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吃必胜客的外卖,我好久没吃匹萨了,要特大份的,还要一份沙拉。”老婆撅着嘴叫起来。
“还不如让他们送一份水煮鱼呢,匹萨饼有什么可吃的?”我对西餐是一点好感都没有,我认为那是猪狗之食,毫无品位可言。
“我不管,我就喜欢,我就要吃!”老婆同样毫不退缩。
“咱俩到家去,打炮炮龙(电脑游戏),谁打得多,听谁的。”我大声挑战,吃什么凭本事!
“谁怕谁呀?你打炮炮龙还是我教的呢。”老婆似乎稳操胜券了。
“我现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与蓝,我每天能写多少字就打多少炮炮龙,我能一口气……”
“谁赢了听谁的!说别的没用。”老婆在我大发宏论前,及时做了总结。
此时电梯已经开到了十九层,我们俩摩拳擦掌地冲进楼道,准备在电脑上来个炮炮龙超级大比拼,一决雌雄。
我俩刚跑出两步,同时看见我家门口伏着个半人多高的阴影,黑影占据了整个门框下部,似乎随时会飞起来,向我们发动袭击。我和老婆大叫一声“不好”,身体悬在半空,紧急制动。身子是停下了,可双腿却停不来,鞋底儿在地上一个劲打滑,眼看就要冲到门口了。好在我们俩身手还算敏捷,四只手顶住门框,前冲的势头才停下来,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裤衩都湿了,吓的。我的第一感觉是——有贼,正撬门呢。可脑筋一转立刻觉得不对劲,警察刚刚出门,这贼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于是第二感觉又来了,我断定那是邻居的狗儿子在我们家门口撒尿呢。这群狗东西,经常把我们家门口当成它们的领地。一念到此,我恶狠狠地举起了大皮鞋,正要踹下去,却见黑影中忽然凸起了一部分,他摇晃了一下竟发出了娇嫩的声音。我不得不赶紧把腿收住,同时立刻换上了一张笑脸。那声音是:“三大爷,三大妈!”
我和老婆都听出来了,那是豆豆!是我四弟方智的心肝宝贝。
豆豆缩在一件硕大的皮甲克里,他蹲在门口,身边还放了只巨大的旅行袋,要是单看豆豆蜷伏轮廓根本分辨不出那是个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那轮廓竟是个孩子。现在没到冬天呢,豆豆在皮衣里捂出了一头白毛汗,头发湿漉漉的。
我认识这件衣服,那是方智花了七千块钱买的意大利名牌皮衣,是他最满意的时装,号称能传代。可奇怪的是,他竟把传代的皮衣和传代的儿子都扔在我门口了,这是为什么?
我开了门,然后将豆豆抱了进去,老婆则拎着豆豆的大背包跟在后面。看样子豆豆的东西还真不少呢,老婆累得是疵牙冽嘴,叫苦连天。
走进客厅,我就按捺不住愤怒了,将豆豆往地上一蹲,拽着他的肩膀道:“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爸说他去买烟了。”豆豆从来就不喜欢我,他使劲把持着自己,似乎要哭出来。
“什么时候去的?”我心里骂道:方智这个狗东西,自己出去了,把孩子独自扔在我门口。万一孩子要是被别人拐走了,怎么办?真那样我还说不清楚了。
“刚走!”豆豆惶恐地说。
我一转眼珠,难道刚才我在楼下看见的黑影就是方智吗?这么说,这小子是成心躲着我呢?为什么?我甩下豆豆,抓起话筒,叮当叮当地在机器上敲了起来。可恶,方智的手机居然不在服务区。我又打他家的电话,根本没人接。可能是三大爷的表情过于严峻了,等我再回头时,豆豆噼里啪啦地掉起眼泪来,这一来我和老婆都慌了。我们俩同时冲到豆豆面前,问长问短,又拍又摸,可折腾了半天也不得要领,豆豆反而哭得更厉害了,都哭出声了。
我烦躁地一脚将冰箱踹开,抓出一根香肠,不由分说地塞进豆豆嘴里,叫道:“不许哭。”
豆豆长这么大也没受过如此粗暴的关怀,他呆住了,大瞪着眼睛,大张着嘴,牙齿间夹着一根肉肠,脸蛋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那样子别提多滑稽了。老婆先憋不住了,她捂着嘴跑进卫生间,使劲地咳嗽起来。
我心软了,终归是自己的侄子呀。于是轻轻将豆豆抱上沙发,生硬地放在自己腿上,假装和蔼地说:“豆豆,跟三大爷说,你爸爸到底干什么去了?”
豆豆抽了两下鼻子,难过地说:“他真去买烟了,他真那么说的。”
“那他为什么带你到三大爷家来啊?他说什么啦?”
“我爸说,三大爷是文化人,是作家,有——品级?对了,我爸还说您能把坏孩子教育成好孩子,能把我……把我……把我怎么样呢?我忘了。”豆豆攥着香肠,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我能把你怎么样?”我叹息一声,方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不会是春药吧。
豆豆忽然看了看挂钟,喃喃地说:“三大爷,我要看交通奇兵。”
“什么?”我没听明白。
“交通奇兵。”豆豆有点害怕,但很执拗。
“交通——奇兵?骑兵?”我大瞪着眼,大张着嘴,牙齿穿梭着阵阵凉气,连鼻孔都张大了。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是不是动画片啊?”老婆从卫生间里跑了,她比我聪明些,猜出了豆豆的心思。
豆豆拼命点头。我只好打开电视,交通奇兵居然刚刚开始,看样子豆豆一直掐算着时间呢。我和豆豆一起看,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看动画片,只看了两眼我就傻了。交通奇兵的主人公身披铠甲,头上长了一对儿犄角,名字竟然叫做铁木真。铁木真开了个加油站,与另外几个怪物展开了贩卖汽油的竞争。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铁木真老爹要是看见后人这么糟践自己,还看得津津有味,非气得跳了海不可。我放下豆豆,再次抓起话筒找方智,可恶!方智的手机依然不在服务区,他家里照样没人接。我只好给老妈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我才记起,老妈去成都了,估计现在已经到火车站了。没办法,我又想给大哥、二哥打电话,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方智的下落。再次拿起电话时,豆豆不满地说:“三大爷,你安静点儿,我看电视呢。”
我双手按住胸口,使劲往下按,最后那口恶气终于出来了。我放了屁,臭气熏天的屁,我想把豆豆熏跑喽,而豆豆竟浑然未觉。
老婆在厨房门口偷偷招手,我跑过去,老婆道:“你脸都青了。”
我怒道:“那小东西让我别吵他看电视,可这是我的家呀。”
“他是你侄子。”老婆道。
“他要不是我侄子,我早把他从楼上扔下去了。”我憎恨地瞪了豆豆一眼,可豆豆的眼睛一直挂在电视上呢。
“算啦,他又不是老来,你就给你四弟一点面子吧。”老婆开导着我,然后指指豆豆道:“晚上到底吃什么呀?是不是给你四弟也准备出来?”
我看看沙发上那个专心致志的小东西,叹息着道:“吃匹萨吧,吃匹萨省事。”
老妈没想到,豆豆的到来让自己因祸得福了,美美地说:“最好让小家伙多在咱们家吃几顿,没准就能把你的口味改过来了。”
“和女人、孩子的口味一样,那不是越活越抽抽了吗?”我虎着脸喊。
“你嚷嚷什么,再把他吓哭了怎么办?”我们俩同时向豆豆望去,只见豆豆咬着手指,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老婆惊奇地问:“你侄子到底看什么呢?交通奇兵是什么呀?”
“铁木真卖汽油。”我没好气。
“铁木真?”老婆没明白。
“对,就是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改行卖汽油了。”我不耐烦地说。
“这事有意思啊,我得看看。”说着老婆就要往客厅里冲。
我一把拉住她:“你不吃饭啦?”
“你自己打电话吧,反正是外卖。”说完,老婆大踏步冲进客厅,往豆豆身边一坐,那姿势和豆豆差不多。
我只好给必胜客打电话,一口气订了四份匹萨,还要了加急。
老婆和豆豆在看动画片,二人看得津津有味。我百无聊赖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最终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没办法,只好躲进书房。书房是我工作的地方,蒙骗读者、观众的小说和剧本都是在这里瞎编出来的。我关上门,在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囫囵地看了起来。大约看了十分钟,却一个字都没认出来,我恼怒地拿出手机,又给方智打电话,结果依然是不服务区。大哥、二哥家里倒是有人,可人家号称,最近半个月来根本没见过方智,更谈不上知道他的去向了。我倒在躺椅里,痛苦得直想打人,浑身的骨头节“啪啪”做响,就跟要散架似的。
说实话,我是真的不喜欢孩子,估计老婆也差不多。不管是谁的孩子,只要在我面前晃上几分钟,我便会油生出一股要揍他的愿望,于是不得不强压着冲动,假装欢喜。所谓的强做欢颜,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同样的,没一个孩子喜欢我,越小的孩子越将我视为魔鬼。有好几次,朋友、亲戚的小孩一见到我就跟见了大狗熊似的,立刻冽开嘴大声号啕起来。可恨的是,大人怎么哄都没用,只要我一离开,孩子立刻不哭了。头两年大家并未在意,但时间一长,几乎所有亲戚、朋友的孩子都有这种反应,于是流言便如长了翅膀,到处乱飞。
有人说:方路那小子身上长了吓人毛,专克孩子。有人说:方路就是一克子命,他千万不能要了孩子,有了孩子也得让他自己克死。还有人说:方路上辈子吃过死孩子,或者被死孩子吃了,所以这辈子与孩子不对付。更有甚者说什么,孩子眼净,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方路保证不是只好鸟,让孩子给看出来了。很久以后,这些话都传到我和老婆的耳朵里了,老婆狞笑着问我有何感想。我闷哼一声,大言不惭地拍着胸脯道:“没错,孩子就是眼净,能看出鬼神来。他们觉得我的模样奇怪,因为我脑袋后面有个明亮的光圈,可别人没有。所以孩子一见我就哭。”老婆狠狠呸了一声:“臭美,你还真拿自己当神仙啦?”我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万一我要是神仙下凡呢?这事可难说。
我听见有人敲门,于是飞快地冲出书房。肯定是方智来了,看我怎么收拾这小子。门一打开,我就愣了,哪来的方智呀?门口站着个小伙子,提着必胜客的饭盒,是送外卖的。我回头大叫道:“老婆,给钱!”
老婆连屁股都没抬,机械地嚷嚷着:“钱包在冰箱上面呢,自己拿。”
“你不会给我送出来?”我吼道。
“自己拿,别烦我。铁木真的汽油都卖不出去啦。”老婆凶恶地叫嚷着。
我照自己的脸上使劲胡噜了一把,勉强将五官摆正了。送匹萨的小伙子强忍着微笑道:“128块,加急费10块,一共是138块。”
我拿来钱包,没好气地说:“铁木真的汽油卖不出去了,你的买卖倒不错。”
“我是骑车来的,不用汽油。”小伙子笑道。“现在汽油的买卖不好干了,别说铁木真,就是金兀术也卖不出去了。”
“为什么?”我问。
“您还不知道啊?原油涨价啦,纽约交易所的石油期货价都52美圆一桶啦,谁还敢做石油生意啊?”小伙子收了钱,开了发票,然后嘻嘻哈哈地走了。
我断定,这孩子是个大学生,勤工俭学呢。要不他怎么知道纽约交易所的事啊?或许这孩子本人就是学石油专业的,正琢磨着改行呢。