家着火似的。“活着,就是等死。没用,会干什么都没用,都是等死。路上,我跟苦行僧似的把人看了个底儿掉。越琢磨越觉得人象群蚂蚁,一辈子一辈子地忙忙碌碌就他妈为个米粒儿奔波,而地球不过是个大蚁穴,没什么意思。”
我和徐光无言以对,心情却被他弄得挺糟糕。无奈,只能装着看风景来掩饰内心的尴尬。山下的都市混混沌沌中透着股无以言传的荒诞。平时巨大的建筑如今只象个火柴盒,而那小白线儿似的街道上,总会有无数的人无数的车。他们涌动、奔忙、劳碌,又会有几个人顾得上看看远方的群山。如此想来于仁的话多少有些道理。
我无形中也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们三个人将来很难再凑到一块儿了,或许可以说是从思想上我们已经分道了。于仁越来越玄,他有种生就的艺术家的苦闷,将来也会向那个方向发展的。徐光快当爹了,他就是只工蚁。偶尔有些想法,却根本逃不出圈儿去。而自己此刻恰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将来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我上班了。周胖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厂里加班加点,货已生产出一半,李经理回公司了。
我到财务部交预付款的汇票时,并未看见李丽。听说经理昨夜才回家,估计早晨没起来。走进办公室,便看到周胖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我桌上喝茶呢。
“方先生,您快请坐。”屋里没别人,周胖子假惺惺地把椅子给我推过来。“您精神头养足啦?”
“又憋什么屁呢?人都哪儿去了?”
“除了财务,都被李经理调到厂里搞生产啦,昨儿晚上才放回来。今儿下午开全体会,现在都在家闷觉呢。”周胖子脑门子冒油,估计他没去。
“货呢?差不多了吧?”我答应庆阳指挥部十二月初发货,现在只差几天了。
“一半儿多了,没问题。现在厂里正联系集装箱呢。”周胖子过分殷勤地把茶都端过来了。
“下午开什么会呀?”我问。
“不知道。有事经理还能向我汇报?听说得走十箱货哪?”
“差不多。”
“你小子这回发大发了!哪天请我?”周胖子小眼眯成一条缝儿,舌头耷拉在嘴唇上故意恶心我。
“去去,一边儿去。”我把那圆滚滚的脑袋扒拉开。“要喝酒还不容易?平时我少请你啦?”
“让我跟你一块儿去送货。那么多货你一个人点也点不过来是不是?”他居然把茶递到我嘴边上。
“歇!我保证你小子想的不是正事。”我太了解周胖子了。于仁是北京第一神人,周胖子便是京城第一坏种。“实话实说!”
“实说又怎么着?”周胖子“呸”了一声。“就让哥哥跟你去玩儿一趟。听说湖南不错,湘妹子一个赛一个有样儿。窝在北京两年了,憋得身上都起疥了。咱哥儿俩关系不错吧?”
“下回吧。”我当然不能同意,带着他去,露馅儿了怎么办。人心隔肚皮,害人不如防人。
“没劲,没劲!咱们好歹也共过患难吧?真不够朋友。”周胖子气得直扒拉那只硬耳朵。
“为你好!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中国的地方。你就是抠×嘬手指头。”周胖子把给我倒的茶一饮而尽。
“瞧过《湘西剿匪记》没有?”我看到他点头后接着说:“都是真事!湘西六五年土匪才肃清。现在闹得也不善,上个月庆阳还有人因为邻里不和,背着炸药报和人家同归于尽呢!都是战士!歌厅、舞厅里动刀动枪的事天天有。”我又把自己在火车站遇上裸体少女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一遍,差点说自己让黑帮绑了架。“就冲你这惹事的精,到庆阳保证让人家卸条腿回来。真是为你好。”
“那你怎么没事?”周胖子还是不死心。“你是好人?”
“咱被****过,政府教育过的人还敢不老实。不跟你侃,在庆阳十来天,晚上我就没出过门儿。”
“怎么跟到了白区似的?”周胖子终于相信了。
“招待所得住军分区的才安全。”我拿着住宿发票给他看。
“没人管?”
“年年毙人,年年出。庆阳的风水不好,专爱出不要命的。”要是庆阳人听了我这番话,李丽的钱就要不回来了。
“方路!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李丽看来在门口已经听了一会儿。我冲周胖子吐吐舌头,跟着她走了。
在经理室门口,李丽突然转过身来问我:“庆阳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吗?”
“也差不多。”
我们一块儿坐到沙发里,李丽侧着身子很仔细地望着我的脸。她几乎是不错眼珠地瞅着,惊奇、欣喜、怀疑,甚至还有些难以抑制的亢奋。“辛苦啦。”一分钟后,她才想起该说点儿什么。“我从未奢望过刚来一个月的经营人员能揽来业务,而且还是大业务,公司措手不及,我当时甚至不敢相信。”李丽一只手指支在脸颊上,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我。
“主要是您指导有方。”
“这套是国营企业学的吧,给没给指导我自己最清楚。”李丽坐到老板台后,双手撑住桌面,派头十足。“公司常务副经理的位置空了半年多,本来我打算邀于先生加盟,可于先生是高人,不稀罕我这小庙,不得已请你来试试。当时只想让你把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露点出来,现在你为公司立下大功,怎么办呢?”李丽等我搭茬儿,可我装傻充愣,就是不理她。“所以请你来做副经理,当然对于你的能力来说是屈就了。”
“我资历太浅,学历也不高,您不怕我把事搞砸了?”我此刻出奇地平静起来,似乎在谈别人的事。
“咱们不是国企,只谈贡献,不谈资历,学历也不是问题。当务之急是学会用电脑。”
我喏喏称是。
“下午开全体会,我宣布副经理人选。晚上我已私人的名义请你吃饭。”李丽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您要不喝酒的话,我会感到拘束的。”我微笑着欠欠身子。
笑容在李丽脸上稍微顿了下。“现在你把庆阳的情况仔细说说。”
此后我便把签定合同的经过粗略谈了谈。当然该表功的地方绝不吝啬,该回避的地方坚决不说,该篡改的地方绝对扯谎。特别是回扣比例问题,说来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惟恐说露了嘴。
中午,公司的人员陆续到位。每个人都累得眼赤脸黄,蔫头耷拉脑。他们见了我直呲牙,那表情难以形容,痛恨、佩服、嫉妒兼而有之。
下午开会时,李丽宣布由我担任主管业务的副总经理。虽然事先知道,可在众人面前我仍是抑制不住激动,心砰砰跳,脸涨得厉害。大家向我祝贺时,嘴上少不得谦虚几句,眉毛眼睛却绽成了一朵喇叭花。于仁曾说过:失意的人掩饰不住,得意的人不想掩饰。咱长这么大也没如此风光过,以至散会时竟有种过眼云烟,亦真亦幻的怅然。
周胖子逼我请客,没辙,只好答应他,等从庆阳把钱拿回来,请他去顺峰。
从李丽约的地方就看得出,她平时活得挺有情趣。李丽是自己开车来的,幸好我今天西服革履,否则连西餐厅富丽堂皇的门厅都进不来。餐厅的主色调是金色的,明黄色的大厅里座位十分稀疏,金色的高靠背椅让我真有欲望把椅背上的黄色金属球拧下来,拿走看看到底是不是金的。
“这儿比庆阳的富豪怎么样?”点完菜,李丽笑着问我。
“小城市的繁华总免不了俗气。”我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服务生,同他们比起来富豪的服务员非常业余。成名的东西总有别致的地方,餐厅更是如此,就连桌上的叉子把上精致的光屁股小孩都令人不忍心糟蹋。
“可小城市公子哥的权利大。”李丽说。
此时,衣着笔挺的服务生用银色托盘把菜送来。红色对虾,鲜嫩的小牛肉和我叫不出名字的怪样蔬菜。
“来。”李丽端起酒杯。“法式西餐,先喝开胃酒。”
“你开车呢,行吗?”
“有几个警察跟女司机过不去?”现在的李丽,雍容典雅,根本看不出是公司里不怒自威的女强人。
“对。”我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是种品质优良的红酒,入口绵软、幽香,还有丝淡淡的甜味。“你说,老外白长得五大三粗,居然只能喝这破玩意儿?”我根本没拿这东西当酒。
“洋酒喝多了一样醉人。”李丽示意我快吃菜。
我才不相信酸汤子似的的东西能把人灌多了。“我一直认为葡萄酒是给女人喝的,它本身和女人也差不多,幽香,温柔,回味无穷。”
“男人呢?”李丽很感兴趣。
“男人是白酒。冲,呛人。”
“可现在的男人都喝啤酒。”
“是啊。”鉴于她的身份,下句话我没敢说出口。啤酒不阴不阳,中性,所以现在的男人不得不用‘伟哥’。为掩饰难堪,我装着埋头吃肉。刀叉不吃饭时在手里挺顺,一旦用它吃肉,倒把我忙活坏了。本不想让李丽看出咱没吃过西餐,可脑门子上的汗却露了陷儿。
“我看你还是喝酒内行。”李丽欲笑又止。
“嗨!咱平时哪有机会吃西餐。”架子实在端不住,只好扔了。
“人老实点好。”李丽说:“你现在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了,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受宠若惊,从小就没当过头儿。”我依然决定不再玩儿虚的。“但要想处理好公司的业务必须得理顺公司的管理模式。有什么料炒什么菜。”
李丽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公司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搞清自己的优势与不足,星达公司以前完全是套用外企的管理模式,外企管理是比较先进的,但首先还应多研究一下我们的市场。用外企模式必须有外企实力,否则不可能成功。我们产品的市场不是一般的日用消费品市场,基建里非市场因素太多——”不少人说我有张天生的油嘴,近两年多少看过几本经营管理方面的畅销书,于是活搬硬套瞎白话儿,特别是上班来我多少也摸到些李丽公司改革的思路,自然顺着领导的路子走了。
李丽越听越来劲,不住地举杯在口边抿着。
“别喝了。”我突然打住,伸手把她的杯子抢过来。
李丽十分惊异地盯着我。
“就算警察不愿意跟你较劲,也得差不多,非要进学习班?”我跟数落小孩儿似的教训她。
李丽摸着脸笑起来,颊上升起一抹红云。“瞧我这人,有点得意忘形了。”
“不就几百万业务吗?将来瞧咱们的。”我觉得前几年的背运到头了,也该走几年正步了。这回庆阳的业务绝对是鸿福齐天!虽然我向李丽汇报时把王权找到我,改成我在指挥部小刘嘴里套出关键,顺藤摸瓜找到王大公子。
“这笔业务解决了公司燃眉之急。近一年来,星达的业绩不好,我在同于先生的对垒中全部败北,可我们又苦于没这方面的人材。现在你来了,是公司也是我的幸运!”李丽毫不隐瞒地将最近公司的情况和盘托出。
“如果现在于仁还干,我也不是他的对手。”我决定还是谦虚一下。
“有可能。但也不一定要妄自菲薄。”
“怎么?”
“虽然你学历不高,但从你刚才的谈吐和观点看,方先生肚子里有货。我以前把人看低了。”李丽的手又伸向酒杯。
“得了,我可不想打车送你。”
“我送你吧。”
我们谈得热烈而融洽,从庆阳民风谈到公司发展,从我以前的单位谈到于仁的多才多艺,一直到车上我们仍在为产品质量问题争个不休。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李丽把车开得飞快。我只顾提醒质量问题的重要,车停下后才发现地方不对。
“这是哪儿?”我问李丽。
“呦!”李丽的样子很滑稽,“还说送你呢,现在到我家了。”
“没事,打个车回去吧。”我要下车。
“既然来了,就上去坐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